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將自己沉入浴池里,新摘的海棠花瓣漂浮在水面,滿池生紅。
侍女進(jìn)來加過幾次熱水,我便讓她們候在殿外,沒我吩咐不許入內(nèi)。
我完全沉進(jìn)水中,幾次在窒息邊緣徘徊,可想起爹爹,想起那人的溫言笑語,我又掙扎著清醒了過來。
偌大的室內(nèi)靜寂無聲,燭臺上明火搖晃,香爐里的香都燒燼了,只余淺淺淡淡的龍涎香氤氳在空中。
浴池里的水涼如初春的夜。
我換好衣袍,任侍女絞干了發(fā)。剛要入寢,便察覺自己生病了。沒驚動侍女,我換了一身常服,便拿著李修言給我的宮牌出了宮。
春夜里的晚風(fēng)輕拂,官道上空曠無聲,我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游魂,漫無目的四下飄蕩,渾身無力,頭腦昏沉,每一步都難受的很。
忘了是怎么走的,不知不覺就到了丞相府。我抬手想叩門,卻又停住。最后猶豫半晌,依在一旁的石像就著臺階小憩。
我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喊我。
喊得是什么“董小姐”?
究竟有多少年沒有聽過這個稱呼了?
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隨即身后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沒過多久,面前便攏下一大片陰影,我費力抬頭,在成團(tuán)的紙燈和月光映照下,蕭寄云面上不加掩飾的擔(dān)憂真實的幾乎讓我產(chǎn)生錯覺。
我突然分不清這是在哪里,朦朧間,我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蹭了蹭他的手心,有些委屈:“云哥哥,阿月生病了,好難受。”
他脫下身上的錦袍將我緊緊裹住,然后一把抱起我。我感覺到他的步子很快,夜風(fēng)從我耳邊呼呼刮過,可他禁錮我身體的雙臂卻像鐵鉗一般緊。
我無端感到心安。
想是在涼水里泡了太久,半夜,我開始發(fā)起高燒來,腦袋昏昏沉沉的,眼皮似有千斤重。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一只手覆在我的額頭,那手瑩瑩如寒玉,觸之冰涼,我像是溺水的人尋到了一根稻草,下意識想抓住它,我便也真的伸手抓住了它,緊緊偎著。
混沌中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是春分時節(jié),瓊瓊海棠開遍整個鎮(zhèn)國公府,裊裊花海,紅影綽約,簇?fù)淼幕ūK漫過墻頭,恍若天孫云錦掛向窗前。
天邊霞光萬頃,和著紅海粼粼,相會于一池春水,秀色如畫。我懶懶地臥在一棵海棠樹上,手執(zhí)春酒,賞味這難得的愜意。
我一直知道我有一個壞毛病,但凡遇到什么喜愛的,總是不加節(jié)制。這日也是如此,因著風(fēng)光明媚,我不由心情大好,不想多飲了兩壺酒。下樹時醉意上頭,一個不慎便跌進(jìn)了池塘里。
春日里水溫尚涼,雖被人打撈及時,到底還是著了風(fēng)寒。
入夜,我便頭昏腦脹,開始發(fā)起了高燒。那段時日,云哥哥總是早出晚歸,我們雖在一處府邸,可我見他的次數(shù)還不及他的馬夫。
我生病當(dāng)夜,他便匆匆忙忙趕了回來,一直守在我床前,衣不解帶的照顧我,煎藥喂藥,并不假于人手。我有時候燒得迷糊,也不知道嘴里說了什么胡話,隱約中只聽得他在我耳邊輕聲說話,語氣溫柔極了,似乎是在應(yīng)我的話。
“阿月,我不走?!?p> “我就在這兒陪著你,好不好?!?p> “對不起,以后我會常?;貋砜茨悖蛔屇銦o聊,不讓你生病?!?p> “阿月,我也時時想……”
想什么?
我終是沒有聽清,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不過兩周,我的病便大好了。這本是一件開心的事,可我卻恨不能日日生病,這樣就能時時見到他。
那日,我賴床不起,云哥哥難得笑話我:“小懶貓,再不起來要長蟲了?!蔽以噲D用胳膊捆住他的腰,將病人的特權(quán)發(fā)揮到極致,無理取鬧:“胡說!我還病著呢,你不許走?!?p> 他使了個巧勁將我的手掰開,轉(zhuǎn)身笑得開懷:“誰說我要走了?!?p> 我顧不得雙手空空的失落,喜不自勝:“真的嗎?你不走?”隨即,又怕這是他哄我起來的手段,遂端了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拉著他寬大的袖擺小幅度搖晃,鼓著張臉:“你不許騙我?!?p> 我沖他伸出一根小指,晃了晃:“拉勾。”
他淺笑著捏了捏我的臉,附上他的小指。拉完勾剛要邁步離開,復(fù)又回頭向我解釋:“乖,我去給你備早膳,你趕緊起來?!?p> 我還來不及感動,他又接著道:“忘了說,今天的功課我會盯著你做的,別想偷懶?!?p> 我哀嚎一聲,躺倒在床上,那點兒感動徹底煙消云散。
病愈之后,云哥哥再也不像之前那般,隔三差五不見人影,他每日都會花時間陪我,還為我在海棠樹下做了一個秋千,每當(dāng)秋千蕩起,越過浮云般的叢叢花簇,我能看見杳杳海棠恍若十里紅妝……
或許是夢太美,惹我沉淪太深,夢醒之際,又恰好見到蕭寄云倚在床沿睡的正熟。
我一時竟忘了這些年來的苦楚,滿腦子都是過去種種溫情還有他的音容笑貌。
窗外天色泛起微微的白,室內(nèi)的燭火早已燃燼。有淺淺淡淡的光透過窗欞散在他的身上,他的面容在微光里明暗交映。
溫潤祥和的睡顏與過去別無二致,我不由得伸出手指細(xì)細(xì)勾勒描繪,剛掃到眼尾,他已靜靜醒來,望著我的眼神里,是他獨有的溫柔。
我朝他眨了眨眼,態(tài)度自然:“你醒啦,我剛要喊你,地上涼,躺到床上來吧?!?p> 我往里面挪了挪,示意地拍了拍床外側(cè),嘻嘻一笑:“不會把你踹下去的。”
聽完我的話,他流露出顯見的訝異,仿佛對我的示好有些難以置信。但他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眼角眉梢都漾著笑,溫聲應(yīng)好。
床輕輕陷下去一點,他躺上來了。
這不是我和蕭寄云第一次躺在一張床上,但卻是鎮(zhèn)國公府出事之后,我和他距離最近的一次。
他抬手覆上我的額頭,低聲關(guān)切:“不燒了,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我搖搖頭,又補(bǔ)充:“我很好,沒有不舒服?!?p> 他似乎松了口氣:“那便好。”
隨后,我們兩都沒有再說話,深恐打擾這難得的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