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峰后山腰,天生橋橋頭。幾株松木之下,一盞半人多高的石宮燈點(diǎn)立,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周圍。
“誰在那里?”驀然之間的一道問聲。
聲音傳開,這本處萬丈深崖間的絕塵之地,四周萬籟俱寂。
“方師兄,怎么了?”一道聲音跟著響起,同守在此處的季栩轉(zhuǎn)頭看向身旁之人,開口問道。
方霄眉間微鎖,視線望向松林之前、盤崖山道來路的方向。這多霧的崖間,旁邊石燈的光亮也映照不遠(yuǎn),又是入暮時分,前方的山道間霧氣彌漫,有些朦朧不清。
一時之間也未聞回應(yīng),季栩順著方霄的目光觀望,那邊山道延伸而去,依舊是霧氣漫漫的景象,顯得稍有幾分深邃。山道靠里一側(cè),一路過去,石壁上偶有草木伸展突出,在山風(fēng)吹起,常會有所擺動,有時候看上去,倒真容易引人聯(lián)想,尤其是在這種夜幕剛剛降臨的時候。
“方師兄,你是又看錯了吧,”季栩口中輕笑一聲,道,“現(xiàn)在各位師叔他們都在那參合峰上,沒有人會過來這里。”
“嗯……”方霄口中長拖一聲,轉(zhuǎn)頭朝后方玄清峰的方向望去一眼,道,“不過你我也須得小心謹(jǐn)慎,剛才師父離開時也囑咐過了,此事萬萬不可有失。”
季栩頓了一頓,言道:“不過我倒是在想,師父和掌門師叔他們,現(xiàn)如今,何以對那玄清峰如此鄭重其事。在早前,雖然說掌門師叔也是時常過來,但可也并不會這樣長留,莫非果然是跟那晚的那一聲異嘯有關(guān)?”
方霄聞言,眉間又緊,道:“此事我也問過秦師兄,不過秦師兄他當(dāng)時也是一副疑慮不解的樣子,他說過會專門去問一問師父,相信后面就會有所眉目。”
季栩點(diǎn)點(diǎn)頭,道:“這事可也不僅我們,最近門中,我看好多人都在打聽,始終是流言紛紛。你說,假如那事果然是真的,難道那‘鎮(zhèn)妖塔’……”
“噓--”方霄伸指吹噓一聲打斷,又小聲說道了幾句,另外一邊的季栩會意,也壓低著聲音應(yīng)答。二人間的一陣對話聲,被掩蓋在崖間微微的山風(fēng)里。
山道來路上,從石壁縫隙中生根的些許草木迎風(fēng)擺動,在霧氣中影影綽綽的不真切,卻在旁邊的山壁間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但在草木的枝丫搖晃,那影子靜止不動,仿佛定格,過得一時稍微移動,顯現(xiàn)出來一黑衣之人的身形,站于山石草木間,面向那邊松林下的石橋橋頭。
細(xì)微的話語聲仍未斷絕,那邊季栩與方霄二人還在言談中,不時轉(zhuǎn)頭張動嘴唇,手上也時而按劍或是松手,任意而為,但腳下卻始終毫無所動,靜若止水。
那黑衣人的目光投射過去,落在二人腳下,隨燭火之光偶爾的一下閃動,明暗交替間,二人各自所站立的地面上,兩圈隱晦不明的法印顯過。
“好一道‘萬象森羅陣’!”
山道上,一處草木伸展的石壁旁,暗幕中的人影嘴里低低一聲,消隱不見……
參合峰大殿外面,柳月亭三人走出來,有一眾天都峰弟子過來,秦元轍留下招呼,柳月亭與岳雨璇二人繼續(xù)朝前走去。
“柳大哥對不住了,本來是我的問題,如今連累到你。”走出一截,同行中,岳雨璇忽然開口說道。
柳月亭轉(zhuǎn)頭看看,心中一陣感慨之意,也不知她說的是插入兩位前輩的決武,還是那天璇劍之事。前者人之常情,倘若是看到自己的恩師陷入那般境地,他也定然是難以旁觀;后者單純心性,她畢竟年紀(jì)也還小,自然有時候任性行事,欠缺考慮。不比自己這邊,雖然又是另外一個極端,在門中要做點(diǎn)什么,很多時候都是瞻前顧后,擔(dān)心引人耳目,顧慮太多。
看到她這時候道歉的樣子,忽然間又有多想。回想自己這一路,從最初在山下遇到并打敗那岳橫江、蘊(yùn)秀峰上私斗劍法、參合峰上太師叔問責(zé),以及后面諸多看似順理成章的事情,在青嵐峰上散心遇到那位姜雪靈姑娘、石室中首次煉氣、鏡州城中的再度相遇、懲戒打敗劉亦謀,還有后面的躲避追殺、誤入瘴氣溪谷中尋得天璇劍,等等等等……
所有經(jīng)歷的一切,好像多少都有一點(diǎn)她的順?biāo)浦?,就仿佛是穿針引線,隱隱中將自己與這一路經(jīng)歷的所有人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他不敢去枉自評判這一段經(jīng)歷的好壞,他從中收獲很多,但也面臨上新的問題,然而就如他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這一路過來都堅(jiān)持了本心,所以也沒什么好回頭。
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柳月亭仰面一笑,還是說道:“沒什么,我反正也是習(xí)慣了,這點(diǎn)不算什么?!?p> 岳雨璇一雙無言的眼眸望過來,柳月亭突然間心念一動,又想要做點(diǎn)什么,但這一處場地并沒有多寬闊,他二人信步走動中,已然有人注意到這邊,跟著就有在場地邊緣散漫的兩波天墨弟子過來。
“柳師弟--”
“岳師妹--”
……
幾聲稱呼先傳到,過來的都是籠月峰與蘊(yùn)秀峰上的同門。
“怎么樣,那‘天璇劍’到底要給誰用?”不著邊際的一聲,首先出自趕過來的金燕口中。
但有人也能聽懂,只聞柳月亭有些苦澀的聲音道:“恐怕誰也用不了,太師叔責(zé)怪我們沒有稟報(bào)上交,現(xiàn)在就等門規(guī)處罰了?!?p> 金燕眉間一皺,說道:“但這事也不能怪你們吧,我們門中誰也沒撿到過七星劍,誰都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柳月亭笑笑難語,同行的岳雨璇已經(jīng)回到了籠月峰弟子中,這時金燕又在自顧自道:“想不到那些七星劍都是一個樣,與師父手中的‘太阿’形同,以前還沒有見過廬山真面目,如今同時收回來兩把,真該去好好利用一下?!?p> 他微微一怔,這點(diǎn)倒是還沒有去想過,今日那天璇劍現(xiàn)出真身,果然就是跟那天權(quán)劍外形相近,又與師父手中那柄歷代天墨掌門相傳的太阿劍神似??磥懋?dāng)年的清胤太師父鑄那“北斗七星劍”,便是以太阿劍作為的參照,是為本體。
天色愈暗。
殿外的這一片場地上,眾人又閑散言談,下面就是等待殿中的各脈門主出來,然后各回各處。
轉(zhuǎn)眼,又過去一些時分。
“……對于此事,還要煩請各位暫時不要對弟子們提及,以免引起門中一些不必要的紛亂,又讓那魔教有機(jī)可趁?!钡钌?,袁迎舟講述完事件始末,又加上一些話。
清殊道人沉聲而道:“想不到此魔頭竟行詐死,如今又再度在我天墨山下暗施伎倆。只可惜那魔教不復(fù)當(dāng)初,我們天墨門也再不是當(dāng)年的那一派孱弱宗門,螢火之光安能與皓月爭輝!”
袁迎舟道:“天下大勢所向,那魔教在世間銷聲匿跡,式微已久,但過去蟄伏多年,如今一旦復(fù)出,難保不會有什么險(xiǎn)惡謀算,還是謹(jǐn)慎應(yīng)對為好。”
清殊道人靜默然,也不置可否,氣定神閑目若流光。過得一時,轉(zhuǎn)口而道:“此事還有待后續(xù)研判,倒是你那門下弟子,不知你準(zhǔn)備如何打算?”
袁迎舟稍一頷首,走到清機(jī)道人旁邊的一張小桌旁,低頭查看一眼,伸手拿起那天璇劍,平舉胸前,卻是有意無意,又向著在座的韓東滄看去一眼。
“所以,如今‘天璇劍’也重歸于我們天墨門下?!痹勰抗饬鬟B在三尺劍身,仿佛自言自語。
“兩位師叔,”抬頭一聲,袁迎舟目色決然道,“試想那‘開陽劍’,長留我們門中多年,至今仍為邪煞之氣附著,難以奈何。先前我等初見那‘天權(quán)劍’,以原本的樣子現(xiàn)于世間,正想這世間究竟何人能夠祛除上面的邪氣,兩儀有陰陽之分,能夠祛除這般深重的陰邪之氣,那定然是至陽至真。現(xiàn)如今月亭他煉氣初成,雖是有所存乎異狀,但能夠凈除這‘天璇劍’上的煞氣,想來當(dāng)要?dú)w屬我正道之流,而非邪魔道中?!?p> 在他的話音落罷,二位長者中,清機(jī)道人開口說道:“我看這個說法在理,那‘開陽劍’在我們天墨門中,多少年來邪氣深重,并非道法所能祛除。若要論世間或許有什么人可能做到,大概要只屬那南疆侍奉上古女媧天神的‘靈祝門’傳人,憑由那傳聞中超脫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外的第六象行,‘陽’象真法?!?p> “沒錯。”袁迎舟轉(zhuǎn)身面向清機(jī)道人,點(diǎn)頭一聲道,“對于師叔口中所說那‘靈祝門’后人,據(jù)說世代只傳兩位女子,我早年曾在南疆‘楓遲國’一帶遇見過其中一人,目睹她替人祛病消殃,所用功法當(dāng)真至純?!?p> “那么,”他接著一聲說道,“關(guān)于月亭他所練成真氣,我下來再繼續(xù)查明,相信后面當(dāng)見分曉?!?p> “而此劍,就有勞兩位師叔處置?!弊邉觾刹?,將手中天璇劍放回到小桌上,朝兩位長者說道。目光在清殊道人那里多停留片刻,見他神色若定,似乎并沒有打算說話的樣子。
“對了,這里有一封書信,從中州澤鼎城送來,據(jù)說是專門給你的?!币坏劳回5穆曇繇懫?,依舊是出自清機(jī)道人的口中。說話間,已然遞上一張信封。
袁迎舟伸手接過,撕開一頭,取出里面的信紙,攤開看了有兩眼,才剛剛舒展開來的眉目間,疑云又聚……
“光風(fēng)霽月”。
夜幕之下的玄清峰,長街盡頭的主殿,殿宇深處的一副高懸牌匾。
過往,曾見證宗門鼎盛輝煌的這一座殿堂,時至今日,早已沒有一絲人氣。
袁迎舟此刻抬頭而望間,依舊是眉云深鎖。
“噠噠噠”--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在偌大的殿堂中,空蕩蕩的回響。
“我已經(jīng)向奚常交代好,要他去這一趟,等匯合其他各脈中的弟子,大概今夜就要出發(fā)?!表n東滄的聲音隔空而起。腳下步履不停,話音稍微停頓,又道,“不過,師兄你們峰上,真不派出弟子嗎?”
袁迎舟背身而立,口中話音響起:“我們門下弟子無多,如今又有兩人下山,音訊全無,情況不明,這次恐怕難能出力?!?p> 韓東滄道:“那魔教才在我們天墨山下生事,想不到中原地界又起蹊蹺,興許正是復(fù)蘇冒頭之象?!?p> 袁迎舟道:“此事等先頭弟子察探明確,倘若真是那魔教所為,后續(xù)當(dāng)有舉措,到時候再安排弟子們也不遲?!?p> “對了,關(guān)于當(dāng)日鏡州城中,那主事青年的身份,”陰暗中繼續(xù)行去,走到前方之人身旁站立,韓東滄又忽然一聲,開口道,“兩位師叔曾經(jīng)談?wù)撨^,認(rèn)為果然就是那‘三清宗’的傳人?!?p> 袁迎舟道:“難料我道家后人也是甘于墮落。我當(dāng)時本念他正道傳人,同道恩情所系,一時不忍痛下殺手,打算先行饒恕,后面再作規(guī)勸。沒想他入魔已深,竟是利用我的想法,暗算詭計(jì),拼死一搏也要逃出,斷然棄明投暗?!?p> 韓東滄嘖嘖聲道:“這倒當(dāng)真可惜,此子心性修為,倘若能入我們天墨門下,也堪屬我正道幸事,如今竟為魔教所用。”
袁迎舟道:“由正入魔易,由魔歸正難,自甘墮落之輩,恐怕是難以回頭。還有當(dāng)日那黑衣人,我看也是路數(shù)不正,如今邪皇復(fù)出,身邊竟網(wǎng)羅如此一眾異人?!痹掝^一轉(zhuǎn),已然又轉(zhuǎn)朝韓東滄,“是了,我卻是還沒有問你,你那日是怎生情況,有沒有與那人交手,可有何不尋常之處?”
韓東滄稍作遲疑,道:“怕是讓師兄給說中。當(dāng)日我追尋那人而去,在一處街巷中與之交手,那人使出的一招功法,可謂詭異至奇,我倉皇中交出一招……等回過神來,已是不見對方蹤影?!?p> 袁迎舟目色閃動,道:“那后來怎樣,你在山下遷延多日,又是為何?”
韓東滄這次皺眉著,隔了一會兒才道:“其實(shí),我當(dāng)時身中那詭奇一招,頭腦中如有幽鬼泣嘯不絕,一度恍若游神,在山下恍然徘徊,多日方回?!?p> 袁迎舟收回目光,聯(lián)想到先前那一座郊野破廟中的景象,身纏詭異黑霧的三人,口中沉吟一聲道:“果然如此,看來都是那人的手段?!?p> 韓東滄不知他言指何事,只道:“這么說,師兄也與那人交過手?”
袁迎舟點(diǎn)頭道:“不錯,當(dāng)日在鏡州城外竹林,我與那人也有過一次照面,你所說此人功法,我也是見識過,不僅如此,跟隨祝師弟而來的人中,更已有數(shù)人為其所害。我們天墨門中劍道法訣分屬五行金木水火土,不過我觀此人功法,這一招分明脫離五行之外,卻屬那‘陰陽’兩儀中的‘陰’象,為是驅(qū)御幽魂厲鬼之術(shù)?!?p> 韓東滄面露厭惡之色,冷哼聲道:“修煉這等邪道,當(dāng)真魔教妖人!”
袁迎舟道:“那魔教中旁門左道之流,本就良多,如今再添這號人物也不稀奇。倒是那邪皇其人,隱匿將近二十年,若不是有所圖謀,斷不會輕易復(fù)出,如今以我們門中一柄七星劍為餌,安排那青年在鏡州城中布下武會,引發(fā)各方爭奪,不知是何居心?!?p> 韓東滄稍微默然,有些蕭索的聲音道:“先是一把‘天權(quán)’,接著又是一把‘天璇’。此劍當(dāng)年為我們落仞峰一脈中林逝云師弟持有,如今現(xiàn)身于天墨山林,那想來林師弟他,多半也已是魂歸九泉了……”
袁迎舟轉(zhuǎn)頭目視相向,面色一動,跟著就要說道些什么,此時后方殿堂,寂靜深深中突兀幾聲腳步聲響。
“不知兩位,又在聊些什么?”在二人循聲看去,那邊一道女子的言語聲響起,一身裙袂飄然的女子,莘瑤正從后邊走來。
認(rèn)出來客,這邊韓東滄回應(yīng)道:“我們正說起那‘天璇劍’,就是今日你們那位女弟子拿出來用的那一把,不知莘師妹又是所為何來?”
莘瑤淡淡的口吻道:“本是來問問袁師兄,先前那玄清峰上異象,弟子們近日來不太安寧,一直問得緊,不知要如何解釋,難道那畜生當(dāng)真是要破塔而出?”
直截了當(dāng)?shù)囊痪?,這邊二人紛紛面上失色,袁迎舟轉(zhuǎn)瞬間神色恢復(fù)如常,頷首而道:“‘鎮(zhèn)妖塔’鎮(zhèn)壓邪魔之所,無數(shù)魔物殞身其中,幽怨滯留,千年凝聚而成邪靈,是為永生不滅,但也萬難從塔中逃逸。可如此解釋?!?p> 倒像是天墨弟子們所人人周知的一點(diǎn)東西,此刻袁迎舟的這一說法,與平日里天墨弟子間、在茶余飯后經(jīng)?;ハ鄠髡f的鎮(zhèn)妖塔故事,基本也就大同小異。
莘瑤聽完,默然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要行去,只令得韓東滄在后面訝然一聲:“莘師妹這就要走了嗎?”
跟著,袁迎舟的聲音又在后面響起:“對了還有一事,關(guān)于今日殿上,月亭他在清殊師叔面前的說法,那‘天璇劍’他交給你們門下的那位岳雨璇弟子。此事,莘瑤師妹你真不知情嗎?”
“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吧,”莘瑤飄然而去,只將口中話音傳回,“我今日本來有些乏累,大概那會兒,一時沒有想起來吧?!?p> 說話聲中,人已去得遠(yuǎn)了,唯見一道夜幕重重之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