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趙醫(yī)生被打的時候,我也沒有護住她。翠翠的婆家人大鬧手術(shù)室,拉著她走的時候,我也沒有攔住他們……”
“可是您已經(jīng)盡力了,不會有任何人怪您的?!?p> 紀南歌柔聲地對張本源說道。
“不會的,他們不會原諒我的。”張本源眼神迷茫地搖了搖頭,“連我都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他們怎么可能會原諒呢?”
紀南歌繼續(xù)問道:“張醫(yī)生,有沒有一種可能,你原本就不需要被任何人原諒,因為你本就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情呢?”
她伸手拿起旁邊椅子上的一張泛黃的白紙。
那是一張皺皺巴巴的出生證,上面的年月日早已經(jīng)看不清楚,只能隱隱約約看出兩個字:“麥芽”。
“您剛剛說,麥芽是被父母虐打而死的,對嗎?”
紀南歌拿著草稿紙問道:“可是我剛剛看到的麥芽,圓圓的小臉蛋粉嘟嘟的,不停地向著我笑,完全看不出是死于非命,心懷怨氣的樣子?!?p> 她放下了手中的出生證。
“這么多年,您用心守護著這些亡靈,把他們養(yǎng)得很好。”
張本源伸手拿起了那張出生證,顫顫巍巍地說道:“都怪我,是我沒能救得了他們,我這是……這是在贖罪??!”
心結(jié)難解。
紀南歌看著眼前道德感過于重的張本源,很難想象這位老人生前是怎樣做的那么多年的醫(yī)生。
醫(yī)生不是圣人。
老話說的好:“藥醫(yī)不死病”。
當(dāng)生命從手中流逝,醫(yī)護人員心中的難過,怕是不亞于很多逝者的親人。
可事實上,只要他們努力了,又何罪之有呢!
張本源看著面前久久地沉默著的紀南歌,自嘲地道:“罷了罷了,我和你一個小姑娘較什么勁呢!”
“你又怎么知道他們怪罪過你呢?”
看著張本源蹣跚著向講臺走去的背影,紀南歌忽然發(fā)問道。
“你只知道你自己無法原諒自己,可你又怎么知道他們怪罪過你,一直沒有原諒你呢?或者,也許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討厭過你,沒有恨過你,這些,你有問過他們嗎?”
張本源站定了身子,聲音顫抖著說道:“我……我,我哪有臉去問他們啊!”
“那我陪著你呀,我陪著你,問問他們!”
張本源驚訝地回頭,看到的是紀南歌燦爛的笑容。
“我的臉皮厚,您要是害怕,我陪著您一起問問他們,他們要是說慌,我就打他們!”
“嗯?!”
張本源瞪大了眼睛,氣咻咻地:“胡鬧!”
紀南歌笑嘻嘻地說道:“這不是看您膽子小,臉皮薄嘛,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像您這樣膽小的老人家還是第一次見呢!”
她努力地逗著老人。
張本源被當(dāng)面嘲諷,剛想發(fā)火,卻忽然想明白了紀南歌的用意,瞬間委委屈屈地垂下了頭,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小孩子。
紀南歌伸手用指關(guān)節(jié)敲了敲身旁的桌子,像是在敲門一樣。
會議室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聲。
低著頭的張本源身體有些微微顫抖,踉蹌著轉(zhuǎn)過身向講臺走去,待走到了講臺旁,他伸手抓住了講桌,很用力地手腳并用爬到了講臺上,一步步挪到了講桌后面,背對著紀南歌,緩緩地蹲下了。
像小孩子在玩捉迷藏一樣。
會議室里半晌沒有任何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似乎是好不容易平復(fù)了心情,他躡手躡腳地從講桌后探出半個頭來。
紀南歌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到了會議室的門口,此時正打著手印。
從她的手心里,漸漸地泛起了淡淡的,藍色的亮光。
會議室里此刻站了好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個子小小卻挺著滾圓滾圓的大肚子的小男孩杜仲,最先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張本源顫顫巍巍地站直了身子,又蹲下了身子,滿眼慈愛地看著杜仲。
杜仲跑到張本源的面前,伸出小手摸了摸張本源的臉。
“爺爺,我該走了,我會記住爺爺?shù)脑挼?,您不用?dān)心我!”
然后,他湊上前去,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張本源皺巴巴的臉,轉(zhuǎn)身蹦蹦跳跳地朝著紀南歌的方向跑去。
待到藍色的光芒緩緩地將他罩住,他小小的身影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扎著紅頭繩的丁香哭哭啼啼,極不情愿地走了過來,抱住了張本源,嚶嚶嚶地哭,一邊哭一邊耍賴地喊著:“爺爺,我可不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我不想走,只想和爺爺在一起……”
身后的一位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很溫柔地拉開了丁香,向張本源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然后哄著丁香走開了。
一個看起來很有活力的小姑娘跑了過來,用力地抱了抱張本源,貼著他的耳邊輕輕地說道:“爺爺,我喜歡你給我起的名字。你要記得,我叫茯苓,以后,我還要做您的孫女,要做您的親孫女!”
一個小姑娘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走了過來,先是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親了親張本源的臉頰,然后甜甜地說道:“爺爺,我和弟弟去找媽媽了,謝謝您這些年收留我和弟弟。我們會告訴媽媽,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爺爺!”
……
緊緊抱著懷中嬰兒的翠翠眼中噙著淚,嘴角卻帶著笑地走了過來,抓著懷中嬰兒的小手向張本源揮了揮手:“來,寶寶,說謝謝爺爺?!?p> 然后她把懷中的孩子再次抱緊,流著眼淚說道:“叔,我記得您的話,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的老太太走了過來,向張本源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姿勢,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張本源連忙學(xué)著她的樣子回禮。
“張大夫,謝謝你??!”
老太太說完,也緩緩地消失了。
……
亡靈們排著隊,一個一個地向張本源告別。
張本源從最開始的忐忑,到感動,到釋然,到最后,泣不成聲……
最后一個離開的是梔子。
梔子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慢慢地走了過來,從口袋里再次掏出那塊自己沒舍得吃的巧克力,輕輕地遞了過去。
張本源早已經(jīng)老淚縱橫。
“爺爺不吃,乖,這是爺爺送你的?!?p> 梔子這一次沒有聽話,倔強地用小小的手掌抓住張本源的大手,掰開,將巧克力放了上去。
“爺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