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南歌聽著,很想發(fā)表個什么看法,但又覺得實在沒什么看法。
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馮家媽媽這極為明顯的偏執(zhí)型人格,哪有什么對錯是非可論呢!
但她看著面前垂頭喪氣的馮毅,又覺得他也挺可憐的——他應該很努力地想做個孝順孩子吧,結果到最后,是他讓母親憤恨了多年,也是他間接逼死了自己的母親。
紀南歌站起了身:“帶我去你家店里看看吧,如果你母親還在,那我想辦法讓你們說上句話。如果已經(jīng)不在了,那證明她已經(jīng)放下了,你也該放下了?!?p> 其實這話真就只是忽悠忽悠人罷了,人走茶涼,放下放不下又能怎樣呢,不還是得走?
但她明顯地看到馮毅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幾分鐘后,紀南歌站在馮家麻辣燙店,又一次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有隨身帶著耳塞。
馮毅跪在店鋪里,在他母親上吊自盡的地方跪著,哭得像狼嚎一樣。
馮叔不忍心,拉著他的手想勸勸,但又發(fā)覺勸不動,再一想想自己已經(jīng)逝世多年的老母親,他也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紀南歌站在店鋪的門口,還好現(xiàn)在只是工作日的上午,商業(yè)街的客流量不是特別的大。饒是這樣,她已經(jīng)看到不少從門口經(jīng)過的年輕人一邊指指點點一邊避之不及地繞著門前走了。
從這屋子里的氣息來看,馮母的確是還留在這里沒有走遠。
看來她是真的可以幫上馮毅這一次的,但不知為什么,她又覺得心里有些別扭——一個生前那樣執(zhí)拗的人,死后真的能徹底放下嗎?對馮毅而言,這到底會增加他的遺憾還是解開他的心結呢?
馮毅毫無顧忌地哭了將近半個鐘頭,終于哭累了,很頹地趴在了地上。陸叔上去拉他到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從后廚拿了條毛巾給他擦臉。
紀南歌看著墻上貼著的一張剪紙。
“這剪紙……”
馮毅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下來了,抽抽搭搭地絮叨著:“這剪紙是我娘給我剪的。我這屋子好多東西都是我娘做的,你看墻上貼的剪紙,她以前沒有農(nóng)活兒的時候就靠這個賺錢,每天晚上趴在炕上剪,把眼睛都給熬壞了,天不亮在灶邊借著燒火的亮光剪,我拿到城里去幫她賣,一張也就幾毛錢。”
他繼續(xù)介紹著:“你看我后廚那里,還有好幾個刷鍋的刷子也是她給我做的,那門簾子也是她給我編的,后面還有兩個醬罐子是她在大集上給我買的,說是比城里便宜……”
“我這幾年過年回去她就沒給過我好臉色,但是她知道我在外面是開飯店的,她就給我往車里塞這些能用的上的東西。我想接她來城里住,她死活就是不同意,說什么也要在村里住著,說是死也要死在村里。但我沒想到,她……”
馮毅又哭了:“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我娘還在不在這兒,那警察那邊說她是自殺的,可她圖啥呢?她一心一意要看大孫子,我連個媳婦兒都沒給她找到,她為啥就舍得這么快走??!”
陸叔在旁邊扣扣搜搜地抹眼淚,悄悄拉著紀南歌的胳膊:“小南,你看這……”
“陸叔,你有沒有和他提過我的出工費?”
陸叔愣了一下,隨即砸吧砸吧嘴表示不屑:“這個不用問了,你的出工費他絕對出不起,他這接下來還有大把的饑荒需要用到錢呢!”
“那你讓我白干啊……”
“呔,說什么呢!”陸叔皺著眉頭,“你陸叔我有錢,你給他打個折,我和他一半一半,我瞧著這孩子是個好孩子,我資助他!”
“好的,那就謝謝老板了!”
紀南歌變臉如翻書,笑容燦爛。
陸叔是在她家咖啡屋打工不假,可陸叔正兒八經(jīng)是個有錢人來著。
所以紀南歌特別佩服她那個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的父親,他一定是有些社交牛掰癥在身上的,也不知道當年他怎么忽悠的身家小八位數(shù)的陸叔給她家咖啡屋當服務員,每個月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地賺四位數(shù)的工資。
紀南歌從挎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香爐,一支香以及一扎紅繩放在桌子上。
“現(xiàn)在再和你確認一下,真的想和你母親聊一聊嗎?”
馮毅有些迷茫。
紀南歌向他解釋道:“是這樣的:首先,理論上來說,人死了之后的魂魄會去往它們該去的地方,也就是常人所說的‘過奈何橋’和‘投胎’。如果魂魄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滯留在人間,那么時間久了,魂魄可能會消散掉,也就是常說的‘魂飛魄散’?!?p> “后者當然是你不想看到的。但如果人生前執(zhí)念太重的話,這種情況倒是也不算罕見,比如你的母親,她現(xiàn)在可能就還留在這里,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這時候需要有人去提醒她,喚起她生前的記憶,引導她去向該去的地方?!?p> “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引導也有可能會失敗,一旦失敗了,作為直系血親,你可能會受到嚴重的反噬,通常會出現(xiàn)短期或者長期的身體不適,但嚴重了的話——”
馮毅急切地問了一句:“嚴重會怎么樣?”
“可能會沒命?!?p> 陸叔打了一哆嗦,悄悄地嘟囔著:“不用這么嚇唬他吧?”
紀南歌給了他一個禮貌的白眼。
“我可以!”馮毅幾乎沒有片刻的猶豫,“我可以。如果能讓我娘順順利利地去投胎,我干什么都行!”
紀南歌點點頭:倒是個漢子。
于是在紀南歌的安排下,陸叔從外面將麻辣燙店關了起來,拉上了被火熏得黢黑的卷簾門。
屋內一片黑暗。
紀南歌用紅繩在店鋪四周的地上圍了一圈,從挎包里取出半包香爐灰倒進了小香爐里,又按開戒指上的機關,用那鋒利的小刀片割破了馮毅的手指,將他的血滴到了香爐灰里。
“一炷香,大概三十分鐘左右的時間。”
她用一根紅繩系在馮毅的手腕上,紅繩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手上:“我可以帶你進去,帶你去找到你的母親,但是我說走的時候,你必須聽我的。”
馮毅愣愣地看著,沒出聲。
“聽到了沒有?”
他瘋狂地點頭。
一支線香點燃,紀南歌打起了手印,七寶琉璃鐲開始隱隱地發(fā)出淡淡的紅光。
馮毅看著線香上裊裊升起的煙圈,覺得有些頭暈,他努力地瞪大了眼睛想要清醒一點,但很快便昏迷了過去。
馮毅是在鄉(xiāng)下的老房子門前醒來的。
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在這門前曾經(jīng)摔過一跤,從此他的下巴上留了一道疤,到現(xiàn)在還清晰可見。
但這老房子不是去年已經(jīng)翻新過了嗎,為什么現(xiàn)在還是這么舊的樣子?還有,他不是在自家店鋪里嗎,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覺得眼熟嗎?”紀南歌的聲音從身后響起,“這里應該是你母親執(zhí)念的癥結所在,是她一直記掛在心上的地方?!?p> “這是我家。”馮毅指著破舊的黑色大門,苦笑著解釋道,“這門,從我有記憶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就這樣破破爛爛的用了好多年,根本栓不上,也不用栓,我家窮的連別人家的狗都不進來的?!?p> 緊接著他們聽到屋子里傳來了一聲女人的尖叫。
馮毅喊了一聲“娘”,一個箭步?jīng)_了進去。
屋子里站著五六個年齡不一的中老年男性??雌饋磉€很年輕的馮母胳膊上戴著黑紗,懷里抱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娃娃,正在哭著和那些人理論著什么。
一個老頭將煙袋鍋子在床沿上嗑了嗑,咧著嘴說道:“他侄媳婦,不是我說你,你說你娘家也沒了人,現(xiàn)在要說讓你回娘家,你也沒地兒去。你男人原本就不是我們村里的人,他死的早,你一個人也帶不大這個娃兒,我們給你找個下家,不是挺好的么!”
馮母一邊哭一邊嚷嚷著:“當初我家男人是花了錢把我買來的,我跟著他這幾年,他待我一直很好,我就想給他留個后,怎么就不行了?你們讓我找下家,行!但這孩子我得自己帶著,他死活都得是老馮家的種!”
另一個中年大叔不耐煩地嚷嚷了起來:“別給臉不要臉??!你說你個娘們兒,怎么還打算帶著孩子占著我們村的地盤不走了?給你個臺階你還蹬鼻子上臉了還!”
馮母怒目圓睜。
那中年大叔也瞪著,作勢要打人:“怎么你還敢打我?”
一個看起來年齡最大的老頭忽然發(fā)話了:“都閉嘴。小馮雖然不是原來村里的人,但好歹在村里也過了幾年了,這房子是你男人名下的,你想住,我們不攔你?!?p> 其他人想打岔,被他一個眼神呵止住了。
那老頭接著說:“但你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你也沒那么多精力去種地,所以你家的地,村里給收回了?!?p> 馮母剛想反駁,那老頭開始耍無賴:“你要是覺得不滿意,那就趕緊帶著孩子滾蛋!房子你也別住了,這村里沒有我們發(fā)話,你看你住不住的下!”
幾個男人安排完了這一切,踢開門就離開了,從頭到尾沒有給馮母商量的余地。
馮毅在旁邊傻愣愣地站著,喃喃自語:“這些,是真的嗎?”
紀南歌看著他。
馮毅傻傻地:“我從來都不知道,那幾個老頭我也都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