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逍遙
“不會的……師兄不會走……”
好冷……雪沫濺在我的臉上,好冷……臂彎里好沉,好沉……我要抱不動了……
——我猛地睜開眼,看見了漫山的大雪。
我跪在冰天雪地間,滿身銳痛浸入衣裳,凍如硬鐵。
……原來護山大陣竟這般厲害。每一片雪、每一縷風都勝似利刃,叫我寸步難行。
可我只是想帶師兄回山,回慕歸室。我似乎連這都做不到了……
大雪將我埋沒,我連站都站不起來。極致的寒冷與絕望里,我緊緊抱住懷中師兄,像是抱住救命的稻草。
說不定……很快我便能去見師兄了……
護山大陣大概是想將我碎尸萬段。我近乎平靜地接受它的殘暴,一如數(shù)年前的我近乎平靜地認可此處于我的歸宿。
只是再也沒有師兄蒙來的暖斗蓬了……
小雞師弟選擇回到妖林,師父獨自在蒼梧院閉關,轉眼間師門四散,我來之不易的家……只剩這漫天風雪了。
“小師兄,你……值得嗎?”
恍惚間,我好像聽見師弟臨走前的問話。
我強咽下一口逆血,疲憊地將頭埋入師兄又冷又硬的懷里,嘴唇翕動,微不可聞地開了口:“值得……無所謂值不值得。”
我道心如此,萬死不悔。
“——唉。”
極寒與極痛間,我隱約聽見了一聲嘆息,遙遙好似來自天邊。
“執(zhí)深至此,朽木難雕……翱翔四海,抑或畫地為牢,皆為個人造化罷!”
“當——”
一聲鐘響長鳴于天地間。我又是片刻頭腦空白。
回過神時,我眨了眨眼,一滴淚緩緩洇透眼角。
面前依舊是那道湯湯江水。依舊是那漁翁抬起頭,嘆道:“我勸不動你,你有你自己的道要走……可惜這水月鏡,又要沉寂下一個千年了?!?p> “水月鏡?”我下意識嘶聲開口。
“對。”漁翁一甩釣竿,笑了笑,“我已經(jīng)為水月鏡守了上萬年的傳承了。孩子,水月鏡選中了你……你卻拋棄了它?!?p>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我怔然良久,喃喃啞聲道:“前輩……天道無相,晚輩只信事在人為。”
“很好?!睗O翁點著頭,笑容慈祥,“看來你已經(jīng)很清楚自己腳下的路是什么了。既如此,老頭子我也沒什么可插嘴的了,你也該醒了——”
——我猛地自書案間睜開眼。
晨光熹微,朝雀弄囀,噪雜得一片冷寂。
慕歸室……
原來……那不過是囫圇一夢。
我緩緩支起身,揉著發(fā)昏的頭,抬眸看向面前熟悉到骨子里的陋居雅室。
慕歸室空空蕩蕩,像爐子里缺了團火,處處都滲透著孤寒的寂寥。
寂寥。
寂寥,自我出生起便如影隨形的寂寥,在三年的短暫歡欣后,又重新席卷而至,充斥滿我的一呼一吸、一言一行——
我生來寂寥,終歸于寂寥。
“……阿明”
是師父。師父不知何時已至我面前,自顧自在案前坐下,輕嘆著道:“還記得冬月里,我將你從護山大陣中帶回山時,對你說了什么嗎?”
“記得……”我嗓音有些干澀,“師父說……讓我為死者而生。”
“是啊。”師父深深看著我,緩聲說,“但為師沒有說,讓你活成這副鬼樣子?!?p> 我垂下頭,無言以對。
“唉……終歸是你年歲小了些。”師父終再沒能認出指責的話,摸了摸我的頭,“四年前,我讓你師兄下山,全了他的道,而今,也到你下山歷煉的時候了?!?p> 下山……歷煉?
我霍然抬起頭,驚愕看向師父。
師父沒有解釋什么,只站起身,負手悠悠向屋外走去,留下一句:“待你學成歸來之日,便是承為師衣缽之時。人生路漫漫,你還有待求索,到那時,說不定你就能悟透水月鏡的奧秘了?!?p> 我怔怔目送著師父的背影,許久回不過神來。
*
慕歸室的正屋久無人至,已然落了厚厚一層灰。
師兄常在側屋書房,不常去正屋,我便也不常至此處。戶牖都積著塵,在夏初的細風里,揚起淡灰的熒舞。
我抬起手,輕輕拭去門緣的浮灰,指尖稍一用力,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昏暗的室內煙塵幾乎迷眼,唯有桌前一盞長明燈光暈幽幽,經(jīng)年依舊。我靜了片刻,打出一道符紙,剎那污穢避散,只剩滿室堂堂。
長明燈火光抖了兩抖,又繼續(xù)默默燃燒自己的灼熱。
……這是我半年前拖著病體布置完備的正屋,也是我半年來再未踏足一步的正屋。
我扶著門框,佇立良久,才終于跨開步子,至屋中央。
我走到桌前繡墩旁,提起衣擺,跪了下去。
我雙唇微啟,幾不可聞地喚出一句:“……師兄。”
長明燈染開一片暖色,映殼其后那一方單薄而冷硬的牌位……我逃避了太久,太久,連淺淡一瞥都沒有勇氣。
我自欺其人一般將自己長久地困在慕歸室里,以為不見星芒,天日便永懸高空。
……但,我馬上就要下山,離開慕歸室了。
我知道,師父這是想讓我重新踏上大道。我雖承師父的情,卻不愿動了自己的道心。
可我也明白,我不可能畫地為牢一輩子。
燈火依依,一室死寂。我不知跪了多久,直到日薄西山,倦鳥歸巢,我才撐著發(fā)麻的腿,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腳下像是生了針,細細密密扎成一片痛楚。我終于勉強站穩(wěn)身子,抬起眸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認認真真看向面前龕上冰冷的牌位。
其上空無一字。
許是當真覺得好笑吧,那一刻,我嘴角竟彎起了一道弧度。我想起半年前的病榻間,師兄再三囑咐,不要為他立牌位,忘了他。
可惜,師兄擋不住我的一廂情愿。
分明是場獨角戲,我卻唱得甘之如飴。
靈力運轉下,腿間麻痛已然消散無蹤。我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門外無邊的黑暗。
逍遙……師兄的道,究竟是什么?
天地?日月?萬物?還是蒼生?
師兄孤注一擲,淪落至此……他會悔嗎?他會怨嗎?
我伸手推開向陽閣塵封已久的門,回頭看了眼漫天星子,笑了笑。
不會吧。
畢竟,我清楚,師兄道心之堅,至死不渝。
——說不定,人間一行,能叫我得以體會師兄的道呢。
*
背上行囊的那一日,后院的芍藥開了。
煦風拂過紅艷艷的花瓣,攜那份莊嚴與雍容扶搖而上,飛向天際。
鵬之徙于南溟者,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我站在微風間,輕輕一笑。
逍遙仙,大概是回到他的神仙鄉(xiāng)了。
*
以上云云,字字泣血。
謹以此文,致夢中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