第五十四章:悔恨心疼無所償還
雖在衛(wèi)啟明跟我說長安受傷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有了準備,但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是這副景象,眼睛酸澀得發(fā)痛,喉嚨里似乎不受控制的有聲音發(fā)出來。
下意識用手捂著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著床榻上側(cè)坐著的長安,半晌,我的聲音才從指縫間一個一個溢出?!笆裁磿r候,是什么時候?”
“良辰?!彼泵ο麻?,鞋襪都沒穿就跑到我面前?!澳銊e哭,我真的已經(jīng)好了?!?p> 若非眼淚流進嘴里有了咸澀的味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哭了,這十幾年來,除了害死韓旭令我哭過,我從未掉過眼淚,如果不是令我極其難以接受的事情,又如何會忍不住哭出來。
可他是長安,他若有事,就算淚如雨下也是理所當然,怔怔望著他。“都,是什么時候的事?”
他依然不答,只說:“都過去了,良辰,真的,我都已經(jīng)好了,你別擔心,更不要哭,你這樣,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良辰,你別哭?!?p> 他不愿說,我也不再逼問,此刻,我也稍稍冷靜下來,他眼睛瞎了一只卻都沒有人告訴我,就說明是他刻意隱瞞,既然他不想我知道,就是害怕面對我的傷心難過,顫抖的抬起手,撫向他皮罩下的傷疤,忍著自己的聲澀,不讓他聽出我的哽咽和心痛?!巴床煌??”
“早就不痛了?!彼p輕搖頭。
火光下,能看見他嘴角淺淺彎起,是為我安心,可眼睛都少了一只,又怎會不痛,我再無法克制,手中柴火掉地,驀地抱緊他。“長安,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
他身體明顯僵直,隨后拍在我的后背,反來安慰我?!傲汲剑銊e哭,真的不痛了,你別哭了好不好,我,不想你哭,我,怕你哭......”
他確是怕我哭的,若非我實在承受不住,便不會有淚,可我一哭,便代表我極具悲傷,會讓他感到無所適從,深吸一口氣,欲把眼淚也吸進身體里,方道:“天冷,快回被窩里躺著。”
“嗯?!彼騺砺犖业脑挘亓碎?,把被子攏在身上,卻又不躺下?!翱桑宜恢??!?p> 點了他榻前案幾上的油燈,我坐在榻沿?!澳蔷筒凰?,阿姐陪你說話。”
“可,我也不知道說什么。”
他僅剩的右眼看著我,直到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是一個棱角分明的男人了,如果不是皮罩遮住了他的一側(cè)眼睛,不說是相貌堂堂,也是模樣俊朗的,他這個年紀,本該是隨性灑脫,荒唐不羈,然后再覓一合適的姑娘成家立業(yè),可他卻已經(jīng)在軍營里,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數(shù)年,背負傷痛,過著不屬于他的生活。
到底是這亂世之由,還是他的命該如此,亦或是,我將他帶入了這種境地?
我不想他在戰(zhàn)爭的刀劍中繼續(xù)拼殺,忍不住說道:“長安,你已負傷,不如解甲,找個合適的姑娘,安然一生,等天下平定,阿姐就去找你,好不好?”
“等天下平定......”他低喃垂睫,默了默,道:“我雖有一只眼看不見了,但我的弓射依然精準,我以后會多加小心的,良辰,你不用為我擔心?!?p> 可我害怕他再有任何意外?!伴L安,聽話,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誰都說不準,就算你弓射再好,也不能主導一場戰(zhàn)爭的勝負。”
他低低說道:“良辰,是覺得我現(xiàn)在沒用了么?”
“怎么會?!蔽颐Φ溃骸伴L安,是我不會說話,你不要多想,不要生我的氣。”
“我永遠都不會生你的氣,良辰,你才不要多想。”他微笑說道:“只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曾說過,天下未定,何以安身,你讓我現(xiàn)在離開,我又能去哪兒?”
彼時,我表現(xiàn)出我喜歡渝州,他便問我以后留在渝州好不好,我卻說,也得等天下太平了才行,不然何以安身,其實,他在那時候就想過要過平靜的生活,只是時移世易,如今已難以脫身。
原來是我,在幾年前就把他想要安定下來的心思給扼殺了,我只覺心里沉重得說不出話來,卻聽他說:“所以,我也在等天下安寧的一天?!?p> 我答應過他,等天下安寧后就同他回去渝州生活,不由問道:“那長安有沒有心儀的姑娘,到時候我們一起回渝州。”
只聽他簡單的說:“有。”
還真有,我問道:“那姑娘是哪里人?你跟她表明過心意沒有?”
他沉吟片刻才道:“是通縣人,還沒來得及跟她說?!?p> 通縣,是我和他的故鄉(xiāng),卻在景毅決定去渝州的時候就舍棄了,那里的百姓早已遷居到各處,長安沒來得及說,怕是永遠錯過了,我默然,許久才說著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話。“不要緊,你現(xiàn)在還年輕,有的是時間,說不定你們兩個緣分天定,以后還會遇見呢?!?p> 他倏爾看向我,黑眸在火光中瑩亮。“緣分天定么?我真的可以等到那一天?”
“嗯?!蔽蚁虢o他希望?!拔覀冮L安是有福氣的人,一定可以?!?p> 他眼睛彎起?!班?,一定可以?!?p> 一夜閑話,待天光放亮,我才清楚看見他臉上的深紅傷疤,猙獰的近乎占據(jù)了他半邊臉頰,我難以想像,這樣的痛苦,當時的他是如何忍受下來的,難受之余,卻不想再呈現(xiàn)在他眼前,讓他知道我還在為他難過。
說道:“天亮了,我去營地打飯回來吃?!?p> 他急忙抓住我的手腕。“你昨天奔波了半夜都沒休息,我去,等吃了飯,你躺著好好睡一覺?!?p> “也好?!蔽覜]有拒絕。
看著他穿上衣服走出營帳,隨后我也跟著出去,既然長安不肯說他怎么受的傷,那我就自己去問。
截住一個也去吃飯的將士,從將士那里得知,長安是在隨州被叛軍用長戈劃破了眼珠。
隨州,便是在景毅受傷的時候,我為了照顧景毅讓長安去的那次,頓覺呼吸都困難起來,是我,是我害了長安,如果我沒有讓長安去隨州援救,長安也就不會失去一只眼睛了。
難怪長安不愿告訴我了,他怕我內(nèi)疚自責,明明是我發(fā)誓要保護的人,卻被我害得少了一只眼睛,我何止內(nèi)疚自責,我是悔恨痛心,如果可以,我寧愿失去自己的一只眼也想他平安無事,終歸我軀已殘敗,而他,還有著無限未來。
長安,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好讓我還能心安。
時間轉(zhuǎn)瞬即逝,半年來,經(jīng)過無數(shù)戰(zhàn)役,景昭率軍攻占了如馬死嶺,隆中,吳莊等重要關隘及水道,沈佑終于被逼至襄陽,可也因戰(zhàn)事頻頻,周遭的百姓,愈發(fā)苦難。
等待我們的是長久鏖戰(zhàn),于百姓而言,更是痛苦煎熬,希望照亮的同時也伴隨著民不聊生,這是一個必經(jīng)的過程。
荊州以北處處兵荒馬亂,哪里還有地方可供百姓安心種地,宜城外,盛夏不見草綠,樹枝光桿無皮,這些能進肚子里的東西,都被拿來充了饑,然依舊不能緩解無糧的困局。
好些百姓光著臂膀,背著背簍,但他們的背簍里裝的連雜草樹皮都不是,而是一塊塊白色的觀音土。
炎熱蒸騰得視線扭曲,幾個百姓靠在路邊的石頭上歇腳,他們盡都大腹便便,看著像是飽食,卻又四肢纖細,胸前骨瘦嶙峋。
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肚子奇大,臉上卻是菜黃無肉,甚至是瘦得眼睛突出,他張著一雙大得有些怪異的眼望著身邊的男人?!暗?,我餓。”
他爹的外形與他無異,褲管高高挽起,露出來的腿如干柴一樣干癟枯黃?!巴拮樱I也忍忍,你不能再吃了?!?p> 再吃,就會死,因為,他們吃的是觀音土,土在他們的肚子里沉淀,能解一時饑餓,卻絕非長久,這就是戰(zhàn)亂下的饑荒,給百姓造成的傷害。
我身上帶了一些炒米,下了馬,我把炒米拿給小孩,小孩一雙眼凸凸的看著我,竟看得我渾身發(fā)毛,他也不曉得說什么,只奪了我手上的炒米,扯掉布條就囫圇吞棗的吃起來,旁邊,他父親的眼睛都要落在那袋炒米上了,似再也無法經(jīng)受誘惑?!巴拮?,給爹吃點兒!”
這時候,周圍幾個百姓圍了過來,一個個跪在我面前。“姑娘,姑娘,行行好,給我也吃一口吧?!?p> 我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多余的糧食了,回頭看向馬背上的景毅,他眉頭微蹙,解下腰間攜帶的干糧丟給幾個百姓,然后對我說道:“走罷?!?p> 幾個百姓像瘋了一樣搶奪那一點口糧,布帶霎時碎裂,炒米散落一地,百姓便趴在地上舔食,這樣的他們只剩本能,已經(jīng)活得不再像人。
然而,像他們這樣的人不知凡幾,我今天能讓他們吃上一口糧食,可以后呢?他們依然只能挨餓。
上了馬,我說道:“將軍,百姓不能再吃土了,否則都會死的?!?p> 景毅神色凝重?!拔抑?,先回營再說?!?p> 顯然,這個問題存在已久,不是想不到解決的辦法,而是需要承擔風險。
回到營帳,景毅就找來趙偉宏,景昭,荊州節(jié)度使馬程等,是時候該對目下的境況有所決定了。
事實上,半月前趙偉宏就提出召集饑民為聯(lián)軍屯田,司專人管制保護,一半上繳聯(lián)軍,一半留為百姓口糧的提議。
要說,荊州本屬魚米之鄉(xiāng),土地適合耕種,且荊州以南并未有什么饑民,尤是因為此地戰(zhàn)事不止,才讓百姓無地可耕,無糧可食。
早先剛到荊州的時候,景毅在荊州還未扎穩(wěn)腳跟,必然得靠李青龍運送糧草,而今荊州以南已在景毅管轄,軍隊的糧食便無須再大費周章從遠方調(diào)集,畢竟光是途中損耗,就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因此皆就近采買,可也讓荊州沒有多余的口糧可供饑民食用。
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這里的饑民遷往荊州以南,為軍隊屯糧,但也存在一個致命的問題,便是在糧食成熟期間,得有足夠的糧食能養(yǎng)活這些饑民,如是,只能動用軍糧,動用軍糧,無疑是在冒險。
熾陽軍最大的保障只有李青龍,如今本就盛產(chǎn)糧食的荊州已然不能養(yǎng)活所有人,景毅若想保證軍中將士的口糧,還想讓這些百姓不餓死,除非李青龍可以源源不斷提供糧草,可就算李青龍是兩江漕運的扛把子,怕也無法保證。
只是,已到絕境,進一步或許冒險,可退一步就是無數(shù)百姓性命不保,這違背了景毅為天下蒼生的初心,更會失去民心,多年努力或會毀于一旦,所以,必須冒險,不光是為了百姓,還為了民心所向。
聽完景毅的決定,首先反對的就是馬程?!熬皩④?,我軍現(xiàn)與叛軍對峙,還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若糧草不充足,恐軍心不安啊?!?p> “馬大人,我們打仗是為了什么,為的是保護百姓,可眼下餓殍遍地,我們拼死沙場還有何意義?”景毅說道:“是,開倉放糧確有很大的風險,可再大的風險,也不能不管百姓死活?!?p> 馬程繼續(xù)道:“話是這樣說不錯,可將士若吃不飽,還如何與叛軍奮力交戰(zhàn)?一旦兵敗,丟城失地不說,死傷的將士,又何其無辜?”
此時,趙偉宏插嘴道:“馬大人,您是朝廷欽點的荊州節(jié)度使,說起來,荊州百姓的死活與您息息相關,而今餓死的百姓不計其數(shù),倘或朝廷追究下來,您作為他們的父母官,責任幾何?”
他的話不可謂不重,是在逼迫馬程,而馬程在荊州的處境也并不容易,他自己也清楚,他的勢力,正被景毅架空,且他始終擔著朝廷任命的官職,若朝廷降罪,他首當其沖。
果見馬程臉色發(fā)青,不再多言,趙偉宏又說:“將軍此舉確實要承擔風險,可也是在與您共同承擔,您還有什么顧慮呢?”
長長嘆口氣,馬程這個完全依靠朝廷的官員不得不妥協(xié)?!叭绱耍瑒诶劬皩④姸噘M心了。”
很快,宜城貼出告示開倉放糧,前來領過糧食的饑民需造籍遷往荊門等地,為軍隊屯田,饑民能有糧食吃哪里還會選擇,為軍隊屯田耕地,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出路,不幾日,周遭饑民幾乎都遷離了此地,多達數(shù)萬,而派發(fā)出的糧食就有三萬多石之多。
與此同時,景毅書信李青龍,讓其在各地大肆采買糧食,另外,每名將士一天六升的口糧降到五升,不至于讓將士們餓,卻也吃不了太飽了,能省下一點是一點,以期可以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