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一驚,聽起來,桃葉這好像是要破罐子破摔。
他不熟悉采薇的聲音,也不知來報信的人是誰,以為只是梅香榭一個與桃葉關(guān)系要好的姑娘罷了。
來不及多想,王敬已經(jīng)在采薇的引路中,奔赴梅香榭。
入夜后的都城要比白日安靜許多,然而一旦走近梅香榭,總能遠(yuǎn)遠(yuǎn)就聽得到人聲鼎沸。
因為桃葉閉門了數(shù)月又突然見客,梅香榭迎來了近期最熱鬧的一晚,許多桃葉的昔日??偷玫斤L(fēng)聲,都紛紛趕來,擠得梅香榭大廳內(nèi)都站不下了,只得聚攏在門外。
又有些游手好閑的吃瓜群眾,聽說梅香榭一向自命清高的桃葉姑娘竟然大放厥詞要留宿男客,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在最外面圍觀了一層又一層,幾乎把大街都給堵了。
王敬和采薇來到這條街上,遠(yuǎn)聞得一片喝彩之聲,像是哪個男客自告奮勇,喊了聲:“我來吃?!?p> 然后四周一片嘩然。
王敬拄著拐,又往前走了幾步,很快聽到了嘔吐聲。
旁觀的看客相互嬉笑著議論:“沒想到才貌雙全的桃姑娘,廚藝竟這么差,怎么吃一個吐一個?”
王敬聽了,便知道,在這之前試吃的客人不少,只是每一個都難以下咽。
不必說,那并非桃葉下廚所做,而是來自于鬼王餐廳的飯菜。
前方人多,采薇生怕王敬摔倒,便扶住了王敬,盡可能地推開別的客人、替他開路。
此種行路方式,想讓人不注意都難,那些官宦子弟,都認(rèn)出了王敬:
“這不是王駙馬?”
“好大一股腥味兒,好像他衣服上有血……”
“果真是血!還沒干呢!”
有人不慎觸碰到了王敬的衣袖,感到驚詫又惡心,連連后退。
近處的人聽到,也都避之不及,于是給王敬騰出一條可以拄拐行走的窄窄小道。
采薇就攙扶著王敬從這窄道進(jìn)了梅香榭。
梅香榭大廳正中間的舞臺,平時都是舞姬們跳舞供客人們娛樂的地方,這日卻擺滿了盤盤碗碗。
在盤碗的最里面,桃葉斜坐在那兒,胳膊肘支撐在一個食盒上,衣裙就散在舞臺上。
她濃妝艷抹,青絲披落,衣衫輕薄,一雙杏眼覷著每一個來尋她的客人,眼波流轉(zhuǎn),笑容妖嬈,似勾魂一般。那半臥半坐的姿態(tài)更是千嬌百媚,活脫脫是青樓花魁的模樣,萬種風(fēng)情盡生。
由于沈慧今晚沒在這兒,別的人也不好約束桃葉,只能任由放肆,把個舞臺變成了餐臺。
“還有人要來吃么?怎么都不好好吃呢?”桃葉眼瞼下搭,在暖色的微光中,臉腮如新月生暈,問著、輕嘆著,一顰一笑都動人心魄。
“桃姑娘,這菜……這菜的味道實在有點怪,你讓我吃一兩口也就罷了,要全部吃完……那實在是吃不下……”那客人嘔吐了一陣之后,又趕忙向桃葉解釋。
桃葉揚起如削蔥根般的手指,輕輕挑起那人的下巴,朱唇微啟:“吃不下……說明你還是不夠愛我……”
王敬雖看不到眼前究竟是怎么個景象,但從桃葉的聲音中也聽得出她的態(tài)度有多么輕浮。
他踉蹌著走過去,手杖觸及舞臺而停步,伸手摸到了桃葉的胳膊,便猛地用力抓緊了那手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駙馬爺?”桃葉抬頭,目光掠過王敬,也看到了采薇,便明白是采薇把王敬找來的。
她微微一笑,推開了王敬的手,故作出滿不在意的樣子:“我這兒正招新郎呢,駙馬爺若是沒甚要緊事,還請不要耽誤人家的時間,后面排隊等著嘗菜的人還多著呢?!?p> 說罷,桃葉又高喊:“下一個!”
王敬聽到這些話,恨得牙癢癢,他也看不到隊伍在哪、排隊的有多少人,只是橫眉怒目地扭頭朝外面問:“下一個是誰?還有誰在排隊?”
下一個要輪到的人,先見到一個個嘗過菜的人都吐了出來,已有了些猶豫,又見王敬這位新得勢的國丈這樣帶著怒氣發(fā)問,哪還敢走過去?
“既然沒人排隊,那就輪到我了?!蓖蹙凑f著,就抓起距離他最近的一盤菜,也不管那是什么,張口就吃。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王敬將那些旁人都吃不下的飯菜塞進(jìn)自己口中,每吃完一盤,就將盤子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聽到盤子碎裂的聲音,桃葉不由得氣上心頭,她不明白,王敬憑什么在她面前摔東西,又有什么資格在這兒撒氣。
就這樣吃一份、摔一個,不大一會兒,臺上都空了,地上被摔出了一地碎片。
看著一地碎瓷片,想起王敬白天說得那些話,桃葉不知不覺積攢了滿腔怒火:“一個沒有味覺的人,就算吃得下去,也算不得贏?!?p> 撂下這句話,桃葉站起,甩開明黃色的百褶裙,轉(zhuǎn)身奔向二樓。
王敬跟著腳步聲,也尾隨上樓去,在桃葉房門口追上了桃葉。
底下的客人們都仰頭看著,只見桃葉一進(jìn)房門就立刻關(guān)門,卻被王敬強(qiáng)行推門進(jìn)去,然后“砰”的一聲,門被關(guān)上了。
門內(nèi)會發(fā)生些什么?看客們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
門是被王敬給關(guān)上的,他回身便厲聲質(zhì)問:“誰準(zhǔn)你這樣作踐自己?你是逼著我非來不可是不是?”
“我這樣不是正合你的意嗎?你不是叫我回屬于我的地方去嗎?我不努力完成任務(wù),怎么回去?”桃葉臉上帶著挖苦般的笑意,好像自己講得十分在理。
王敬只覺得這是強(qiáng)詞奪理,不禁再次指責(zé):“完成任務(wù)就得是這種方式?你那同鄉(xiāng)是怎么做到的?偏偏你就得出賣自己才行嗎?”
桃葉冷笑著,故意氣他:“我就要這樣!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把我說成青樓女子,那我就給你展示一下,什么叫做「人盡可夫」?!?p> 果然,聽了這兩句話,王敬頓時臉上青筋暴起,吼聲如雷:“我——不——許!”
“你是我什么人啊?你有什么資格不許?你配嗎?你……”
沒等桃葉宣泄完,王敬忽然抱住桃葉,吻她的嘴,讓她不能再說話。
桃葉心中五味雜陳,各種各樣的念頭沖進(jìn)腦海,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hù),她推開王敬,猛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王敬聽得懂這句話,但此刻,心中的火花已愈演愈烈,也顧不得賤不賤,他忍不住又一次抱住了桃葉。
桃葉不知自己何時已經(jīng)淚眼模糊,她假裝清高的能力很差,無法一直將心愛之人拒于千里之外。
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的相擁越來越緊,他吻過她的眉眼、她的臉頰、她的唇邊,最后一把將她按倒在床榻上。
他們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個由王逸做主讓他們拜堂成親的夜晚。
桃葉的心情依然很復(fù)雜,她的眼角仍掛著淚痕,她還一直聽得到樓下的喧鬧聲。
直到外面大廳的燈光全部熄滅,萬籟寂靜,桃葉又一次伏在王敬肩上啼哭,低聲重復(fù)著一句話:“我恨你……我恨你……”
王敬沒有說話,他感覺到枕頭被淚水浸濕了,于是將桃葉抱得很緊很緊。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桃葉睡著了,到了后半夜的時候,她又忽然醒了,感覺到處都是汗噠噠的,好像她就是被這汗氣弄醒的。
她伸手摸了王敬,如她所想,是王敬在出汗,前心后背都有好多汗,連頭上、胳膊上、腿上也是。
這么一摸,把王敬也給摸醒了。
桃葉忙問:“你怎么會出這么多汗?”
“這幾個月……出虛汗越來越厲害了……”王敬吞吞吐吐著,稍稍與桃葉保持出一些距離。
桃葉早該猜得到,王敬的病一直在朝著更糟的方向發(fā)展。
“每一次我想靠近你的時候,就會想起自己這副要死沒死的皮囊,只能拖累你?!蓖蹙绰曇舻统粒齻?cè)過臉,面對桃葉:“所以,我是真的希望你離開我,你懂嗎?”
“我不懂……”桃葉剛開口,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你如果不想拖累我,早該狠心做出決定……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等成了一個老姑娘,你卻對我說……請離開……”
王敬聽得出桃葉在哭,伸手抹去她的眼淚,自嘲著:“是啊,我這個人就是活得太糾結(jié),拿不起、放不下,舍不得、又留不住,白白耽誤了你的青春。”
他輕輕嘆氣,仰望房梁,再次開口,是那般沮喪:“我并不愿這樣,我很想全心全意和你共度余生,可我的余生有多長呢?如果我們就此在一起,你一定會面對我死的那天。
我不怕死,可我害怕經(jīng)歷與摯愛之人生離死別的場面,我能想象得出,到了那天,你該有多難過?我不愿某天你為我傷心欲絕,寧可你從此無法得知我的消息……”
言至此處,王敬的眼淚也順著眼角滑落。
桃葉咬著手指,因為王敬看不到、但能聽得到,她不想哭得那么大聲。
如死灰般沉寂的夜,只有呼吸聲和抽泣聲在空中飄蕩。
半晌,桃葉才慢慢控制住一點情緒,哽咽著好不容易道出一句話:“可是……你知不知道……離開了你,我現(xiàn)在就生不如死……又何談以后……”
聽到這樣的話,王敬的心幾乎都要融化了,更不知該如何抉擇剩余不長的人生。
“我們一起離開京城好不好?我們?nèi)ジ鞯貙ぴL名醫(yī)好不好?”桃葉抓住王敬的手,懇求一般望著他:“我們還可以找三弟,他如今醫(yī)術(shù)一定精進(jìn)了許多,或許還結(jié)交了許多五湖四海的醫(yī)者……”
王敬沉默著,靜靜感受著來自于桃葉手心的溫度。
他好想看看現(xiàn)在的桃葉是什么模樣,他想一定很美、很美……但是,他看不到。
“就算治不好你,至少也能讓你多活幾年……”桃葉微微爬起來,眼淚啪嗒啪嗒落在王敬臉上:“以后……每一個能陪在你身邊的日子,都是上蒼給我的恩賜……無論有多久,我都知足……請你不要再放棄了,好嗎?”
來自于桃葉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刻進(jìn)了王敬心里,他感到心被雕刻得隱隱作痛,終于點了點頭,又一次讓唇邊湊近桃葉的臉頰,吻到了桃葉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