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十九年十月十日,平陽白馬縣,宏遠學(xué)堂,張金榜日。
“陳家郎君!陳家郎君!”
聽罷有人呼喚,前面一瘦削挺拔的身影轉(zhuǎn)過頭來,青年手持書卷,一身干凈白衣,面容端正、目光筆直,頭發(fā)用銅簪扎得嚴(yán)謹(jǐn)有致,標(biāo)準(zhǔn)一副文儒學(xué)生打扮。
陳果分明聽見剛剛有人呼喚自己,轉(zhuǎn)身眺望人群卻沒看見熟人。
真是奇了怪了。
“陳家郎君,陳家郎君,我在這呢,我在這呢?!?p> 陳果低頭一看,便見一看起來約莫中年的侏儒矮子正在自己面前蹦蹦跳跳,試圖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這矮子端的是生得丑陋,臉框方正,眼小如珠,鼻子大如斗。但其生性良善,性格天真好動,仿佛孩童一般。
陳果見他來,只是微微一笑,屈腿蹲下面對著他說:“沈俊,你怎么來了?”
沈俊向他施了個福禮,雙手合掌,滿臉堆笑道:“恭喜呀恭喜,恭喜郎君高中秀才,將來必能進士及第,當(dāng)官,賺大錢,住豪宅,然后娶我家小姐過門呀?!?p> 沈俊咧著嘴對他笑。
這沈俊實際上是沈家早年收養(yǎng)的孩子,曾經(jīng)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他們一家人因拒交田稅而背井離鄉(xiāng),逃亡南方,沿途經(jīng)過白馬縣時,恰逢這孩子發(fā)了高燒,沈俊的父母心急之下把孩子丟在了沈家的門口,沈家家主沈瀚文也是個善人,就把這孩子給收進了府里,賜名沈俊,可惜因為高燒燒壞了腦子,自那之后智力和身高都不再增長。
陳果義正言辭地斥道:“胡說,讀書人怎能貪圖浮財名利,圖慕榮華富貴?”
書生雙手相合,向天空虛作一拜,崇敬說道:“我輩讀書人當(dāng)效仿當(dāng)朝宰相宋景。宋公出生草芥,卻懷青云之志,窮且益堅,一朝中狀元,兩袖清風(fēng),滿身正氣,胸中負(fù)治天下之大才,肩挑教化萬民、改革弊病之重任,深得圣上倚重。怎能拘泥于這俗物!”
沈俊聽著書生一連串地說出他沒有聽過的詞語,也不曉得什么意思,只是疑惑地看向陳果:”陳郎君這是不打算娶我家小姐過門了?我家小姐對你何種感情你也知曉,你怎能如此負(fù)她!”
沈俊越說越激動,臉都開始扭曲,竟是開始揮舞起雙手,責(zé)罵起陳果來。
“好你個負(fù)心郎!枉我家小姐對你一片傾心。你可知我家小姐在閨中對你思念何其之深!每至深情處,便落下眼淚來,泣血作詩一首。她日日盼、夜夜盼,盼你中狀元,說是非你不嫁。你若是負(fù)心于她,豈不是教她下油鍋、滾刀氈嗎,豈不是叫她郁郁老死嗎?”
“你這狗賊,與其放你害我小姐性命,不如現(xiàn)在就取你狗命!”
沈俊越說越認(rèn)真,沖上來抱著陳果的腿就是一陣撕咬和拳打腳踢。
“我沈俊雖人小,但尚知感恩,你個狗賊人模狗樣,卻是個狼心狗肺的二流子!我今天即使拼著這條命,也要為我家小姐報仇!”
周圍人聽見沈俊憤怒的吼聲,紛紛駐足側(cè)目觀看。
陳果雖是讀書人,但也不至于被孩童身形的沈俊所傷,只能面帶尷尬,好氣又好笑地向沈俊解釋道
“我怎是這個意思呢?我的意思是,我讀書是為了造福萬民,不是為了住大房子,當(dāng)大官?!?p> “再說,我怎會不喜歡你家小姐呢。沈小姐看重、欣賞我,我萬分感激,不敢不報,更不敢辜負(fù)沈姑娘一片心意啊?!?p> 沈俊聽罷還是一臉猙獰地瞪著書生。插著腰,仰著頭,舉起右手指著陳果的鼻子問道。
“別說那么多有的沒的,你們讀書人肚子里最多壞水,我沈俊人雖小,但連管家、賬房先生也夸我聰明,你這…你這叫…叫緩…緩兵之計,騙不了我!”
“你只消告訴我,我家小姐,你娶還是不娶!”
陳果一看周圍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不知其中有沒他的書院同學(xué)也在其中,不然當(dāng)真讓他無法抬頭了。
站在陳果旁邊一年齡較長的儒生拍了拍陳果的肩膀,眼里含著笑意,哈哈說道:“兄臺,果然多有風(fēng)流韻事?。≡谙屡宸?、佩服!你我相逢一場,甚合眼緣,不如今晚含香樓一聚,何如?”
陳果側(cè)身一還禮,苦笑道:“兄臺見笑了,家父今日為我舉辦宴席,它日若有機會我當(dāng)罰請三杯?!?p> “陳果,你是娶還是不娶?”
陳果只得哭笑不得地說:“娶,娶……我娶?!?p> 沈俊這才放下心來,又重新對這個未來大姑爺溫聲和氣起來,當(dāng)?shù)氖亲兡樧兊脴O快。
“陳郎君放心,我必然幫你轉(zhuǎn)告小姐?!?p> “對了,郎君,我家小姐讓我轉(zhuǎn)告你,說是十月十五,定風(fēng)橋上見?!?p> 陳果一拱手,說道:“多謝沈俊兄告知,請轉(zhuǎn)告你家小姐,我知道了?!?p> 沈俊聽罷便離開了,沒走兩步還不忘回頭提醒陳果:“陳家郎君,可莫要忘記約定呀。”
沈俊抿著嘴點點頭。
沒成想這沈俊走了兩步,又轉(zhuǎn)過身來,隔著人群朝著書生大喊:“陳家郎君,要記得!我家小姐是在定風(fēng)橋上與你約見!可莫要走錯啦!你聽見了嗎?”
行人皆回眸看向陳果,陳果大囧,掩面而逃。一邊快步踱走,一邊心里腹誹:下次見仙兒可得告訴她,莫要再喚沈俊來傳信了。
……
陳果還未走進家門,老遠便看見陳府門前羅列了兩隊喇叭嗩吶和一眾賓客。父親陳云德,母親李扶柳,二娘趙氏,以及大哥陳成,小妹陳朵一家人站在隊伍最前方。
其中陳云德碩大無朋的身影最為顯眼,狹小的眼睛老遠就看見了陳果的身影,臉上的肥肉頓時擠作一團,哈哈一笑,大聲嚷道:“我家凌云兒回來啦!”
“開門!放鞭炮!迎秀才郎——!”
兩排嗩吶匠猛吸一口氣,臉上的腮幫子都吸得貼著骨頭,肚子鼓得像裝滿棉花的麻袋,一呼氣便是如同臉紅眼凸。
兩個仆人撐著竹竿吊著長長拖到地的爆竹,仆人金五,人靈敏又精干,點了爆竹馬上拔腿就跑。
爆竹的“噼里啪啦”地炸響,碎片炸的到處都是,丫鬟小翠站在門口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被嚇了一大跳。鄰家的小孩聽到動靜,一下從巷子里鉆出來湊熱鬧,捂著耳朵到處亂竄,管教的嚴(yán)的父母,見狀把孩子拉過來,脫了棉褲照著屁股就是打。
陳云德嬉笑著走過來重重地拍著陳果的肩膀,把兒子摟到懷里,附在耳邊說著什么。
陳果不停地點著頭,其實什么也沒有聽到,只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幾乎快要把他的耳朵振聾了。
爆竹爆炸的煙霧散的門口到處都是,門口眾多賓客開始向陳云德父子圍過來道喜,在眾人的簇?fù)硐逻M入中堂。
李夫人和管家三爺則拿著一沓紅紙包,臉上盡是歡喜,在門口見人就塞上一個紅包,討一個吉利。
陳果走進中堂的時候,門外的爆竹聲還沒有結(jié)束,里邊又開始打起了爆竹。
陳果走到祖宗牌位前,旁邊有小廝將香遞上,陳果持香三拜,敬諸位祖宗保佑,向諸位先人告慰。
禮罷,起身。開宴。
陳果喚過金五,告訴他:“你去廚房提兩斤臘肉,一只鴨,一瓶酒,送給周鞋匠周老爺子?!?p> 這周鞋匠年近七十,無兒無女,孤單一人,以給人補鞋為生,生活過得無比清苦,一年到頭吃不了幾回肉。但陳果意外之下,與之攀談,竟發(fā)現(xiàn)老爺子頗有眼界,故和這老鞋匠也算得上是一對忘年交。
……
宴罷,陳云德把陳果喚進自己的房里。
陳云德相比十八年前老了很多,頭上為數(shù)不多的頭發(fā)變得灰白,肥胖的臉上長出了許多皺紋。
“果兒?!?p> 陳云德掏出柜子里的包裹,小心打開,里面是一張兩千兩白銀的銀票。
“這銀票你收好。這是用于你去往省府,用學(xué)讀資、結(jié)交朋友、打理關(guān)系所用,莫要吝嗇用錢,若是手中銀兩不夠,便書家信一封要便是。如今家中尚且富裕,我與你母親尚且身體健康,還足以把持家中生意,”
“此次一去,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和你娘皆知你所想,也支持你的想法。我和你娘不強求你繼承家里生意,是知你有讀書報國之宏愿,望你時刻勤勉自誡,奮力圖強,”
“家里不求你出將入相,也不求你衣食富貴,只希望你一切安全,勿費大好時光,體會人生的樂趣,莫要空留遺憾啊?!?p> 陳果極少見到父親陳云德露出這樣悲傷又嚴(yán)肅的表情。
“孩兒知曉。身體發(fā)膚,皆受之于父母,孩兒務(wù)必會珍惜自己的生命,待孩兒三五年,必有捷報傳來,至?xí)r,必衣錦還鄉(xiāng),孝敬父親、母親?!?p> 陳云德嘆息一聲,摸著他的頭說:“你去和你娘說說話吧,她最心疼你。最近她的身子每況愈下,你母親上午高興過頭,竟然也惹來了頑疾,你此行一去,她必是極為掛念你。我擔(dān)心她會思念成疾。”
陳果點頭說道:“我這就去?!?p> ……
母親李扶柳的房間向來比較樸素,就連久住的房屋也很少請人裝潢修繕。
已是入夜時分,母親房間向窗外的燈光,有些明滅不定,顯得有些昏暗。
還未進門,陳果便已聽到母親的咳嗽聲。
陳果忙推門進去。
“娘,娘,果兒來了?!?p> 李夫人受了風(fēng)寒,正靠在床上咳嗽,小翠正幫她輕輕拍著背順氣,李扶柳咳得面上有虛弱的淡紅。
陳果和大娘李夫人感情極好,蹲在窗前擔(dān)憂地看著母親,
“娘,你怎么樣了娘?”
李扶柳用力瞇了下眼睛,然后用力的睜開,強打精神回答到,
“我家未來的狀元郎來了喲,娘沒什么事。果兒今天開心否?你爹有沒有把學(xué)資交給你呀?”
李夫人溫柔地?fù)崦惞念^,笑瞇瞇地看著他。
“父親給了孩兒兩千兩。”
李扶柳眉頭一皺,“才兩千兩,看我不把他肥肉削下來個兩千兩!我叫他??!”
“不用!不用!娘,兩千兩足矣。孩兒不屑錦衣玉食,只要有保暖的衣服,和粗茶淡飯足矣?!?p> 李夫人又擔(dān)憂地盯著陳果上下打量,“果兒,你從小到大從未出過遠門,娘以前教給你的還記得吧?若是遇著強盜匪徒,就把財物獻出去,若是還不行,你便告訴他家中有余財,我和你爹拿著地契和生意去救你?!?p> “若你和強硬極端之人打交道,要避免與其發(fā)生沖突,忍一時算什么?莫要和瘋狗來去,避開便是?!?p> “若是碰見卑鄙陰暗的小人,你切不可心軟老實,莫要吃了別人的虧還不敢吭聲。要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訴娘?!?p> “還有,銀子不要吝嗇花,該打點關(guān)系的、打點關(guān)系,錢不夠就向家里要,娘只要你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就好?!?p> 大娘越說越擔(dān)憂,頭頂?shù)拿碱^和皺紋都擠在一起,一綹灰白的鬢發(fā)從一側(cè)垂落。陳果看見娘衰老的樣子,不由得心里一疼。
“孩兒知道了,孩兒必謹(jǐn)遵娘的囑咐。”
李夫人說得有些累,在床頭靠了一會。
“對了,果兒,你去見過沈家的姑娘了沒有?”
陳果嘴一抿,“還沒有呢,娘。孩兒正打算去和沈姑娘告別?!?p> 李夫人接著說,
“那就好。我們家素來和沈家交好。沈縣尉欣賞你爹的直率善良,你爹尊他重情重義,為人公道。他們兩人惺惺相惜,我們兩家也就交往日益密切?!?p> “原本與沈家的婚媒之約也只是口頭一提,我們兩家也并未過多強求?!?p> “但你與沈家姑娘年齡相近,從小相識,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我們兩家都樂得這門婚事。”
“我知果兒你勤奮好學(xué),又天資聰慧,此去省府必定是魚躍龍門,前途似錦。若你有朝一日走上仕途,莫要聽信讒言,去做那攀附權(quán)貴之事,你若是負(fù)了沈家的姑娘,以后我也不會再見你?!?p> “孩兒知道了”,陳果恭敬地低著頭。
“娘,你好好休息,孩兒先退了”,小翠扶著母親慢慢躺下。
……
陳果推開房門,正當(dāng)對著一輪明月,直直地照在他臉上。
人生就像這月,總是沒有永遠的圓滿,它總會在你以為完滿的時候,又兀地失去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