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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騎白馬來

第一章 雪中裹兒

一騎白馬來 彼時已惘然 3559 2021-10-24 15:04:02

  景泰十一年,平陽白馬縣縣志載,此冬為十年寒之最。

  暮晚,大雪飄揚。仰天看去漫天鵝毛飄飛,路上積雪積尺高,行人寸步難行。

  白馬縣行道,東街巷子尾,有陳家一戶。

  這陳家,祖上是做布匹生意的,從爺?shù)綄O輩輩是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是一點一點地把先人留下的基業(yè)做大的。到了這一代,陳家的布坊已經(jīng)是東街最大的店鋪。

  陳家到了這一代只有兩房,大房陳云峰一家,養(yǎng)有一女曰陳若楠,嫁予洪城府尉張宗祥長子張亮。其父母因受女貴,隨遷至洪城府享子孫晚福。

  祖上的生意則留給了二房。

  二房陳云德有一妻一妾,其素來以善德樂施在白馬縣頗有名氣??h上百姓皆知陳家二房夫妻二人琴瑟和鳴、素有德行。陳家每年入冬前必會開倉施粥,救濟(jì)當(dāng)?shù)馗F人。

  太陽下了山,天變得更冷了,連陳家大門的門檐下都結(jié)起了冰柱子。

  陳府用飯的時間比鄰家都要晚一些,只因陳家的店鋪開在西街。等主人陳云德關(guān)了店鋪,坐著馬車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這天又暗得早,等陳云德的馬車停在家門口的時候,夜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

  陳云德是一個長得富態(tài)的大胖子,裹著黃棉褂子,戴著老爺帽,面龐圓潤,眼小鼻塌,耳朵長得很大,嘴上留著兩撮小胡子。

  陳云德艱難地從馬車上翻身下來,兩只袖子捂在一起,喘著粗氣,嘴上“呼呼哈哈”地吐著氣,一路小跑躲到門檐下,臉上的肥肉因為跑動而不停顫抖。

  管家老三爺子知曉老爺回家的時間,已經(jīng)在門里候著了,聽到老爺在門口喚他,便立馬打開了門。

  陳云峰邁進(jìn)門檻走了七八步,突然一個踉蹌,在雪中打了一個滾,又狼狽地爬起,拍著頭折返回門外,嘴里還叫喊著:“哎呀呀,差點忘了給娘子捎的芙蓉糕啦,乖乖,乖乖嘞?!?p>  陳云峰小心地抱著兩捆芙蓉糕,因為怕摔著,只能慢慢地走進(jìn)門內(nèi),突然看見門口的雪堆竟然動了下。

  剛才急著進(jìn)家門,天又黑,根本沒注意到這奇怪的小雪堆。

  陳云德心想:莫不是鄰家孩子堆的雪人?我若是一腳給他推了,想必這孩子回來見到必會哭鬧。

  他又想:可這若是底下埋著什么貓狗,我也不能看其凍死呀!

  陳云德艱難地蹲下身子,寬大的棉衣一下攤開在地上,看起來像一個碩大的球。

  他肥胖的手指小心地扒開雪堆,看到一角粗布。他繼續(xù)挖,突然在雪中看到一張臉。

  “乖乖嘞!”

  陳云德本來膽子就小。在他小時候,因為怕黑不敢走夜路,放了學(xué)堂,竟然大冬天里的在學(xué)堂里蜷縮了一晚上。

  他見到這人臉,立馬就嚇得癱坐在地上。

  他努力睜開咪咪眼,看到雪中藏著一個襁褓,里面有一被粗布裹著的嬰兒。粗布保不了暖,甚至這雪水都已經(jīng)沒入襁褓里面、蓋在嬰兒的臉上了,竟然也沒有將其凍死。

  陳云德四腳并用爬了過去,只見嬰兒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抓著一把硬邦邦的雪塊,放在嘴邊用粉嘟嘟、作吮吸狀的嘴唇去蹭,他的頭發(fā)黑黑卷卷、猶如綢緞一般,兩只大大的眼睛像兩片清澈的小湖,映出一對好奇的眸子。

  嬰兒見到他,沒有放棄繼續(xù)啃手中的雪塊,眼睛瞇起,有如月牙一般,仿佛是在對陳云德笑。

  陳云德腦袋一下懵了。他扭頭向院子里喊:“老三,老三!快出來,快出來!”

  管家老三爺子甩著一束長長扎成辮的白胡子,一瘸一拐地跑出門來,看到孩子也嚇了一跳。

  “你去把那兩袋芙蓉糕撿起來,送到夫人那里去?!?p>  陳云德抱起孩子,直接就沖向了自己的臥房。

  府里的丫鬟、幫工都來了,還有仆人已經(jīng)出門找大夫去了。大家圍著床上的嬰兒手忙腳亂地?fù)Q下粗布,又打來熱水給他擦洗身子,全程下來,嬰兒竟然不哭也不鬧,只是瞇著眼笑。大家都打心眼里喜歡這孩子。

  夫人李扶柳也來了,兩個大丫鬟一左一右把她攙進(jìn)了房。

  陳云德見夫人來了,頭立馬矮了一下,本來就很難看出的脖子現(xiàn)在徹底找不見了。

  陳云德弓著腰從一個丫鬟手里接過夫人的手,細(xì)聲細(xì)語地問道:“夫人來啦?不知芙蓉糕的口味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李扶柳身形消瘦,臉上還帶著疲憊,似乎大病初愈,眉毛時刻緊蹙著,好不威嚴(yán)。

  李扶柳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只是奔著孩子去。

  看到這孩子白白胖胖,如此健康可愛,見到第一眼,李夫人便身子一軟,臉上“唰的”流下兩行淚來,竟是想起了剛剛夭折的小兒子。

  陳云德見老婆一哭,心就不由得一慌。

  “夫人,夫人,你這是為何??炜?,小翠,趕緊把夫人扶到椅子上去。”

  李夫人癱在椅子上哭得梨花帶雨,身體本就瘦小體弱,這一哭身子骨更加虛了,仿佛失了骨頭一樣軟軟靠在椅子身上,一旁的小翠跪在李夫人身邊拿著帕子不停地給夫人拭去眼淚。

  李夫人哭累了,聲音漸息。她抬起頭,憔悴的臉直直地對著陳云德,質(zhì)問道,

  “陳云德,這孩子你怎么處置?!?p>  陳云德夫妻二人大眼瞪小眼,似乎是在拿不準(zhǔn)主意。他憋著一口氣,疑惑地答道:

  “當(dāng)然是先養(yǎng)著啦,待到我尋到合適的好人家,再把孩子送出去,夫人你……莫不是?”

  陳云德還沒說完,李扶柳便打斷了他的話,劈臉就是一頓臭罵。

  “陳云德,你個烏龜王八蛋!”

  陳云德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憨憨地摸著不剩幾根頭發(fā)的大腦袋。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的一拍腦門,知曉了結(jié)發(fā)妻子的心意。

  “?。》蛉?,我懂了,不如就將這孩子留在府里吧,我給孩子找個奶媽,以后就由翠丫頭帶著,長大了跟著老三做事。”

  說罷,見夫人冷冷地盯著他,什么話也不說,不由得心虛起來,腦袋上冒出了虛汗,身體也不自覺地矮了一截。

  “是……是這樣吧,夫人?”

  李夫人嘴一歪,直接把手里攥著的剛抹過鼻涕、眼淚的手帕甩到丈夫臉上,大聲嚷道:

  “你個混蛋!陳云德,我告訴你,這孩子是我的!這是老天賜給我的孩子!”

  “我命怎么這么苦哇,嫁給了你這么個憨貨,我的祥兒,我的祥兒……”

  “我告訴你!陳云德!以后這就是我的兒子,這個爹你愿意當(dāng)就當(dāng),不愿意當(dāng)你就滾蛋,老娘去做寡婦。老娘我只要兒子!”

  “你看著辦吧!陳云德,你看著辦!”

  陳云德一看老婆大人生氣了,嚇得忙忙亂轉(zhuǎn),圍著李夫人是左轉(zhuǎn)轉(zhuǎn),右轉(zhuǎn)轉(zhuǎn),一頓好勸,說盡了好話才把老婆哄好。

  “夫人,你看你說的。你不是我夫人你還能是誰夫人?街坊領(lǐng)居、白馬縣哪家哪戶不知道我陳云德是大福大貴之人呀。誰能比我還要命富——有這個福緣娶你?!?p>  “不是呀…不是呀,夫人,你怎么能說配不上我呢??!哎呀呀,哎呀呀!夫人你是前世天上的仙子呀!你不記得啦?我上一世是街邊的一條快餓死的流浪狗呀!仙子您宅心仁厚,人美心善,見我可憐,施舍我兩只仙桃,我這是來世當(dāng)牛做馬報答您來啦!”

  “夫人,我自然是聽你的啦!不用你說,我自見這孩子第一眼便覺得這孩子面目清秀,長得甚是像我,這便是緣分,以后這就是我的親兒子。誰跟我搶兒子,我就跟誰急!”

  陳云德一番妙語連珠,說得舌綻蓮花,聲情并茂,手腳并用,說得臉紅脖子粗,扯起假話來一點不羞恥,加之肢體肥胖,表演起來甚是有趣。李夫人表面上沒有什么變化,但心里已經(jīng)好受了許多。

  陳云德抬頭一看老婆,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夫人已經(jīng)不再生氣,

  便湊過去笑臉相迎,“夫人,我看這孩子自雪中而來,身上并無他物,只有一粗布包裹,不如就喚他裹兒吧。夫人意下如何?”

  李扶柳瞪他一眼。說道:“你是他老子,自然是你說了算,問我一婦人家作甚么?”

  陳云德滿口答是。吩咐管家道:“老三,你去找人收拾收拾間房子,要靠近夫人的房間?!?p>  李夫人怒道,“媽的,陳云德,我怎么說的?你要實在不想當(dāng)這個老子,你就給老娘滾一邊去。我兒子以后和我睡,你滾一邊睡去。”

  “是是是,是是是。夫人,時候不早了,你趕緊洗漱休息吧。小翠,快去給夫人燒水洗腳?!?p>  ……

  夜深了,雪還在下。茫茫的大雪覆蓋著縣城,整個世界仿佛干凈地一塵不染。從天空看去,猶如一層白色的綢緞蓋在城上。

  街頭已經(jīng)沒有小販了,家家戶戶點起了煤油燈,暖氣仿佛要跟著燈光溢出窗外來似的,映在雪地上反射著食物和被窩的溫暖,顯得格外溫馨幸福。

  縣太爺張進(jìn)府邸,院落錯落有致,別院里種著青松幾顆,北方移植來的寒杉,還有綠植不知凡幾,下有紋雕的小湖,依然結(jié)了冰,凍住了瘦漏有致的湖石假山,不知有沒凍死湖里的上佳錦鯉。

  ……

  明月高掛空中,世界仿佛一切平靜。明月年年照相似,世界仿佛就沉淪在月缺到月圓,再由月全到月缺往復(fù)循環(huán)的輪回中,似乎整個世界將永遠(yuǎn)沉浸在這一簡單平靜的狀態(tài)中。

  然而,這個世界上不只有一個“裹兒”,也注定不會有多少善良的“陳家”。

  ……

  月光如水,照進(jìn)西街長長的大道,照在一位老人的蓋著“白被”的下半身上,照在老人干瘦紫青的臉上,照在老人發(fā)硬的瞳孔之上。

  抬眼望去,千百流浪漢圍靠在墻上,企圖用墻面留住襤褸破布留不住的體溫,但這終究是奢望。

  這群可憐人只能以天地為被,他們躺在地上,把泥土從地里刨出來,蓋在身上。老人抱著老伴,丈夫抱著妻子,母親抱著孩子。

  在這一刻,他們共同做了一個夢,他們既沒有夢見豪華溫暖的豪宅,也沒有夢見鮮美可口的食物,而是夢見了火!灼熱的火!要把人燒死的火!這火燒盡一切,如巖漿一般滾燙,可他們就是感覺到無比的淋漓,無比的痛快,接著,在這無比的暢快幻想中沉沉睡去、睡去,睡去……

  他們苦苦熬的,并不是這個漫漫長夜,因為他們知道,即使這個夜晚過去,還會有更寒冷的夜晚。他們所等待的,是奇跡……

  等啊,等啊,這個奇跡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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