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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擎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吳茱兒的背影,耳中只有她磕磕絆絆的笛聲,對四周的嘲笑聲充耳不聞。
吳茱兒聽到了茅山弟子們的譏笑,也聽到了周濟川的挖苦,她的手在發(fā)抖,她難堪的想哭,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停下來找個地縫鉆進去,不要再自取其辱。然而她根本停不下來,因為她停下來,就是主動認輸。
她不是個頂頂有骨氣的人,甚至有些窩囊,如果今天恩公要她同人比試寫字畫畫,她一定老老實實地認輸??墒乾F(xiàn)在要她吹笛子,那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就不能也不愿退縮。
也許她不能贏過那位茅山書院的女弟子,但她至少要吹出一首像樣的曲子來,過后就算是輸了,她也心甘情愿給人家磕頭賠罪。
手上這一根笛子太過新鮮和陌生,她每錯一個音,就熟悉它一點,每漏一個拍子,就和它親近一分。阿爺教過她,每一首曲子都是一個故事,只有她手上的笛子聽懂了,它才能講給別人聽。
《虞美人》是個傷心的故事,月娘念過一首詞,她不記得了,但是她記得當時她想哭,是因為她聽了這首曲子,想起來她十歲那年頭一次跟著阿爺出遠門,白天在繁華的街道上叫賣,夜里卻沒處落腳,只能睡在城隍廟里,她枕著阿爺膝頭,阿爺摸著她的腦袋,那一聲輕輕的嘆息,叫她想哭。
太史擎眸光閃動,聽出她的笛聲變得流暢起來,彷如有隱隱一段憂愁傳入耳中。
“無名氏,你莫非是耳聾了不成?”
“快叫你師妹停了吧,莫再糟蹋人耳朵?!?p> 周濟川和幾名茅山弟子還在冷嘲熱諷,話越說越難聽,嗡嗡亂亂饒人視聽。未見云清珂的神情陡然一變,盯著吳茱兒的身影,竟發(fā)起呆來。
見她不知何時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背脊,露出一張認真的臉孔,她眼眸低垂,兩手捧著那一根翠綠的竹笛,指尖靈動,曲調(diào)霎時成形,竟惹人心中一慟!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云清珂只覺得耳中萬籟俱靜,只有這一曲《虞美人》。
憶起她兒時,爺爺尚未隱居山林,在他掌教之下,茅山書院還是一陣向?qū)W之風,幾位德高望重的處士尚未離去,每月束脩不過是幾塊臘肉、一壇老酒。弟子們勤奮好問、不拘一格,沒有人因為她是個啞巴,就待她不同,師兄們常常溜下山去,有時給她帶回一只漂亮的紙鳶,有時給她帶回一塊香甜的千層糕,她則是偷偷拿了爺爺書房里的藏書給他們瞧,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了,就是一起挨罰,每次打手板,都是她哭得兇。
那樣的日子,如今卻一去不復(fù)返了。
云清珂回過神來,不覺已是淚濕滿面。
吳茱兒吹落最后一片音花,一曲終了,她悵然若失地握著笛子垂下雙手,久久不能回神。焉知在場眾人,唯有兩個人用心在聽。
“無名氏,這下你還有什么話說?”周濟川得意洋洋地指著吳茱兒,道:“大家有耳共聞,你拿這魚目比珠,還不認輸?”
太史擎的目光深深望著吳茱兒,一個低頭收斂了眼中情緒,再度看向周濟川,勾唇一笑,也指著云清珂對他道:“孰優(yōu)孰劣,你還是問一問本人吧。”
周濟川聞言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了云清珂臉上的淚痕,心中暗叫不好,假裝沒看見她失態(tài),嘴上敷衍太史擎道:“云清口不能言,她能說什么,我來替她說,你們——”
話未說完,就見云清珂轉(zhuǎn)身走到大青石旁邊,抱起了她的古琴,高高舉起,狠狠地摔到周濟川的腳邊,只聞一聲嗡鳴,瞬間弦斷木裂,嚇得四周茅山弟子紛紛退避,周濟川則是被飛起的琴弦劃傷了臉面,捂著臉大呼小叫。
云清珂扔了琴,對著一臉呆樣的吳茱兒抱手作揖,躬身一拜,而后撿起地上的帷帽,揚長而去。
她輸了,樂藝有三,一聞曲調(diào),二見技法,三觀心境;比技法,那人手上的笛子顯然是第一次用,并不趁手,可她的嶧陽琴卻是日日不離;比曲調(diào),那人能用笛子吹出琵琶曲,她卻是老調(diào)重彈;比心境,那人能在逆境中成曲,勾動她的心扉,而她的曲子雖然能讓旁人淚流,卻惹不出自己的眼淚。
三者皆輸,她唯有毀琴方能自省。而那一拜,卻是她感激對方,用這一曲驚醒了她。
那狂徒說的不錯,如今的茅山書院,的確不配享有書院之名,還好她醒悟的不算晚,或許有辦法挽回頹勢。有道是不破不立,就讓周濟川這一類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品嘗他們親手種下的惡果吧。
周濟川還在跳腳,一眾茅山弟子見到云清珂毀琴而去,怎會不解其意,再不能自欺欺人,凡有些廉恥的,都紛紛掩面追上她腳步離開此地。
等到周濟川緩過痛勁兒,人都快走沒了。
四周圍觀的眾人未料會是這么一番結(jié)局,雖他們看不懂云清珂為何認輸,可事實擺在眼前,人家自己都認輸了,誰還能替她說不是?
不由地替茅山書院捏一把冷汗,輸了這一場比試,莫非真地要把書院的牌子摘下去?
吳茱兒抱著笛子竄回太史擎身邊,太史擎破天荒給了她一個好臉色,只是嘴巴依舊不饒人:“前頭難聽死了,后面尚可,勉強饒你一回吧。”
她心有不忿,卻沒敢還嘴,又看見小鹿子沖她擠眉弄眼,回了他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好不好,她連怎么贏的都弄不明白呢。
“周直講,你要往哪里去?”太史擎叫住了見狀不妙欲要開溜的周濟川,冷聲調(diào)侃:“若是要回茅山書院,我與你同行,親眼看見你們拿下牌匾,我才能安心離開。”
這回換成是周濟川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了,他捂著半張臉對太史擎道:“年輕人行事何須這般陰狠,非要逼死人不成?”
他原先是十拿九穩(wěn)能贏他,才會答應(yīng)比試,哪里真就能做主摘了書院的牌匾,此事若是傳到院主耳中,他不死也要脫層皮。茅山書院他是待不下去了,趕緊回去收拾了行囊離開這是非之地才好。
“似你這般讀書人,若是死個干凈,這天下也就太平了?!?p> 太史擎邁開長腿,大步向前,席間讀書人紛紛讓道,竟無人阻攔,只見他來到周濟川面前,在對方惶恐的眼神中,抬腿踢翻了大青石旁邊的書箱子,里面的文章紙冊撒了一地。
他一腳踩在上頭,環(huán)顧四周或是麻木或是愚昧的臉孔,朗聲念白——
“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乃處事之要也。”
這一句,但凡是入得書院之人,都不會陌生。這是朱子聞名遐邇的《白鹿書院揭示》當中的一句,后來流傳到其他書院,六大書院皆不例外,刻成石碑引為學規(guī),人人必知。
可是在場的讀書人,又有幾人做得到正義不為名利,明理不為功名呢?
此時此刻,看著周濟川的狼狽相,得此一言,發(fā)人深省。
“茅山書院的牌匾就讓你們留著也罷,吾只有一言斷定:倘使死性不改,學風不正,百年之后,此處蕩然無存?!?p> 言盡于此,太史擎負手離去,吳茱兒和小鹿子緊隨其后,那先前同席的秀才祝知德也爬起來追了上去。到最后,他也沒有留下名姓。
后來,此事一經(jīng)傳開,人們便稱呼他做無名氏,有人贊他一語驚醒夢中人,也有人罵他是狂妄自大,眾口不一,紛紛紜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