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王文成
都官獄中的狹長甬道,年輕獄卒走到盡頭,沉重鐵門在絞鏈中緩緩升起,鐵門內(nèi)便是戒備森嚴(yán)的內(nèi)監(jiān)所在,陰森潮濕,常因嚴(yán)刑逼供而令犯人暴斃。
獄卒來到監(jiān)房前,見到囚犯身上壓著沉重的沙袋,獄卒大驚,趕緊打開牢門,將沙袋搬開。囚犯此刻臉色蒼白,氣若游絲,獄卒倒是處驚不亂,幸虧平日學(xué)的保命手段,趕緊推胸施救,一番忙活,才將囚犯從生死邊緣處拉了回來。
囚犯臉色潮紅,大口喘氣,猛烈咳嗽,許久才將呼吸調(diào)勻,仔細(xì)看去,才知是大正十年時太和門上書的王文成,當(dāng)年上書,要求罷黜姚家,可因?yàn)樘蟾深A(yù),姚武廷審翻盤,導(dǎo)致最后失敗。因和姚武和解,他被梁興奴作了棄子,姚武恨之入骨,便把他投入都官獄中,判了個秋后斬,算起來,已過七年了。
雖是下監(jiān)的囚徒,卻依然維持著太學(xué)門人的尊嚴(yán),胡須雖是花白,卻是修剪的整整齊齊,只是衣衫臟破,維持不了這體面。在這牢中七年,幾次險險被推上刑場,每次在行刑前,案情或者有了新的線索,或者發(fā)現(xiàn)新的疑點(diǎn),大司寇府中許多官員來自太學(xué),覺得此事判決不公,又念及同門之誼,硬是頂住壓力。
見到先生臉色慢慢有了紅暈,獄卒才放心,從懷里掏出兩個炊餅遞了過去,笑道:“這是給先生買的夾肉炊餅,還熱乎,先生趁熱吃吧!”
獄卒名叫子鼎,身材瘦高,劍眉朗星,頗有陽剛之氣,只是顎下稀稀落落的胡須,顯示著他的稚嫩,是父親托人來此,成為不入流的胥吏,在這牢中謀口吃食。見到先生吃的正香,子鼎有些憤然,“先生,他們?yōu)楹我δ???p> 王文成臉色陰冷,“國瑞,最近有何異動?竟讓他們動了殺心?!?p> 子鼎想了想,“先生,學(xué)生沒聽過什么異聞,要說不對勁的地方……”沉思片刻后,“只是,這幾天有星辰劃過天空,閃耀火光,發(fā)出巨大轟鳴?!?p> 王文成若有所悟,“天有異象,按照天人感應(yīng)的那套,皇帝該大赦天下,他們不想我活著出獄??!”有些厭煩的擺了擺手,“不說此事,文章如何了?”
子鼎將稿紙從懷中掏出來細(xì)看,神色恭敬的言道:“這是先生上次給學(xué)生寫的,學(xué)生看了好幾日了,仍有很多不解之處,望先生賜教?!?p> 王文成小口咬著燒餅,慢慢咀嚼,“有何不解?”
子鼎看著書,問道:“先生書中所言,萬事皆是由心!”
王文成咽下燒餅,滿意的點(diǎn)頭,“能看到這點(diǎn),也算初窺大道門徑了?!?p> 子鼎滿臉疑惑,“學(xué)生原來讀過的書中,說的萬事皆理,人間有大道,君子當(dāng)行之。天地生道,萬物生理,由道而理,理者,萬物之大同也!”
王文成毫不客氣的反問道:“那理從何來?大道又從哪得到?”
子鼎堅(jiān)定的回道:“理和天地并生,亙古不變,萬世永存!”
王文成搖頭,“世間之理,又誰來定?”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還不是我們的心!理也不過起于心中所想,你說,這理是天地的理,還是心中的理?!?p> 子鼎似有所悟,不過轉(zhuǎn)瞬就有了新的疑惑,“先生,若是這世間沒了公理,都由我們的心來判斷,那豈不是沒了好壞對錯,沒了美丑善惡?”
王文成對這個問題很是寬慰,滿意的點(diǎn)頭,接連拋出了問題,“國瑞,好好想想,世上真的有好壞?有對錯?有美丑?有善惡嗎?”
“世上怎會無善無惡?”子鼎很是驚詫,這完全顛覆了已有的認(rèn)識,急切的反駁道:“易朝三末王就是公認(rèn)的惡王,致使黎民涂炭,自毀江山,遭人唾罵!”
王文成笑道:“可對權(quán)臣來說,還有比三末王更好的嗎?給予大權(quán),賜予富貴?!?p> 子鼎不服氣,辯解道:“這幾人是奸佞之徒?。 ?p> “那你心中的善王又是誰哪?”王文成慢里斯條的反問。
子鼎毫不猶豫的言道:“如同我們的先祖,英雄陽甲子洪吧!他開疆拓土,是公認(rèn)的不世英主,我家也有他的神牌,讓他享受人間的煙火?!?p> “你可知陽甲殺人如麻,他刀下亡魂怕比三王多的多。你眼中的英雄,在他人眼中可是嗜血的惡魔,單單一次人祭,就有十萬人被屠戮!”見到子鼎依然不接,王成文語氣冰冷,“國瑞,你覺得先生是不是好人?”
子鼎毫不猶豫的回答:“先生當(dāng)然是好人了?!?p> 王文成搖搖頭,“可是好人怎么會下獄那?”
子鼎的心隱隱震動,“先生是被人冤枉的?!?p> 王文成面色肅然道:“你覺得我是被冤枉的,別人也這么想嗎?在別人眼中,先生和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吏有何區(qū)別,不都是惡人嗎?”
子鼎的心在劇烈顫抖,“先生,世間真的沒有對錯,沒有善惡嗎?”
王文成搖頭,“世間之事,本來無對無錯,無善無惡,餓狼捕羊,可有對錯?可我們稱之為惡狼,那是因?yàn)橥淌闪宋覀兊呐Q?,必除之而后快;若是我們的獵犬抓住獵物,我們卻稱之為忠犬,要投食褒獎,同是捕獵,何故不同?”
子鼎點(diǎn)頭,問道:“若無對錯,難道要隨心所欲?”
王文成搖搖頭,“當(dāng)然不是,要知善知惡,去惡存善。”
子鼎很不理解,“先生,就算是我知善知惡,我眼中的善,就是別人眼中的惡,我眼中的惡,就是別人眼中的善,我去惡存善,卻是給別人增加了惡?!?p> “孺子可教!”王文成的眼中終于流露出欣賞,抬頭看著牢中的房頂,喟然嘆曰:“我身陷囹圄,在這獄中這么多年,就是窮索此理?!?p> “先生可有答案?”子鼎滿臉的期待。
“答案就在你讀過的理中!”王文成悠然言道。
“這不還是世間的理嘛,為何總說是心?”子鼎愈加不懂。
王文成悠悠言道:“因?yàn)檫^程不同,若先定理,而心來印之,如同別人的光明照耀你的路;我說的理,是用心來得之,你發(fā)出的光亮,照亮自己的路?!?p> “學(xué)生不是很懂。”子鼎滿臉迷惑,卻將這句話牢牢記在了心中。
“你現(xiàn)在不會懂,慢慢才會懂?!蓖跷某啥⒅佣Γ馕渡铋L言道。
子鼎突然問道:“先生,能做我的師傅嗎?”
王文成指著自己的心口,坦然笑道:“天下之人,凡是認(rèn)同心者,皆是子輿門人,子輿曾有言,仁義禮智根于心,萬事萬物由心而發(fā),聽我愚見,認(rèn)同我的想法,便是這子輿的門徒,師傅就不敢擔(dān)當(dāng)了?!?p> 子鼎跪倒在地,給王文成叩首,“師傅在上,受弟子一拜。”
受了拜師禮,王文成將子鼎扶起,叮囑道:“國瑞,我不喜這些繁文縟節(jié),今日你由心而拜,我也就收下你這三拜了,我是罪員,是在這獄中待死之人,你拜我為師之事,我們師徒二人知道便可,切莫張揚(yáng)。”
“弟子明白師傅的意思。”子鼎知道此事牽扯甚大,“弟子聽人說,師傅七年前卷入太學(xué)上書案,弟子問起,他們也多言語不詳。”
王文成面色凝重,“為師可能再也出不去了,你既為弟子,為師就說些往事。為師為太學(xué)教授,弟子傳頌,有些薄名。大正十年的隆冬,離元節(jié)還有七日,突然來了客人拜訪,求為師幫他寫篇文章。求字潤筆時有發(fā)生,有人要篇碑文,有人為家譜作敘,有人幫忙鑒賞文章,各有所求,為師倒也不以為意。令為師驚訝的是,此人所帶珠寶不下千金,為師當(dāng)時就覺得有災(zāi)禍發(fā)生?”
子鼎問道:“師傅怎知就有災(zāi)禍?”
王文成苦笑道:“事有因果,無緣無故的福就是禍?。『螞r這飛來橫財,果然,當(dāng)聽聞提出的要求,為師就知道,置身大漩渦中,想脫身都難了?”
子鼎緊張起來,語氣急促的問道:“師傅可知此人是誰?”
王文成搖頭,“能隨手拿出千金,讓人代筆的豪客,怎會暴露身份。”
子鼎問道:“此人要做什么?讓師傅如此恐慌?!?p> 王文成言道:“此人大講皇室秘辛,涉及種種,聽他道來,匪夷所思,可細(xì)思起來,恰又合情合理。為師越聽越是心驚,這些事真是污人耳目,連聽了都是罪過,此人竟讓為師寫篇文章,以我之筆,將這些事情流傳出去。”
子鼎很是好奇,“都講了什么?”
王文成搖頭,“為師告訴你,就是害了你?!?p> 子鼎有些失望,“師傅是不是沒有答應(yīng)他們?”
王文成點(diǎn)頭道:“牽涉甚大,自然沒有答應(yīng),為師既沒有那個本事,也沒有膽量寫那篇文章,于是堅(jiān)決回絕了他們,讓他們帶著財寶離去?!?p> 子鼎若有所思的言道:“他們沒有帶走,給師傅留了下來,要不然,在士林案中,不會有師傅家中搜出這些財寶的事,讓他們污蔑師傅?!?p> 王文成點(diǎn)頭,“沒錯,他們沒有帶走,臨走之時,他們說這些財寶留下,算是借我的名聲一用,不管答不答應(yīng),這篇文章最后都署名都是為師?!?p> 子鼎憤然言道:“如此陰害師傅,此人真心惡毒?!?p> 王文成說著,陷入沉思,“這么多年,為師始終不解,帛書案中,為師是何角色?他們想利用為師,鼓動太學(xué)士子來對付太子?可我只是太學(xué)博士,對大局無足輕重??!不知這神秘人究竟是何打算,一現(xiàn)即逝,再無回頭?!?p> 二人正在漫談,走廊盡頭傳來了喝聲,“小子,該走了?!?p> 子鼎送上一碗熱水,傷感言道:“弟子成了他們的眼中釘,無法在此久留了?!闭f著,眼角似有淚花閃動,“也許弟子再也見不到師傅了,師傅多保重吧!”
看出子鼎的傷感,王文成拍了拍肩膀,語氣很是灑脫,“去吧,國瑞,參悟心道,何愁不能立足,何必自封囹圄,做這等賤役而窮老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