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壓抑住內(nèi)心中某些不安的心念,一邊朝向前方人群中的那道身影走去。眼前的這本來不算有多遠的一截距離,似乎都變得格外悠長起來。
這算什么,倒像是在做什么虧心事一樣?
柳月亭的心中,一個責(zé)問的聲音道。隨即通通拋開那些雜亂的念頭,一臉肅然著,腳下的步子仿佛也都輕快了許多。
這果然就是一段很近的距離吧,因為轉(zhuǎn)眼間,他就已經(jīng)走到了,剛才他正想著要問候一聲的那位姜雪靈姑娘,就近在眼前。她剛才面向別處,在看別的地方,這時,大概是感覺到有人走近身邊,她轉(zhuǎn)身,用清澈的眼眸看來。
柳月亭頓了一頓,移開目光,朝向四周望了望,開口道:“嗯,剛才的那位楊瑛姑娘不在嗎?”
“你找她有事嗎?”姜雪靈疑問一聲道,清澈的眼眸中流露些許疑色。
柳月亭一提手中拿著的劍,道:“其實因為剛才的事,在下正要前來向她道謝……嗯,當(dāng)然,主要還是要感謝姜姑娘。承蒙如此厚禮,在下或許原不該當(dāng)?!?p> “她現(xiàn)在不在。不過,后面我會幫你跟她說的?!苯╈`說道,眼中有認真的柔光。
“如此,便多謝了?!绷峦ぢ砸还笆值?,不過,稍后倒是有些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他轉(zhuǎn)頭各處望了望,蘊秀峰上的同道們這時候也都分散了,各自忙碌著。正想起剛才那位布衣漢子的遭遇,面色略顯黯然,道,“沒想到今日之事,明明我們大家這么多人在場,卻也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p> “是啊?!苯╈`臉露笑容,道,“我看那個戴著斗笠的人,你們門中以前的那位上代前輩,他的武功好像真的很厲害的樣子?!?p> 柳月亭見她會錯意,也不去額外解釋,只順勢言道:“嗯,也是吧。不過也好在宋師兄他們也沒怎么受傷,我看祝前輩他今日也是留手了。”
“那你呢,”姜雪靈含笑道,“我看你對那些七星劍不是挺在意的嗎,今天怎么不來爭奪呢?”
柳月亭稍微苦澀一笑,道:“這個,其實是有一些原因的了。那位祝前輩,先前于我有所恩情,我又怎好出頭,再說今日我們天墨門中這么多同道師兄師姐在場,又哪里輪得到我?!?p> 姜雪靈眼中露出疑慮的神色,微笑道:“你的那些師兄們,今天在這里最厲害的就是那個宋詣吧,不過我看他,好像也沒有挺過幾個回合嘛?!?p> 柳月亭搖頭嘆道:“宋師兄本是太師叔門下高徒,倘若他尚且如此,那我豈不是就更不行了?!?p> “那我家瑛姐姐呢,”姜雪靈的聲音忽然又道,“你覺得她怎樣?”
柳月亭稍微怔了怔,反應(yīng)過來,想起先前那楊瑛出場時的情景,仔細說道:“嗯,楊姑娘自然是槍法出眾,英姿風(fēng)采更是令人折服。”
“什么風(fēng)采折服???”姜雪靈不禁一副好氣好笑的樣子,笑言嗔語道,“人家辛辛苦苦上去賣力打拼,你的心思卻到底是在哪里啊?!?p> 柳月亭一時語塞,雖然回想了想,自認為剛才自己的話也并沒有什么冒昧不妥之處。但此時此刻,叫面前的女子這樣一說,倒也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那你說,我家瑛姐姐她如何讓人折服???”當(dāng)下也不待柳月亭回應(yīng),姜雪靈又在言道,眼看過來,妙目流波。
柳月亭一窒,感到也實在不好正面回答這種問題,想了好一陣子,方才自認為足夠含糊地道:“嗯,這個,我想大概是楊姑娘所綰發(fā)束的關(guān)系,似乎很是新穎特別,這在尋常女子中可不多見。”
這次換做了對面女子怔了一怔,幾乎為之氣絕般,啞然失笑道:“這跟頭發(fā)有什么關(guān)系?。俊?p> 柳月亭強自鎮(zhèn)定,面色一肅,嗓子里稍微咳了咳,道:“應(yīng)該也是有點原因的吧,剛才楊姑娘出場之時,校場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p> “我看啊,那是因為他們都跟你一樣,心思也不知用在了哪里,少見多怪?!苯╈`面上不以為意著,鄙夷聲色道,“還不是所為身法需要,你以為那是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俊?p> 柳月亭道:“卻是不知,愿聞其詳?!?p> 姜雪靈略微昂了昂頭,雪白溫婉的臉面上兀自表露出幾分淡然自若的神情,開始一副認真說教的模樣道:“你要知道,世間武林中,各家各門的功法,路數(shù)不同,內(nèi)里自也是各有千秋。但許多派系往往偏重于對精妙招式的追求,而忽視對于身法的錘煉,卻殊不知后者也是同等的重要。習(xí)武之人中,有人為了獲得更有優(yōu)勢的速度,日夜苦練身手,甚至對于手中兵刃的尺寸重量也有苛求,若為女子,則還須時常衣著修身的輕便服飾,頭發(fā)挽作結(jié)束。對于這一點啊,可不比你們天墨門中的女子來得仙氣飄飄?!?p> 這一番言說罷了,她微一撇嘴,眉眼含顰。之后,忽而抬眼朝柳月亭身后的方向望去一眼,又在說道:“好了,先就這樣了。后面,你們天墨門里的人來找你了,你快過去吧,小女子就且先行告辭?!?p> 柳月亭聞言愕然,轉(zhuǎn)頭往回看去,果然看到這時候大師兄他們幾人正向著這邊而來。但等到又回過頭來,想要再說些什么的時候,這邊處,剛才談話之人的身影已然行去了。
一時還不及多想,那邊已經(jīng)有聲音傳來。
“喂,柳師弟!”幾人中有人高聲叫道,接著,一行人走到柳月亭的這邊,向他說道,“柳師弟,我們大家現(xiàn)在要去城中到處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能否找到師父的身影,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柳月亭不禁一聲道:“你們現(xiàn)在去找?guī)煾缸鍪裁???p> 幾人之中,周斛朝著周圍的人群望了望,道:“柳師弟,我們剛才到處看了看,現(xiàn)下此地應(yīng)是沒有什么危險了。不過剛才師父他追逐那魔教妖人而去,我們在想城中其他地方不知可還有那魔教中人潛藏,正要去城中四處探查一番,順便再看看能否找到師父他老人家?!?p> “怎么樣,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說到這里,周斛朝著剛才姜雪靈離去的方向看了兩眼,回過頭來,朝向柳月亭,面上表露出一些擠眉弄眼的怪異神情,續(xù)道,“還是說,你該不會這個時間,要去和那位姑娘單獨私會吧?”
言罷時,幾人都心領(lǐng)神會地,同時面色古里古怪起來,就連先前一直處于愧疚自閉狀態(tài)的大師兄,此刻也都是一副稀奇古怪的神色。
柳月亭感到面上極為掛不住,連忙說道:“哪有此事,我剛才正要打算過去找你們呢,那我們這就快走吧。”說完,也不再去關(guān)注幾位,朝向人群外圍的一個方向,徑自而去。
言行舉止,不禁引得身后的幾人中又是一片奇異的嘖嘖之聲。
鏡州城中喧鬧的一天,迎來薄暮時分,天色將晚。
眼下這里,某處不知名的甬道間,袁迎舟曳劍穿行,身形間隱約攜帶風(fēng)雷之勢。手中劍身上,一截明亮的火焰拖行于后,發(fā)出持續(xù)的呼嘯聲響。
他面色陰沉著,仿佛罩于一層寒霜。除了掠行之中,會時而轉(zhuǎn)動視線,去查看一眼那倏然之間、從身下地面閃現(xiàn)而過的一兩滴血跡,面上再無其他神情。
甬道的兩旁,有以磚石堆砌出來的墻面,以及間隔丈許左右而立的方形柱子。些許青綠藤蔓爬生其上,在兩邊的墻頂長勢蓬勃,正有彼此間相互連結(jié)成一片的勢頭,又在下方甬道中的人影急掠而過時,嘩嘩作響,不住搖曳著。
甬道之中的一處分岔口,血跡至此豁然斷絕。
袁迎舟一個身影晃動間,穩(wěn)住身形,停下了腳步來,在此處只略作停頓,旋即又是身形一展,沒入那其中的一條岔路內(nèi)。
飛馳般的行進中,前方道路兩旁的景物不絕靠攏,又盡皆消失在身后。待得穿過這條并沒有多長的一截岔路,前方一片幽幽竹篁赫然映入眼簾。
此處甬道,原本即是位于鏡州城的外城郭,外圍并沒有城墻,想來應(yīng)該已是來到了城池的某處邊緣。
袁迎舟身形不停,又繼續(xù)向前,頃刻間便即沒入竹林中,但后續(xù)只約摸行進得十?dāng)?shù)丈左右,又一個驟然停住身形,曳劍而立著,舉目向前望去。
面前是竹林中的一處圓形場地,地面上,正中間的位置有一座半人多高的石質(zhì)佛龕。年深日久,那尖石塔蓋下面的佛像,臉上已然有了不少的缺損,又有成片的幾處青苔附著其上,看上去,佛像就如若是正生著胡須以及頭發(fā),想必已是多年沒有人在打理供奉。
佛龕之后的竹林間,林霧中透露出深邃的暗綠光色。有三條岔路延伸進去,其中兩條望去,幽深不見盡頭,而那剩下一條看去,不遠處正有一座小亭。
暮色降臨,四下里寂靜無聲,映襯得那林中小亭更加晦暗不明起來。
袁迎舟一言不發(fā),清冷的目光朝向那座小亭直直射去,身上也沒有別的動作,唯獨只有那右手中、太阿神劍之上的熾烈火焰愈發(fā)升騰,恍如一頭行將要從主人手中脫韁而出的驕縱野獸!
“不虧是天墨掌門,竟能洞察我身處之所。”
寂靜的亭下,忽然間響起來一道嘆言聲,還有隨之而起的幾聲撫掌聲,同時,伴隨那撫掌聲,那前方亭下的陰影中,緩緩行出來一個人的身影。周身的黑色裝束,不顯露得分毫身形,正是日間校場人群中的那黑袍異人。
“我?guī)煹茉谀睦??”袁迎舟此刻的聲音,低沉之極。
那黑衣人在一根斜竹旁站定,略一停頓,道:“恐怕你眼下此行,所要找尋的卻是另有其人吧?”
袁迎舟目中光芒閃動,他此前的確是因為追尋別人而來,便即是比武場上的那青年男子。但剛才急行之中,在竹林前隱約感知到此人的詭奇內(nèi)息,這才轉(zhuǎn)而追至此地。日間,他分明與落仞峰門主韓東滄二人一起商定,由韓前去打探此人的底細。后來二人一起消失,袁迎舟一時倒也并未如何驚疑,只料韓應(yīng)是去往了一處僻靜之所,隱秘處理此事,卻不想如今竟在這里單獨見到此人。
“你知道我在問什么,我不會再問第二遍!”袁迎舟凜然而道,劍上烈火因戰(zhàn)意而極盡熾烈奪目。
黑衣人猶自氣定神閑,兜帽的邊沿一個微動,平淡的聲音道:“那么,便請恕我無可奉告?!?p> 袁迎舟再不遲疑,手中長劍一起,整個人如同化作一顆火焰流星,朝向前方直掠而去。
火光驅(qū)散了四周的陰霾,幽暗的竹林之中一度亮如白晝。
當(dāng)此之時,面對身前半空,那仿佛要吞沒一切的滔天烈焰,那黑衣人也不如何閃避,徑自取過背后背負的物事,朝向前方凌空一劃。霎時間,整個竹林中鬼哭狼嚎,有重重黑霧凌空而現(xiàn),奔涌綻放,化作黑色的浪潮,朝向那火焰攻勢對沖而上。
下一刻,火焰光幕撞上那黑霧巨浪,瞬間生成無形氣浪朝向四周激蕩灌射。周圍竹石草木以那對撞處為中心,一起朝外不住偏斜,漫天的竹梢與竹枝亂舞亂顫,嘩啦作響,竹葉如雨紛飛。
身處火焰光幕之后,袁迎舟抬頭望向那前方黑霧深處,自己劍下烈火驅(qū)散盡周遭一切陰霾,但卻唯獨難以照進那黑霧之內(nèi)。非但如此,那黑霧深處更生出無數(shù)幽魂凄厲的嘯聲,穿透了火焰光幕隱隱傳來,讓人寒入骨髓。突然間,他一個心念閃過,這黑霧與宗門玄清峰上的暗淡霧氣倒是有所相似,不過二者顯然又有不同……
當(dāng)下正自心念電閃,霎時間,但聞那黑霧中厲嘯聲陡然作盛,再抬眼看去時,那黑霧深處竟若是生出無盡亡魂具象,兇戾尖嘯著,狂涌而至!
袁迎舟心頭陡然一震,但覺得一陣難以名狀的心神恍惚襲來,仿佛魂魄都為那些幽魂厲鬼所噬。當(dāng)即心念轉(zhuǎn)換,意守靈臺,道家真法行遍全身,手上斷然撤劍,以手指捏成劍訣,凌空刻畫,運掌推出。
失去真法支撐的火焰光幕被瞬間擊破,那黑霧巨浪遮天蓋壓而來。但也就在這時,袁迎舟身前的半空位置上,手掌心間赫然生出來一道青光閃閃的太極圖。
周身盡皆沐浴在太極圖的光輝中,袁迎舟臉上、身上道道青光閃爍不休,蒼白的臉色也逐漸恢復(fù)。而那黑霧中生出的無盡幽魂厲鬼,一旦碰觸到青光,頓時發(fā)出不絕“嘶嘶”聲響,當(dāng)即化作股股青煙,一時間為那青光太極圖所懾,卻是再不得進。
“太極!”
那黑衣人的口中生生吐出兩個字,收回手中之物,重新背負于身后。須臾,當(dāng)半空中的那道青光太極圖漸漸歸于沉寂,消散無形,他的身影也于光暗交錯間消逝不見。
竹林中再度恢復(fù)平靜,袁迎舟站立原地,目光平視向前。一手垂下,掌心朝后,微微顫抖,掌心中隱約正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