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試以為家
李翠珍差點沒叫出來,實在是太意外了。
村里鄰近的這幾座山里,南山最險峻,向來鮮有人去,尤其是冬天,雪飛漫天,風(fēng)大路滑,幾乎沒人能爬上去。
吳大奎經(jīng)常打獵,深山密林也是來回往返,連他都說這南山不好走,可想而知了。
他一個壯漢都不容易,那讓這弱了吧嘰,齁嘍氣喘的人上去?到底是在想什么呢?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該提啊。
李翠珍十分不能理解的表現(xiàn),趙明玉似乎早有預(yù)料,黑暗里上揚著嘴角,慢條斯理的道:“是啊,我也沒同意。就我這身子骨,別說上山了,光是走道都費勁。”像是為了印證一樣,低頭‘咳嗽’了兩聲。
“……那,他到底為什么讓你上山?”他這一咳嗽,李翠珍反倒沒那么憤不平了。想到吳大奎不是那沒事找事干的,倒是越發(fā)好奇人的目地了。
趙明玉確認了自己不用上山,徹底放松下來,躺下身,舒了口氣,講了前因后果。
吳大奎前一陣趕上天氣好,上南山上放了些獸夾和鋼絲套,本來打算這幾天就去收了,沒成想丁美鳳弄了這么一出,天天在家門口轉(zhuǎn)悠,被盯著哪里也不敢去。
常年打獵擺弄這些也是有經(jīng)驗的,這夾子和套設(shè)好了,多長時間會上貨,大起概也能估算出來,到時候就得去溜,一旦過了時沒去,一是捕到獵物可能脫逃,二是被別的野物吃掉,三是被別人發(fā)現(xiàn)順走物和工具,更不想要是第四種,被人順滕摸瓜再給舉報了。
前三種無非就是損失些東西,后一種卻是可能傷害到人。
吳大奎不指望能收回多少野物,能把那些工具給帶回來就行。趙明玉身體不好,不適合爬山,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也不會求上門。也就兩家關(guān)系最好,旁人也是信不著的。
其實,還有一點原因他沒有說出口。這幾天趙文多上山砍柴,接連打著兔子,村里人都知道,趙家三姑娘是個有氣力的,小小年紀,比大人還能行。
吳大奎就覺著趙文多是個出息的,大人都未必能逮住兔子,她卻接連抓倆。有些人天生就是吃獵手這行飯的,小小年紀就可見一般。
當(dāng)然,這話他是沒法說的,怎么地也不能鼓動十一歲的小丫頭上山。就讓趙家人自己掂量著辦,若是他們也覺著合適,自然會叫她去。
這算是一件帶著點風(fēng)險的好事,如果成了自然是歡喜的,不成那可就說不準了。
趙明玉道完了前因后果,沒有要去的意思。李翠珍也沒再說話,差不多也是一樣的心思。
炕梢的趙文英早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不言不語,一如平時的沉默。
趙文蘭在聽到不是批評的事,揪緊的心也跟著放下來,并不關(guān)心獵還是不獵,先一步沉入睡鄉(xiāng)。
就剩下趙文多黑暗里睜著兩只眼睛,毫無焦距的盯著空中某一點,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著一堆畫面,樹林里跑著一群野豬,一堆山羊和鹿。
全都是錢和肉??!饞哪——
趙文英的述訴,無疑讓趙文多對趙明玉有了重新一層的認識,算算她來到這里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到底還是見識淺了。
趙文英在最后,沉默了良久,直到那邊的幾個都打出了呼嚕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黑暗里朝著趙文多看過來,張了張嘴,遲疑了下,用著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極輕的道了句:“多多,其實——咱們家也不是就那么的——壞,要不你再——試試?”
好好的一句話讓她給說的稀碎,連貫起來聽著又含乎其詞,這前言不搭后語的讓人不甚明白。
若是換作別人可能很難理解這說的是什么,可偏偏趙文多一下子就懂了。
試試——
試試不要那么早放棄,試試再投入一些真愛,試試去感受一下溫暖,試試再接受一下——這個家,這個家里的人!恍忽一瞬間,心底里最深處的想法就這么大白于前。沒有被看穿心思的驚慌和羞怒,只有微微詫異過后的平靜!——不錯,就是平靜,似乎在潛意識里早已經(jīng)深存著這個的想法。
一個動蕩的年代,一個窮困的家庭,一窩不靠譜的成員,種種都讓人不舒心。趙文多知道自己的這種疏離感,哪怕已經(jīng)來到這里數(shù)月的時間,仍然無法適應(yīng)這里的一切。而同這個時代相比,更多的是對家庭的排斥。
確切的說,是無法融入。追究細底,她反感李翠珍的偏頗霸道,瞧不上趙明玉的窩囊自私,恨不爭趙文英的憨實,扶不起趙文蘭的軟弱,照不了趙文男的弱小。
總之,這個家里的人都是麻煩。而她,最不愿意沾手的就是麻煩。向來,她都是一個人獨自而生,不曾感受到‘家’為何物。
而這里的一切都讓她覺著陌生,沒有經(jīng)驗的結(jié)果就是蜷縮在自己的殼里,蝸曲難行。
趙文英外表樸實憨厚,內(nèi)里卻是心思細膩,敏銳通透。趙文多這個三妹看似木沉少言,不懂禮數(shù),缺心少肺,表面上看著只是年紀尚小,事俗不通的緣故,可私下里細究,每每不言語之時,那雙眼睛里總是少了些情緒波動。
對于家人,本不該少了的那樣?xùn)|西。即便是厭惡,煩燥,再負面的情緒也總會有表露出來的時刻。而這些,卻從未在她身上出現(xiàn)。
說實話,這個家算不得好,病的病,弱的弱,小的小,在這個糧食就是命根兒的年代,這樣的成員組成只能算是最低階別。就連她這樣的‘傻子’也會覺著沉重的擔(dān)子壓在身上喘不過氣來,覺著厭煩、苦悶,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絕望。
人們都說,沒心沒肺的人最是快樂。用心煩憂,無心不愁。也正是因為把這樣一個家放在心上,才會有這樣那樣的煩惱。相反,則是情緒少動,無波無浪。
不把這個家當(dāng)家,不愛任何一個人,不把自己當(dāng)成其中的一份子,整個人置身事外,清奇的淡漠,年紀幼小,卻有著一顆冰冷的心。
這該是怎樣的失望才會促使出這樣的性情?趙文英憨實的性子說不出多么華麗動人勸慰的詞語,只是私下里心疼著這個年幼的妹子,寄希望于日復(fù)一日的苦貧生活能有所改變,自己的這個妹子的心還沒有離散的太遠。
雖說只是這一言半語,斷斷續(xù)續(xù)又模糊難辯,但卻絲毫沒有影響趙文多對之內(nèi)容的理解。
以趙文英的性子有這樣的敏銳似乎有些出人意料,卻還不至于讓她心生警惕的地步。一則死而復(fù)生,換了魂魄這事太過詭異,讓人無法想像。二則若非親身經(jīng)歷即便是說了也沒人可信。
趙文多倒并不擔(dān)心這個駭人聽聞的秘密被人揭穿,就算是有人懷疑也只會認為那是大病一場后性情上的微變,說破大天也就是年幼孩子不定性的緣故,誰也扯不到魂穿上頭去不是。
更何況,這樣一個最忌‘鬼怪神魔’學(xué)說的年代,都不需要多說,哪怕一個引頭兒都能給打成某派批上一頓,活膩歪了才往這上頭上聯(lián)想。
認真點來講,她只是被趙文英這位長姐的話給不輕不重的刺了那么一下,這就像是一顆光滑飽滿的軟皮兒雞蛋,無意間被根鈍頭的木枝戳著了,保護著內(nèi)心兒的那層薄薄外皮雖然沒有破,可里頭的流動的蛋液卻是著實晃了晃。
死而重生,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極其幸運的一件事,即使是在經(jīng)歷了那樣的人生二十多年,看過了一些冰冷和殘酷,對于生命的價值有過懷疑,卻仍舊未變的抱以尊重。
上蒼無比厚待的又給了她一次生命,哪怕這里還處在貧困線上,那也是屬于她的新生。既然投在了這趙家,那趙家就是她的趙家,原主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承了她的身體就要替她活下去,這也是所謂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