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樊麗花,見張小俊匆匆抱起左寧輝,意外察覺到對方避開自己的眼神,心里有鬼、異常敏感的她,心里咯噔一下,便悄悄躲過眾人,立在后門的灌木里,隔著門上的格柵偷聽到左凌豐說出了她一直疑惑的身世青白。
她聽到了、真切地明白無誤,她一直追問的、卻總被母親肇氏咒罵反擊的事實!
樊麗花不傻。
她的疑惑,源自父親和樊府里仆人們看待她的眼神。幼年時期,她還以為,那是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子的緣故。直到方才,樊麗花突然得知,自己是母親不規(guī)矩的“野種”,而且大哥、都督和元站等人都知道!
瞬間,躲在灌木里的樊麗花,全身發(fā)冷。
想到自己的父親和樊府里仆人們的日常,那份冷漠、自幼就對自己莫名的冷漠,立刻變成一把把無處可躲的箭矢,無情沖空中飛來,射進她的全身。
人,在重大打擊面前,有些是發(fā)軟、心慌,而有些則是一沖到頂、澎湃炙烤的熱力!樊麗花是后者。
她只聽到了左凌豐前半截的質(zhì)問樊鐵,“你……早就知道!”,便再也聽不到后面樊鐵低聲的對答,因而起了誤解,以為一直對自己無動于衷的左凌豐,原來是嫌惡自己的出身。她想立刻逃走、立刻逃離這個殘忍的現(xiàn)實世界。
然而,悄悄離開這份殘忍時,樊麗花正回頭找尋不發(fā)出聲響的地面時,眼前一閃而過的,是池塘對面的大敞院里,正在和左寧輝在大水缸邊,玩躲貓貓游戲的尚小瑜。
——幾乎是氣血上涌到超過了她自己所能承受的最大極限,因為羞辱、因為憤怒,樊麗花再次誤解。
她時空錯亂地認為,這三年來,元站也是因為鄙夷自己的身世不清白而“退婚”,所以壓根放著自己的花容月貌假裝沒看見,卻對這個姿色平平、半道跑出來的“婢女”,尚小瑜,傾慕有加!
大敞院里干凈光滑的石板地,反射著秋日里奪目的光彩,在此刻的樊麗花看來,都是一把把利劍,無情地射向自己,而渾身疼痛;池塘里深綠的荷葉和初熟的蓮蓬頭,仿佛成了樊府里的下人們,那一張張背過去的身影,散發(fā)著以為她不知曉的搖頭冷哼,這讓此刻的樊麗花感到,十九年里的屈辱,無處發(fā)泄。
她“知道”:身邊所有人都始終在嫌惡她、默默嘲諷她,仿佛自己就是上等紫檀木做的金漆馬桶,外表光鮮尊貴,而里面卻盛滿了骯臟臭氣的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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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花早過了季,此時的池塘里,只有一個個沒有熟透的蓮蓬,迎著風和樊麗花、尚小瑜以及孩子左寧輝的尖聲叫喊聲,徐徐晃動。
草木的無情,讓在場的所有人,無暇顧及,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孩子左寧輝的身上。
“你們都知道了,所有都討厭我!”立在大敞院里的樊麗花,沖著和自己掙拽著頭發(fā)的孩子,大聲吼叫。隨著她自己異樣的吼聲,她整個人跟著開始,變了形。是變丑了,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
疼痛倒地的尚小瑜,一時間還沒緩過來,口中想發(fā)出叫聲,卻止不住地一陣陣頭昏和嘔吐感上竄而喊不出聲來,只是渾身冰冷的她,手摸著被艷陽炙烤的石板地,想要再次站起來。
她們身后的穿廊,是聽到各種叫喊聲而跑過來的安倫和隨喜,以及后面扶著小丫頭彩虹踉蹌著出來的大夫人,桂英。
她們開始也都沒有立刻分辨出,玩樂的嬉鬧聲和驚恐的尖叫聲之間的區(qū)別。
見到突然發(fā)了狂的樊麗花,竟然如此下流地摧殘尚小瑜,元站仿佛被射出去的箭,先左凌豐一步已經(jīng)從正堂的后門竄出去。
他不顧池塘邊的彈性十足的冬青和刺梅,在大臺階與灌木之間,奮力奔踏著,沖向大敞院。
踏過第一個跑馬用的大石階,元站就解了佩刀扔到一邊的刺梅從里,因為當時他覺得,對付和控制樊麗花,完全用不上刀,而這時候的佩刀,只有妨礙自己跳躍的動作。
瘋狂的樊麗花,眼見倒地不起的尚小瑜,以為對方懼怕而服軟不敢過來,便將憤怒轉(zhuǎn)嫁于弱小的孩子,左寧輝。
看著左寧輝竟然從地上抬起頭,兩個小手無助地想去摸摔疼的額頭,樊麗花心中的憤怒變成了再次加害的得意,尖叫著扔了手里的木劍。
“你們都該死!你這個妾生子,早該死了!”,說完,她突然從頭發(fā)上拔下一根銀釵。
福靛樓打制的上等銀釵,兩根絞絲長針,在驕陽下迸閃著,寒光。
地上的尚小瑜很久了,都忘不掉左寧輝被拉拽倒在地上,前額磕在石板地上“嗵”的那一聲悶響,眼見銀釵上刺目的雪亮,她顧不上手肘、脖頸和私處的疼痛,突然撲上前一把抱住樊麗花的右腳,口中拼命大叫,“快跑,少爺,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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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券在握的元站,一絲不亂地奔到池塘邊的最后一個大臺階,卻眼見樊麗花突然掙脫了自己右腳的鞋襪,并用力一腳踹向尚小瑜;
跪在地上、死死抓住樊麗花的尚小瑜,完全沒有防備,猛地仰面、倒向身后的大水缸。
三歲的左寧輝,頭上的一個小久久早被扯散了,黑發(fā)糊在滿是汗水的小臉上,聽到小瑜姐姐的呼喊聲,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轉(zhuǎn)身要跑,卻被身后腿長臂長的樊麗花,上前一步,扣住了他的左手。
他掙扎著,口中驚恐大叫,“啊,你這個壞人,放開我?!?p> 看著飛出去的尚小瑜,樊麗花身上沖頂?shù)臒崃χ饾u退了一半,已經(jīng)從通身的漲紅,逐漸變成了瞬間冷卻下來的慘白,她一雙標致的水杏眼中,濃濃地放射著猙獰,精致的妝容早就因為歪嘴的怪笑而扭曲變形,對著白嫩的左寧輝,她猛地用力舉起手中的銀釵。
看到了左寧輝眼中的驚恐、聽到尚小瑜口中的哀求,這一瞬間,樊麗花享受到了反擊這個殘忍世界的樂趣。
這種邪惡的樂趣,只是一個霎那!
一聲箭響,帶著刺穿艷陽下這邪惡的樂趣,瞬間飛來。
樊麗花突然舉起的右手,讓箭矢徹底扎進了她的右肋。
都督府正堂全部敞開的后門邊,身形頎長的張小俊,面容鎮(zhèn)定、怒目而立,伸手要再次抽出箭筒里的箭,卻被一旁的左凌豐抬手阻止。
左凌豐后來解釋,他不想讓還沒有殺戮經(jīng)驗的小俊,提前嘗到射殺平民之后,久久縈繞心頭的那份悲憫之痛,他希望做為軍人的張小俊,射殺的第一個人,是敵國進犯的男子。
他們身旁的樊鐵,根本來不及理解左凌豐的用意,見小俊松了開弓弦,就口中喊了句“給我”,上前一把奪了弓,并神速地抽出一支箭。
張小俊,扶住單腿立在門邊的左凌豐,感受到對方手臂里僵硬的張力,還來不及細問,就只見樊鐵已經(jīng)沖到后門的廊下,沖著池塘對面的樊麗花,大吼一聲,“住手!”
同時,他和左凌豐都聽到身后,李常安帶著巡衛(wèi)們跑向正堂的腳步聲,張小俊不等左凌豐開口,沖著他們大喊,“去內(nèi)院!大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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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大正房附近的隨喜等人,看著樊麗花已經(jīng)中箭,元站幾乎奔過了池塘,隔著池塘的是樊鐵在拉弓搭箭,都覺得這局面,已經(jīng)控制住了。
突然感到右半邊身體仿佛被撕開一般,樊麗花在巨痛和驚恐里,尖叫著,看向池塘對面的大哥樊鐵。
她還不知道,射向自己的箭,是出自張小俊原本對著自己的右手臂射來的,是自己突然抬起的手,讓箭射中了致命的要害。
“都是你!你這個死鱉老子生的,你……”樊麗花以為是樊鐵放箭射殺了自己,立刻尖聲咒罵。她眼中完全看不到廊下的樊鐵、門邊的左凌豐,模糊中閃現(xiàn)的,全是樊府里的那十幾年里,對自己的冷漠,其實就是鄙夷,她沒有猜錯!
樊麗花想到這里,幾乎渾身再次噴著怒火,仍然舉著銀釵不肯松手。
左寧輝,倒是借著樊麗花疼痛和驚恐的一瞬間,掙脫了她突然一松的手,沖著穿廊的方向飛跑。
已經(jīng)換了衣衫的隨喜,手里拿著孩子的素麻小衣,正后悔自己方才為什么沒有預見而跑去換了汗?jié)竦囊律选?p> 此刻看著左寧輝散著半邊頭發(fā),額頭凸出個青紫色的鼓包,口中大叫著,“娘,娘啊……”地沖過來,隨喜已經(jīng)驚恐地反而喊不出聲音,只是迎著孩子沖過去,一把抱緊左寧輝,自己也腳軟、跪在地上;
他們身后的安倫,也是嚇得手腳冰冷,跑過來,背對著大敞院,圍著隨喜、幫她抱起的不停哼哧、要找葉子夫人的左寧輝,護著跑向穿廊。
因為那里,能隱約遇到李常安帶著巡衛(wèi)跑過來的靴子聲,在穿廊里回響。
樊麗花見孩子跑了,便回頭面對池塘對面的樊鐵,繼續(xù)大吼,“你竟然敢殺我?。课摇边€沒說完,她眼角突然察覺有人晃動。
后腦撞在大水缸的銅箍上,尚小瑜只覺得眼前又是金星亂閃、又是陣陣發(fā)黑,眼見著左寧輝掙脫了逃走,自己本能用手摸著后腦的劇痛,頭發(fā)里流出了溫熱。她聽到元站在附近的呼喚,“小瑜!”,便立刻扶著水缸邊沿緩緩站起來,忍著因為驚恐失措而發(fā)軟的腿腳,想跑向正在奔向自己的元站。
“為什么都不要我!”樊麗花,突然對著元站跑過來的方向,大叫。
“我恨你,……”她繼續(xù)尖叫著,撲向仍然拿著自己繡鞋的尚小瑜。
尚小瑜見狀,沖著樊麗花的臉扔出繡鞋,然后不顧一切地向元站,跌跌撞撞地奔過去。
鞋,扔偏了。
全身都是對抗著現(xiàn)實世界的怒火,樊麗花竟然帶著箭、舉著銀釵,大步?jīng)_向尚小瑜的后背。
第二支箭,完全沒有留一點情面,劃破樊麗花前年從元站這里討來的銀紅色紗羅,直接刺進她白嫩豐盈的胸。
樊麗花,立著看向已經(jīng)奔到近前的元站,以及尚小瑜軟在他臂彎里的背影,眼中滿是怨恨和不舍,死撐了很久才撲通一聲,倒在金漆寫著“冬”字的大水缸邊。
——原本,這個世界,不該是眼中這么殘忍地對待她。
怡章魚
樊麗花是個悲劇人物的,我其實很疼惜這樣的人,不過普通人的憐憫在這樣的人看來,反而可能就是毒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