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六歲多點的我并不能理解大人們?yōu)槭裁捶堑米屝『⒆铀烂x書,也不知道上學的意義是什么,只是聽從父母的安排而去上學。
每天坐在教室聽著老師在講臺講著我都覺得弱智的日常用品介紹,放學后還得抄寫。
對于我來說,抄寫生字是件極其麻煩的事,因為我寫字很慢,而且布置的作業(yè)要寫很多個生字,所以差不多每次抄寫都得很晚才做完,主要還是因為懶,有時候甚至交不上作業(yè)。
到最后,我居然變得很享受那種放縱到最后一刻,然后帶著懺悔來拼命的感覺。
基本上每次看到作業(yè),我都想把發(fā)明作業(yè)的人千刀萬剮,能發(fā)明這么喪心病狂的東西的人必定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吧。
最起碼發(fā)明作業(yè)的人肯定沒被布置過作業(yè),我真的想把那人抓出來罰抄寫。
第二年夏天,我成了班里唯一一個留級的人,媽媽說是因為校長覺得我年紀不夠七歲,不能升學,但是我覺得真正的原因是我提前入學了。
暑假沒有作業(yè),但臨近開學那幾天依然煎熬,一是覺得自己留級的事很丟人,二是本來認識的人都上一年級了,班里一個人都不認識。
為此還和媽媽擰了半小時,最后被用竹枝條狠狠抽了一頓,為此我更討厭上學。
這一次,我早早地選了個角落的位置等同桌‘自己送上門’,雖然也有他不認識班上任何一個人的原因。
但是,班上的人依然像上一年那樣,他們大都是互相認識的,于是他們各自找各自認識的人湊一塊,我落單了。
看著旁邊空蕩蕩的位置,我覺得心里也空蕩蕩的。
小孩子都希望有個玩伴,起碼我希望。
我也不知道怎樣和別人溝通、交往,但我不會強行湊過去,這是我的倔強,即使這是個不好的習慣。
哪個少年不憧憬奇跡?
我常會在心里默默祈禱,幻想著會出現(xiàn)一次美夢成真。
但我也知道愿望是不會實現(xiàn)的,因為每次做錯事都會被媽媽教訓……
最后成了我同桌的是一個‘黑小孩’,也許是因為來得晚,只有我旁邊有位置,又或者是因為大家都是不被喜歡的人,所以才湊在一起。
洗得泛白了的衣服上松松垮垮地掛在他瘦小的身體上,到處沾染著黑色或灰色的一塊塊不知道是灶灰還是泥灰或者其它什么東西,硬是將除了胸口以上的地方染成一片灰黑。
頭發(fā)亂蓬蓬的,還蓋過了眉,明顯就是很久沒有理發(fā)了。
小黑是我第一個朋友,他很聰明,他會折千紙鶴,他知道河邊哪里的草地最干凈、最軟。
七歲,準確來說是七歲前五天,我如愿以償地進入了一年級。
當他拿著人手一張的‘好孩子’獎狀回家時,媽媽見后竟比過年看見爸爸回家還高興,這讓我很是不解,我無法理解為什么一張紙片比我跟爸爸還更加重要。
與學前班相比,一年級并沒有太多變化,也就是作業(yè)多了點,放學晚了點,認識的人多了點。
一年級的數學老師遠比一整個學期要來得深刻,那個上課總是拿著棍子,上課也不教什么東西,只是讓他們看課本,背乘法口訣表的老大爺模樣的人。
老大爺少說也六十多了,但卻沒有領悟到其他同樣年齡的老大爺那般淡然,上課時常在手里握著一根竹枝,很暴躁,整天罵罵喋喋的,時不時還會隨機往身邊的學生的桌子上狠狠敲一下,仿佛是在彰顯與眾不同。
在老大爺課堂上從來都不存在不懂就問,除了那幾個女生之外,從來都是不懂就打。
曾經有過一次,我問過一個我不懂的算數題,老大爺罵了幾句,給了我兩棍就走了,班里的人沒一個敢吱聲。
老大爺給他們留下的陰影遠不只這些,那時候年紀小,還沒有能力反抗老師叫家長的威脅,也沒能有那么多的閱歷來判斷他們的做法是對是錯。
不單單是我,班上的每個人幾乎都不止一次被老大爺讓叫家長。
我記得第一次被叫家長也是因為老大爺。
那天上午的數學課,突然心血來潮,想弄明白一道錯題,就問了前面的女生。
要知道在極度安靜的教室,一點點聲音也極其明顯,幾乎瞬間被發(fā)現(xiàn)了。
在老師眼里,作為差學生,解釋就是掩飾,回話就是狡辯。
老大爺罵我,說我們既然這么喜歡說話,就坐一起好了,于是就罰我和那個女生坐在同一個位置,不坐一起的話就叫家長,據說老大爺這種做法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了。
在當時村子里的人們看來,叫家長是一件很丟臉的事,仿佛被叫家長的孩子就是十惡不赦,我媽媽也這樣認為,所以她每過幾天就會很嚴肅地告訴我‘在學校一定要聽老師的’、‘老師說的都是對的’、‘你可能會錯,但是老師肯定就沒錯’,言下之意就是警告他不要惹事,別讓老師叫家長。
我迫于無奈服從了,但是一個位置根本就不夠兩個人一起坐,老大爺還瞪著眼,說讓他坐在那個女生的大腿上不就得了?!
那語氣有多輕蔑就多輕蔑,班上的同學聽了老大爺的話,一個個都看過來嘻嘻地笑。
男女有別,這個是常識,我選了一個折中的方法,只是靠著椅子半蹲,這是我第一次試著反抗老師的命令。
整整二十四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我無地自容,我無路可逃。
悲傷、憤怒、后悔夾雜著填滿我的腦子,我不敢直視他們的目光,更不敢當著他們的面哭出來,撐著嘴角顫抖的笑是我最后的尊嚴,眼淚快落下了就豎起書本悄悄抹掉。
臉紅了一個上午,我沒敢說一句解釋。
此后很多年時間里,我都沒敢在超過兩個陌生人的目光下說過話。
低著頭承受老大爺一節(jié)課的瞪眼很不好受。
這節(jié)課后,我和那個女生成了同學們好幾周的笑話對象。
要知道,在那個被認為靠近一點就是喜歡,牽手就會懷孕的年紀,在一個座位一起坐一節(jié)課的說法就已經能夠達到婚姻的程度了。
解釋只會引來更加歹毒的揣測,這是生活的經驗,我無力反駁,一口難平眾人謠。
數學課之后的兩節(jié)課,兩個老師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異常,讓我回原來的位置坐,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又可能根本就沒留意過班上原來還有我兩的存在。
經過一個上午的全體注視,放學鈴一響,在老師說完下課之后我就立馬飛奔到操場排隊,只等老師開校門。
午飯,我一言不發(fā),低著頭吃飯,心里盤算著怎么告訴爸媽叫家長這件事。
我實在沒有勇氣去告訴媽媽,于是在她睡午覺的時候,扭扭擰擰地走到爸爸面前,用了好長時間才開口,剛一開口,眼淚就忍不住流了出來。
也不知道說了什么,也忘了達成了怎樣的協(xié)議,爸爸下午開摩托帶著我去了學校。
我一進教室就發(fā)現(xiàn)我的東西已經被那個女生放回原來的位置了,她還安慰我說沒關系。
我終于是勝不過任何人。
……
我到現(xiàn)在也不能明白為什么老大爺這樣的人能夠當老師,不明白為什么老大爺每年都被投訴還能心安理得、安然無恙地當老師,不明白為什么什么都不教的數學課還能算上課……
反正我知道我討厭老師,也恨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