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北風(fēng)呼嘯，卷起一地寒雪，暗紅的旗幟，被凜冽的寒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周正渾身被麻繩捆住，人還穿著一身中衣，連外套都沒穿上，就被人從睡夢中拽起，麻繩一捆，送到了這兒來。
他眼神迷離，顯然還沒反應(yīng)過來眼前的情況。
姜未坐在帳內(nèi)，和一人交談著。
那人身材魁梧，面容威嚴，鬢發(fā)雖白，卻蓋不住那雙猶如狼瞳，炯炯有神的眼睛。
說話間時不時掃向他，眼神銳利，猶如盯上一只弱小獵物一般。
“我已取得周大人口信，他很支持將獨子送往你這歷練。”姜未開口。
池呁野眉頭緊皺，“周秉文那酸腐書生，不把兒子塞進書堆里，往老子這擠什么？戰(zhàn)場可不是搖頭念書就行的，一個不小心，折在這了，他不怕沒人送終？”
周秉文老來得子，其子體弱多病，多年來養(yǎng)在內(nèi)府，多少名貴藥材買進府，還時不時去向皇上討人情，時常求御醫(yī)進府入診。
如今把這么個捧在手心里的獨苗苗，往他這送了，怎能不讓池呁野有此疑問。
入軍營，可不是入學(xué)堂那么回事。
姜未凝神，想起那晚她去周秉文書房，和他提起這事時，周秉文反而答應(yīng)的很快。
姜未以為，一開始周秉文的想法，只是替兒子求一個強身健體，如今冒然提出進軍營這條路，或許并不會同意。
她原本早已想好，若是周秉文不同意，她也不會多言，頂多留下幾瓶丹藥，替他兒子延長些許壽命，也算是完成任務(wù)了。
道亦有道，修行者，必須得還清這些因果。
可獨獨沒猜到，周秉文今日進宮面圣了。
也沒想到人皇會將這種絕密消息，告知給旁人。
想到陛下渾身消沉的氣息，周秉文如何也不敢相信，那個從一國之君嘴里，一字一句說出來的亡國之兆。
他是個普通人，沒有機緣能事先知曉這些，但不代表國君，或者面前這些修行之人沒有。
如今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內(nèi)有他頂著，外有池呁野護著，他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縱使亡國，該從何處起患。
但這種上位者，總有種莫名對于時局變化的感知，縱使開始他隱約感覺到的，沒有陛下說的這般嚴重，但也免一場大禍即將降臨。
他救不了所有人，只能把自己的兒子送走，他想了很多天該把周正放在哪的去處，今夜，陰差陽錯，被姜未指了出來。
他并不光鮮，也不偉大，他只是一個有著私心的凡人罷了。
他愿意留下來，陪百姓陪國君，共存亡，義無反顧。
只是周正不行。
如今陛下是肉眼可見的衰敗下去，維持了多年的局面，即將崩盤。
京城一定是平靜不了多久了。
一旦內(nèi)亂而起，他這個百官之首，必先成為眾矢之的。
進之，該怎么辦？
那孩子，縱然不是……
那夜姜未一直靜靜聽著，一位老去的慈父，細細為他的孩子，規(guī)劃利弊。
她本是無意念起，卻沒想到換來周秉文的一片肺腑之言。
話落處，她抬眼，隔著燭火，往向周秉文的眼睛，清澈明亮，了然平靜，仿佛萬事都包容其中，“你早就知曉？”
知道周正身份有異，知道自己的兒子，其實早已…
周秉文面帶苦笑，搖搖頭，“老夫在朝多年，若是連自己兒子都認不出來，那早該去和圣上上書，告老還鄉(xiāng)了。”
剛開始，他悲喜交加，確實將他認成了自己的兒子。
只是后來，那孩子多次對他避而不見，就連從前喜愛的東西，如今也不感興趣了。
周秉文翻過很多奇聞雜錄，也見過無數(shù)奇能異士。他只以為，是哪來的孤魂，入了他死去兒子的身體，他觀察過那孩子言談舉止，雖有些懶笨，但舉止天真，眼神清澈，隱隱像個少年。
“他來了此，寬慰我不少?！彼氲侥炒?，他下朝回來晚了，天光大暗，不慎摔了一跤。那孩子提著燈籠，站在幾步之外，被他嚇到后猛得趕來，嘟囔著，“這么暗，非要逞能，不要下人跟著。”
然后半蹲下來，把周秉文背起來，一路踩著雪，走回屋內(nèi)。
他總愛嘟囔，明明自身有異，卻不知收斂似得，生怕別人聽不見。
“摔了老頭子，他兒子可別半夜爬起來找我打我一頓?！?p> 那夜積雪后，周正又吵著要出府玩耍，他躺在床上養(yǎng)傷，似昏似醒間，看見一個人影貓著腰，鬼鬼祟祟來到他的屋內(nèi)。
在他床前站了會兒，把什么東西掛在他的床頭，就走了。
事后，他睜開眼，摘下了那枚縫著安神草藥的香囊。
“圣上一旦駕崩，京中人人自危，老夫在朝多年，一介孤臣，樹敵較多，難保有人不會拿進之做要挾?！敝鼙恼Z氣深沉，望著姜未，“我知仙君規(guī)矩，不插手人間事，也知仙君高深，這世上唯一能讓老夫?qū)⑷油懈冻鋈サ?，只有仙君您了?！?p> 姜未皺眉，她只覺得這個燙手山芋越來越麻煩了，原本只想甩掉的麻煩，如今反而愈發(fā)黏手了。
托孤？她看起來像很閑？
周秉文當然知道能讓姜未答應(yīng)不會那么簡單，他趕忙拿出一張圖紙，遞到姜未面前，“聽聞仙君這些時日，一直在打聽四方洲的消息。”
四方洲，姜未即將啟程，尋找殘缺劍靈的地方。
她氣息一瞬間變冷，一種被人窺探的感覺，讓她瞬間戒備。
真不虧是父子，找死的方式都這么不同凡響。
周秉文知道自己犯了忌諱，但是此時，他也顧不得許多了，趕忙說道：“四方洲外有奇門遁甲，其內(nèi)更是有幾大高手相護，雖不知仙君實力，但準備得多點，總是萬全些?！?p> 他把那種地形圖獻上，“老夫正好在四方洲有些人脈，萬幸能為仙君解一些憂愁。”
人脈？這周秉文不是多年只待在朝堂嗎？哪來的這么多時間認識人脈，不僅能給劍宗傳信，在四方洲還有熟人。
姜未不想知道，周秉文為了這個東西準備了多久，或許是第一次見面之后，這老狐貍就開始打算了。
“你的人脈，倒是甚廣?！苯床⒉辉趺磿淙耍m然她說的確實很認真。
殺氣有所收斂，她突然覺得剛才周秉文的請求也不算過分。
姜未只是練劍，不喜多言，冷淡些罷了。又不是真如劍宗眾師弟那般，人如其劍，剛硬不通。
本來一開始就是她提起的，順路的事。
姜未難得的人情味就體現(xiàn)于此。
“我只能答應(yīng)把周正送到大營內(nèi)，其余的?！苯凑Z氣冷淡，“那是他個人的造化?！?p> 她沒有時間和耐心，看著那棵朽木。周秉文也雇不起她。
好在后者也并沒有繼續(xù)相求，像是釋然般道謝。他是百官之首，是書生學(xué)子求學(xué)的典范，是陛下的直臣，也是一位最普通的父親。
千言萬語，百轉(zhuǎn)千回說了這么多。
也不過是求一個護子罷了。
姜未突然想到一句話，父母愛子則為其計深遠。
眼前人，依舊是個凡人。
她卻再一次從這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
這和人皇不同，這力量并沒有那樣激蕩，只是如同淙淙細水般，綿延不絕。
她思索，卻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