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
晴朗的日子,和煦的陽光灑滿大地,白晃晃的,讓人乍然出來時,不禁要稍微瞇一下眼。
經(jīng)歷了昨日陰霾的鏡州城中,仿佛所有的陰晦之氣,在這一刻全都消融殆盡了。
一處臨水茶鋪,柳月亭坐在板凳上,雙眼望向周圍的街道。大概也是因為了這天氣的緣故,今日街上的情景倒還算是繁鬧,人來人往之余,不時還能夠從中看到一兩個天墨弟子的身影。
過得一時,開茶鋪的老板端了一些杯盤過來,在他的這桌旁坐下了,徑自拿起一個杯子,喝了起來。
眼下正當(dāng)巳時,來茶鋪里休憩作飲的客人不多,一時還算清閑,但待會兒就不一樣了。江湖之人行走于外,原本常有不便,餐風(fēng)飲露多是常態(tài),但飯可以偶爾少吃幾頓,水卻是萬萬少不了的。
故而,雖然對于店家其人的棄武從商,表示有點不好理解,但每當(dāng)看到他收錢如流的模樣,柳月亭的心中也就每每釋懷,心道,這倒是找了一門很有前途的營生。
“柳兄弟,可要來點喝的嗎?”見他從上午一來就悶聲而坐,許久一言不發(fā)。這時,老板不禁開口招呼道。
柳月亭轉(zhuǎn)頭向他看一眼,道:“多謝,不過,不用了。”
宋鐵柱順著他的目光,向著周圍的幾條街道上望了望,點點頭道:“嗯,對了,聽說你們從昨日開始,戒備至今,不知道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嗎?”
聽他如此問道,柳月亭微微一怔,想起來昨日之事。
自從昨日深夜里,那許多落仞峰與天都峰弟子下山而來,之后,自己蘊秀峰這邊,連同著最早一批下山的天墨同道們就先行歇息了。而至于再后來時的情況,據(jù)早上過來的落仞峰弟子說道,那后半夜里,除了城中某處無人居住的宅院意外失火焚毀,其他倒也沒有什么異狀。
而那處失火的宅院,早上有天墨弟子過去查看,也并沒有什么值得留意的發(fā)現(xiàn)。住在附近的居民只道,那座宅子早就無人居住了,庭院之中的樹木久未打理,生長得過于蔥郁,一到夜里就陰氣森森的,入夜后,許多人都不愿意朝那邊走動。
遂是開口,如此回應(yīng)道。
宋鐵柱聽得專注,不過既然當(dāng)事人都說了無甚異狀,他便就隨便應(yīng)承了一些諸如“真是萬幸”、“如此就好”之類的話語,也就罷了。
稍后,有新客人光顧,他在這邊閑聊了幾句之后,就正要過去忙活,不料才剛起身走開兩布,后面之人的聲音又突兀而起:“對了,宋兄臺可知曉那‘長纓門’位于這城中何處?”
宋鐵柱身形一頓,關(guān)于這個問題,他倒的確是正有所曉得。一番說道,告知方位與路線,只是末了,又追問道了一聲:“不過,不知柳兄弟要去那里,卻是為何?”
柳月亭轉(zhuǎn)過視線,徑直望向前方不知名處,淡然道了聲:“有點事情?!?p> 宋鐵柱稍微錯愕,但一時間也沒工夫多想,忙著過去招呼客人。待忙碌完時,轉(zhuǎn)身回來,卻見那一張桌子旁空蕩蕩的,不知何時,剛才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
頗具煙火之氣的江湖門派“長纓門”,早先,其門派駐地并非是這鏡州城,而是在那故姜國的都城,煙波城中。
自從昔日之時,故姜國為幾股外力所傾覆,煙波城也為賊人所擄掠踐踏,陷入一片亂局。在當(dāng)時的那場風(fēng)波過后,長纓門遷移至這青鳧國,重立宗派,到如今,滿打滿算,也才不過有十余年。
這與已然扎根于此上千年的天墨門相較,就好比是新鄰與舊人,彼此間雖然新近為鄰,不過以往卻無多交集。另外,再加上這些年里,那長纓門楊老門主時常在外,門派中只由少數(shù)弟子留守,兩派間相互走動的時候也少,雖是相去不遠(yuǎn),不過倒也一直是難有熟面的機會。
柳月亭這邊,按照剛才所獲知的路線,一路不耽擱,也不多時,他就來到長纓門位于城中的門派駐地。
從一條平平無奇的街巷中行出,乍然踏上一條寬闊敞亮的大道,前方三四丈開外,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莊園赫然入目,莊嚴(yán)坐落于大道的對向一側(cè)。
周邊兩排長長的圍墻之上,青磚藍(lán)瓦。中間處,兩扇青銅大門朝里而開,門楣上方的牌匾上寫著門派之名--極具莊重之風(fēng)的“長纓門”三字。
柳月亭走到大門前,朝里面望去。
不過視線為那門內(nèi)近處的一座巨大的山石屏風(fēng)所阻,一時之間,倒也難以再看到那里頭的情景,反倒是讓門口的兩名手持長兵的守門弟子有所關(guān)注,一起目視了過來。
想到自己今日也并非是過來無理取鬧,略一思忖之余,柳月亭徑自走上前去,朝那二人,抱拳而道:“兩位同道辛苦,在下天墨門柳月亭,今日前來貴派拜訪,原是所為尋人,還要煩請二位傳告一聲?!?p> 那二人對視一眼,面上略微浮現(xiàn)出些許驚訝神色,稍后時,其中的一人開口道:“這位天墨門中的柳兄弟,真是稀客。不過,請恕我等少有接待來自天墨門中的道友,失敬之處還請莫怪,可不知柳兄弟時下所要找尋之人是誰?”
“不敢?!币妼Ψ竭€算客氣,柳月亭也不禁稍松一口氣。頓了一頓,眉宇間神色凝聚,續(xù)道,“請問貴派中的一位姜雪靈、姜姑娘現(xiàn)下可在,如若方便的話,還望二位能夠幫忙轉(zhuǎn)達(dá)一聲,就說在下今日前來,有事相詢,相候于此,盼望一見?!?p> 聞聽柳月亭此言,那二人不禁又互視一眼,彼此臉上的疑色更甚。
“你是要找姜小姐嗎?”還是剛才那答話之人回應(yīng)道一聲,有愕然之色溢于言表。
柳月亭又言道:“是啊,就是與貴派中楊瑛楊姑娘在一起的那位,我看她們好像也是熟識的樣子。如果兩位方便的話,還要有勞轉(zhuǎn)告一聲。”
那二人相視一笑,道:“如果柳兄弟是要找姜小姐,那也就不必需要我等轉(zhuǎn)告了,因為她現(xiàn)在并不在這里?!?p> 柳月亭聞言一怔,又追問去處,但二人始終只道不知。
正自疑惑之時,那大門之內(nèi)恰巧路過一個女子,身材高挑,舉止生姿,正是日前才在校武場上露面過的楊瑛,此時大概也是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正轉(zhuǎn)而朝向這邊過來。門口二人見她行來,紛紛頷首示意,隨后一起回身,佇立于了各自的位置上。
“啊喲,這不是柳師弟嗎,今日怎么過來我們這里了?”認(rèn)出門口的客人,楊瑛露笑一聲招呼道。
柳月亭面色滯了滯,應(yīng)道:“在下今日前來,原本是向姜姑娘有事相詢,不料卻是得知,她今日并不在此處?!?p> 楊瑛含笑道:“你要找她怎么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再說,你來這里,自然是找不到她人的啊?!?p> 柳月亭訝然道:“此話怎解,難道姜姑娘她不是在你們長纓門中嗎?”
楊瑛稍稍一怔,隨即不禁啞然失笑:“她從來也不怎么在我們這里多留的啊,你就是往我們這里跑一百回,恐怕也是見不到她一面的了?!?p> 柳月亭默然片刻,道:“那不知她現(xiàn)在何處?”
楊瑛反問道:“你從那鏡花樓過來的時候,沒有看到她嗎?”
柳月亭奇道:“我可不是從那里過來的--”忽而眉頭一皺,若有所感,續(xù)道著,“那如此說來,難道姜姑娘便是住在那酒樓中?”
楊瑛言之鑿鑿,應(yīng)道了聲:“是啊?!?p> 江湖兒女之中,究竟什么樣的人,方才能夠?qū)⒛浅侵凶钯F的酒樓當(dāng)做自己的家來???
對于這個問題,柳月亭身上那一貫貧瘠的腰包限制了他的想象,難以設(shè)身處地去思考。不過,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那定然是不差錢的人。
而至于什么樣的門派弟子,平日里會不待在自家的宗門中,而是身處奢華繁榮之所?
面對這個疑問,也沒讓他如何費神思忖,當(dāng)他想到自己所在的蘊秀峰上,近段時間里,那幾位下山之后流連不歸的師兄,便也就頓時釋然了。
去往那鏡花樓的路,就算不消問人,他也是有所識得。當(dāng)下直接輕車熟路,朝向那邊而去,不多時,人已至。
站在酒樓大門前,他悄立片刻,低頭往此刻腰間綁著的兩柄劍看去,那其中,一把為委托落仞峰上的師兄重鑄完成之劍,而另一把則是日前承蒙饋贈的異鄉(xiāng)之劍。兩柄劍并列懸掛著,雖然劍型各異,不過也出乎意料地沒有多少違和之感。
查看多時,又不覺伸手將兩支劍鞘輕穩(wěn)了穩(wěn),他方才抬頭舉步,跨入酒樓內(nèi)。
正是臨近午時,酒樓大堂中已然落座了有不少的客人。柳月亭進(jìn)門之后,徑直走到柜臺前,向著那正忙于低頭記賬的管事說道:“有勞店家,不知現(xiàn)在能否行個方便?”
那管事抬頭看來,認(rèn)出他人來,當(dāng)即笑顏問候。隨后,在得知了他的來意,也未如何多作考慮,便將他所想要拜訪之人的門牌號相告知。
“澤”字十一號?
聽到這個名號,柳月亭霎時間只感到一陣毫無頭緒。他以前雖然也在這里住過幾天,不過當(dāng)時也只是僅需記住自己的房間位置即可,從來也沒去關(guān)注過那些花樣繁多的房號。
而這鏡花樓臨近天墨門腳下,依據(jù)八卦意象來為客房命名,可說也正是情理之中。只不過,這倒是叫那正想要進(jìn)入酒樓中尋求拜訪的人,陷入了頭疼中。
“天”、“地”、“山”、“澤”、“水”、“火”、“風(fēng)”、“雷”……
柳月亭獨自走開,到了一根柱子旁,開始算計方位,不多時,滿腦子里都是各種卦形。正心想著,委托管事的安排一位伙計帶路,這時,看到那大堂中間的樓梯上,一位身材婀娜的女子輕盈走下。
有那么一瞬間,他的心中但覺,此時此刻,那樓梯之所以如此寬闊,便是為了讓她能夠從上面從容而過,而其之所以鋪設(shè)華麗,仿佛也是全所為映襯她本身的存在。平常明明無甚稀奇的事物,但和那女子有所關(guān)聯(lián)之后,似乎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眼下時分,姜雪靈從樓梯上走下,朝向門口這邊而來,一身的輕裝打扮,腰懸一柄吊穗長劍,似乎是正要準(zhǔn)備出門。脖頸后的長發(fā)也正束上了,勾勒出俏麗婉約的面容,有如清水出芙蓉,讓人只望去一眼,便仿佛感受到如同春風(fēng)拂面的清新氣息。
當(dāng)柳月亭這邊還不及有所作為,旁邊柜臺后的管事已然迎出,向著那前方盈盈走來的客人,殷勤招呼道:“姜姑娘可是現(xiàn)下就要外出,我們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往后必當(dāng)妥善照看于尊客行李,還請盡管寬心!”
姜雪靈莞爾一笑,言道:“那便有勞店家了?!闭f道著,從身上拿出來一錠銀錢,放在柜臺面上。
那管事一見,連忙賠笑道:“這可如何使得,我們已然收了姑娘房錢,后續(xù)稍加照料也是應(yīng)該,又怎敢再多收錢物?!?p> 姜雪靈臉露笑意,也沒理睬,信由眼波流轉(zhuǎn)間,忽而是朝向柳月亭這邊看來一眼,隨后才又向著了那管事,口中說道:“聽聞近日有不干凈的人物現(xiàn)于城中,為了此事,天墨門中的諸位俠士正忙于守衛(wèi)一方平安。至于這點錢物,我看就有勞店家掌管,倘若是有機會,遇到那天墨門中之人,就煩請店家代為招待一番吧。”
言罷時,她就不再如何停留,繼續(xù)朝向門口而去。期間,從柳月亭的前方經(jīng)過,她也未再投來目光,只是臉帶笑意著,徑自走過了。
而看著那女子從面前經(jīng)過,須臾,只徒留了一道走出酒樓而去的身影,柳月亭的面色于驀然間不住沉去。
那樣一個在不久之前的某個夜晚,潛入了自己客房中,搶奪走天璇劍的女子身影,此時此刻,在他的腦海中頻頻浮現(xiàn),并與眼前的身影漸漸融合為一。
出得酒樓來,順著街道邊緣走上一截,大概也是感覺到身后之人的跟隨,姜雪靈臉上神色一動,就正要轉(zhuǎn)頭回身。忽然間,后面一道冰冷的言語聲響起:“不知姜姑娘今日此去何往?”
“別動!”
聞言時,她微微一怔,停住腳步剛要轉(zhuǎn)身,那聲音又冷冷一聲。遂是站立于地,眼望前方,開口回應(yīng)道:“自然是所為我們門中之事,但至于具體為何,卻恕不便告知。”
“即是如此,那在下也就不過問便是。不過,在此之前,”柳月亭微一頷首,續(xù)道,“卻要相請將那天璇劍歸還!”
依舊是面朝著前方,脖頸之后的發(fā)束微微晃動兩下。隨后時,姜雪靈回應(yīng)的聲音道:“你在說什么,那劍先前不是給你拿走了嗎?”
柳月亭冷冷道:“是沒錯,但是后來可是又讓你給奪走了吧,與那劉亦謀合伙一道,算計于人,聯(lián)手演得一出聲東擊西的把戲?!?p> 姜雪靈道:“你別胡說,我哪有?”
柳月亭冷哼一聲,篤信自己看得真切,分明不由她辯解,又道:“此外還有,依我看來,姜姑娘也還真是使得一手好劍法。不過,倘若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長纓門中所使用的該當(dāng)是槍法,而非劍法才對吧?”
姜雪靈道:“我便是使劍又如何,跟長纓門用不用劍有什么關(guān)系,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柳月亭徑自不理會得,又反問道:“那么,你現(xiàn)在終于是能夠承認(rèn)了嗎,那晚到我房中奪走了天璇劍的,果然便是你嗎?”
姜雪靈默然片刻,終是道了聲:“沒錯,便是我了?!?p> 柳月亭的面上,一絲傷痛與失望的神色閃過,含恨而道:“所以,也是難怪,會為那劉家堡的人開脫,我看上次在那璃水之畔,你我莫名落入那魔教圈套也是,還有昨日,你叫楊姑娘去幫他們奪那天權(quán)劍也是。難道說,你當(dāng)真便是與那劉家堡暗自勾連的魔道中人嗎?”
再一默然,姜雪靈自顧自淡然而道:“既然你這樣說了,那就當(dāng)做是了吧。那么,你現(xiàn)在可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嗎?”
說道著,她身子微晃,就要舉步走動,這時身后一聲拔劍出鞘的“嗆啷”聲響過,一截雪亮的劍刃無聲搭落在了她的肩頭上。
“你做什么?”姜雪靈微一側(cè)頭道,向著那截劍刃看去一眼,略有弧度、像刀尖又不是刀的單刃劍劍尖,透射出森然涼意。
柳月亭眼露決然之意:“請恕正邪不兩立!”
姜雪靈回過頭,不再去看向后面,平靜的口吻道:“所以,你是要殺了我嗎?”
她沒有再回過頭,因而,也沒有看到此時的那身后之人,臉面上是何種神色。只是感覺時間仿佛過了很久,那道言語聲才又再度響起,帶著了些許違心過后的凄楚之意:“你走吧,往后不要再讓我碰到你做那惡事,否則恐怕難有第二次機會。至于天璇劍,煩請你放于鏡花樓中,我后面自會去取。從今往后,望你好自為之?!?p> 依然沒有回頭,在肩上的劍刃移開了過后,她徑自朝前去,走出一段距離,轉(zhuǎn)身沒入了街邊的一條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