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老爺其實早發(fā)現(xiàn)霍老先生的異樣了,霍老變得枯瘦如柴,面如死灰且精力不濟,稍留心便可知其大限不遠。
霍老沒精力與他們閑聊,喝了幾口茶,開門見山道:“求親家點事兒,還要勞煩親家多費心?!?p> 柳老爺詫異道:“親家,怎么這么客氣?是不是因為宏哥兒兩口子的事?親家,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無,況且,老哥哥你是郎中,該我求你才對!”
“不是為奉賢!奉賢進了你們柳家的門,便是你們柳家的人,倘若命里無子,憑你們休棄、納妾、過繼,都行,是你們的家事,我不干涉!”
“親家怎么說起胡話來了,倘若終究是命里無子,過繼一個就是了,生下來就抱過去養(yǎng),跟親生的也差不多嘛,世上無子的多著呢,難道都殺了不成?”柳老爺說著話望向母親,老太太也點點頭,真誠道:“納不納妾,是他們小夫妻的事,我們絕不插手!親家只管放寬心,絕不會讓宏哥兒媳婦兒受委屈的!”
“親家真是太客氣了,我真不是為奉賢!”霍老笑道:“老太太最疼奉賢,我難道不知道?我是為小七求您老的?”
柳家母子對視一下,老太太笑道:“什么求不求的,親家只管吩咐就是!”
霍老先生嘆了口氣,“親家也知道,柳家于我家有大恩,長生臨死前把柳葉兒托付給我,我一向拿她當(dāng)親閨女一樣養(yǎng)育,只是,如今我命不久矣,想把他轉(zhuǎn)托親家,不知道親家方便不方便?”
柳家母子沒想到是這個,能讓別人托妻獻子是體面事兒,況且自家又不缺這一碗飯,只是柳老爺心中有個心病,因此略有遲疑,老太太反應(yīng)卻快,痛痛快快地一口應(yīng)承下來,“方便方便,太方便了,不瞞你說,親家,我是真稀罕這個丫頭!只是,我家太太忙著操持騫哥兒的親事,只怕顧不上,我老了,未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只怕委屈了七小姐!”
柳老爺突然暗罵自己蠢,霍老爺強調(diào)“柳家”,分明是在說小七姓柳,根本沒有半點結(jié)親之意,自己瞎操得哪一門心?忙點頭附和笑道:“別說此事關(guān)乎霍兄對柳家的承諾,就是長生兄弟,也跟我聯(lián)過宗的,雖是生意往來,卻也是極談得來的。況且,柳葉兒與繡鸞也交好,倆孩子做個伴兒,想來也不至于太過孤寂了!”
“能得老太太的青眼,是她的福氣,只是不便麻煩老太太,讓她跟著奉賢即可。”見老太太要說什么,忙制止了她,“我知道老太太的好意,只是,倘若小七跟著您,那么您的孫子們還要不要給您老請安呢?要不要陪您老說說話,吃吃飯呢?要不要避嫌呢?就為了一個她,弟兄三人都不自在。不如讓她跟著奉賢,宏哥兒輕易不回來住,倆人兒做個伴兒挺好?!?p> “霍兄說得是,宏哥兒院兒里有仨小跨院,剛收拾出來,叫七小姐揀一個住,這樣,每回宏哥兒回來時,七小姐也可以在自己院兒里避避,宏哥兒媳婦也好照料她!繡鸞找她玩也方便,一舉三得,霍兄慮得周全!”
“多謝柳兄,只是還有一點。小七每年都有十五吊錢,她一個人花用綽綽有余,就讓她自做自吃就好?!?p> “霍兄,難道您怕我家養(yǎng)不起一個小丫頭兒?還要她自做自吃,干脆直接拿大嘴巴扇我不好嗎?”
“親家,親家!看您想到哪兒去了?我不是怕柳兄小氣,而是,這孩子該讓她學(xué)著管家了,先讓她學(xué)會當(dāng)自己的家,嫁人以后也能自己……唉,她又沒個可以撐腰的娘家,……”霍老黯然低頭。
柳老爺心里也有點難過,油然而起兔死狐悲之感,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霍兄,全依你!”
霍老點點頭,“柳兄留心給她尋一個忠厚可靠的人家,家世清白即可,那男子可以讓她偷偷相看一下,盡量給她尋個可心的,我怕是來不及了。多留她兩年,等十七八再嫁人——年紀(jì)大點兒到底更懂事些。到時候取出一百吊給她辦份嫁妝,剩下的四百吊就給她壓箱底兒吧?!?p> “成,全聽霍兄的!彩禮我一文不留,全給她陪嫁過去。我再給她備幾桌酒,風(fēng)風(fēng)光光將她嫁了,這幾文錢讓我出可行?看在長生面上,也讓我略盡一點心意!”
“多謝仁兄了。我怕是快不中用了,辦完事兒以后就讓奉賢接她走。”
“大哥你別瞎想,誰一輩子還沒個病了災(zāi)了的,怎么能動不動就想死呢?不行就進京去,有你們家大爺在,怕尋不到一個好郎中?”
霍老先生慘笑著搖搖手,“不折騰了,我再不濟難道連個生死也斷不了嗎?不說這個了,我心里有數(shù)!柳兄,我家小虎兒和長哥兒都喜歡小七,小七也常帶他倆玩兒。我在,小姨領(lǐng)著外甥玩兒,挺好。我要不在了,這事兒還是這事兒,味兒就變了,好說不好聽。小六兒倘若再懷上了,姜媽一個人忙不過來,說不得小七會搭把手的,柳家的本家虎視耽耽的,小六性子直,怕是應(yīng)付不來,柳兄,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明白,親家,我們都答應(yīng)你,我把七小姐當(dāng)親孫女一樣管教,她成親后咱們家就是她的娘家,絕不能讓親家你落個所托非人的名聲!”
柳老爺其實并不十分看重霍老先生,嫌他一味懶散不思進取,現(xiàn)在才明白自己走眼了,霍老只是淡泊名利,事到臨頭比誰都鎮(zhèn)定,思慮周全,哪里是那平日里沒出息的受氣包兒。他面對死亡都能淡然處之,從容安排一切,會是一個窩囊的?他舍在外面的欠帳不是收不回來,而是他不要了——這是柳老爺最看不起他的一點兒!柳老爺?shù)哪樕嫌悬c兒發(fā)燒。
“多謝親家!”
屋里陷入沉默。柳家母子甚至都沒再客氣幾句。天色已近正午,廚里房留守的廚娘提著食盒送上飯來,柳家老太太招呼道:“親家,我就不講那虛客套話了,咱們一桌坐,成不?”說著話,三人都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