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江漢將黃歇帶回來了?!苯瓭h進門。
“侄兒黃歇,拜見叔父?!秉S歇跪在黃仲面前叩了一首。
楚頃襄王七年(西歷前292年),楚國郢都,黃仲府上。弦展、鐘離烈等黃歇的另外九個兄弟也按原樣端正地坐在左右兩列,看來大家都在等著這一天。但黃歇看他們個個面色凝重,接下來應(yīng)該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談。
“知道回來了?這頂切云冠倒是不錯,誰送的?”四年沒見,黃仲只是問著這種不甚重要的問題。
“是齊國的孟嘗君。”黃歇回答。
“胡說,現(xiàn)在得叫魏國的相邦?!秉S仲糾正著。
“嗯……也對?!秉S歇應(yīng)和著。
“聽說你在魏國,跟魏國的小王子、趙國的三王子,私交也很好?”黃仲開始講正事。
“是……有那么一回事?!秉S歇承認(rèn)。
“江漢?!秉S仲叫喚著。
“啊……在。”江漢應(yīng)聲。
“難為你了,說說,這趟是怎么把他弄回來的?”黃仲問起。
“是……是他自己說該回來了?!苯瓭h說話時直冒汗。
“是么?今年早前,白起攻占了楚國宛邑,轉(zhuǎn)而攻魏,這兩國之間戰(zhàn)況激烈,一年之內(nèi),魏國都丟了大小城池快五十座了吧!”黃仲說話聲越來越大,“他黃歇跟什么孟嘗君、魏王子、平原君聽說可都是兄弟相稱?。【瓦@么回來了?這還是我那個信奉成仁取義的親侄子嗎?”
江漢嚇得不敢說話,一直低著頭。
黃歇無奈道:“叔父,還是我說實話吧。江漢請我回來,魏王子看國難當(dāng)頭也不愿牽連我,但我不肯走,于是江漢就串通了魏王子,拿酒把我灌倒,裹成角黍,連夜送出了大梁?!?p> “嗯——這還差不多。江漢,記你一功?!秉S仲對這個答案滿意著,“不過黃歇,我還是得罰你啊。嘴上跟我說游歷,為的就是逃昏吧?”
“叔父,我這……”
“你這什么你這?你還能說自己尚未加冠不想成昏嗎?今年可都二十二啦,你就是不為黃家考慮考慮,也得為其他十家考慮考慮吧?大家,可都等著你重新襲封黃縣,也好辦事對吧?”這是黃仲的要求,說完將一對精致而又古樸的龍形玉璜置于案前,“這黃國國君代代相傳的玉璜,自你父親走后,我替你保管的,你現(xiàn)在拿去,準(zhǔn)備給新婦吧?!?p> 黃歇看著那對玉璜,也沒急著起身去拿,想了想,看來至少今天是逃不了了,只得先答應(yīng):“那……您看什么時候合適請期,選個日子將小靈娶過門吧?!?p> “誰說你要娶的是姬靈?”黃仲說完這句話,凌厲的眼神轉(zhuǎn)向了江漢。
黃歇似乎明白過來了什么,也轉(zhuǎn)向了江漢,“這話什么意思?”
江漢冒出了更多的汗。
“看來江漢還沒跟你說,沒事,現(xiàn)在告訴你也一樣。我對你的懲罰,就是要你娶羋瑤華?!秉S仲輕描淡寫著。
“您說什么?要娶誰?”黃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屈氏宗主唯一的女兒——羋瑤華?!秉S仲重復(fù)著。
“不行!我要娶的是小靈!”黃歇忤逆著。
“不行,我要你娶羋瑤華。”黃仲第三次強調(diào)著。
“您問過我了嗎?”黃歇怒問。
“啪!咚!”
黃仲過來就是先給了黃歇一個重重的巴掌,并將他的腦袋狠狠地按在地面。
“我需要問你嗎?我為了你,自己的妻兒都不要了!你這條命都是我給的!我知道你要說我有沒有替你想過,但你有沒有替我們想過?你不會跟姬靈是當(dāng)真了吧?我可是打從一開始就告訴你了,娶她只是為了你的前程!”
聽完黃仲這番怒斥,黃歇仍不服軟,“那年要我娶小靈的是您,六禮都已成了四禮,今日要我不娶小靈的也是您?!?p> 黃仲手勁加大,回應(yīng)著:“當(dāng)然啦!現(xiàn)在你混得這么好,八歲能助楚軍滅越,十八歲一使而定西南叛軍,十九歲于齊國稷下學(xué)宮一辯而名震百家,與齊王孫、趙王子、魏王子這當(dāng)世三大君子稱兄道弟,楚王都日日催著我把你叫回來正式封賞,深怕你出仕他國,還要替你重新說門親。那隨家原本就是咱們的仇家,讓你通過聯(lián)姻關(guān)系來借助他們的勢力那還是遠在淮南的時候,如今早就已經(jīng)配不上你了,你需要三戶來做你的靠山!你不在的這四年,弦展、鐘離烈、沈默、蔡復(fù),我都給他們安排了一門郢都的昏事,都是些權(quán)貴的庶女或養(yǎng)女,他們有哪個娶的是自己喜歡的?蔣謙呢,娶了嫡女……”
“蔣謙不是有妻子嗎?”黃歇聽到這里開口打斷,他感到無比詫異。
蔣謙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你以為高官的嫡女那么好娶?。磕鞘撬栽纲H妻為妾,去當(dāng)了贅壻。江漢、舒武,還把妹妹、侄女送給貴族當(dāng)妾!英豪、厲炎、軫云也準(zhǔn)備隨時做出各種形式的犧牲!這十家的子弟名義上是黃家的家臣,但哪一個不是被我當(dāng)成親侄子來養(yǎng)?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孟子的這些大道理還需要我當(dāng)著大家的面來教你嗎?你身為他們的主君,更是他們的兄弟,有什么資格追求自己的昏姻?你的昏姻,從不屬于你!”黃仲說完這番警告,才松開了手,理了理袖子。
黃歇擦了擦嘴角的血,稍稍抬頭,那兩列兄弟全都用冷冰冰的雙眼盯著他,期待著他做出新的回應(yīng)。這一刻,他明白了,在場的雖然都是他最親的人,但沒人會支持他的。
“非娶不可?”可他還是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非娶不可?!秉S仲冷凝著語調(diào)。
“向隨家提過了嗎?”黃歇再問。
“有楚王做媒,隨公自然是同意黃家悔昏。也已經(jīng)向屈家提親了,屈子不在,這門昏事由屈承貞首肯?!秉S仲回答。
“叔父,小靈她名義上也算是昭滑的養(yǎng)女,除了血統(tǒng),都有三戶背景,跟瑤華不一樣嗎?”黃歇還是想找出突破口。
“不一樣?!边@回回答的是江漢。
黃歇狐疑的眼神轉(zhuǎn)向了江漢。
江漢開始解釋道:“很遺憾,昭滑的門客又開始四處打探江乙的后裔。你是知道的,我們江國是被昭氏帶兵滅的,我曾祖父江乙曾在楚宣王那朝為官,與昭陽、昭雎、昭滑的祖輩昭奚恤是政敵,‘狐假虎威’一說正是他用來彈劾昭奚恤的,因此他的死跟昭家應(yīng)該脫不了干系。譬使我的身份被識破,昭滑是不會放過我的,而順著這條線索就能找到我跟黃家有關(guān)。到時候,你要么殺我,要么殺他。倘若當(dāng)時情況殺我更有利,無需手軟?!?p> “這……怎會如此……”面對這樣的解釋,黃歇難以置信。
黃歇這時才想到,原來江漢之前在薛邑說的可以犧牲性命來完成功業(yè),是這個意思,他早就做好了覺悟。難怪出國找黃歇的是江漢,同時也是為了避風(fēng)頭。
“還有什么要問的嗎?”黃仲的語調(diào)終于有所緩和。
“何日去納采?”黃歇認(rèn)輸了。
“你回來前,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就都已經(jīng)給你做完了,六禮只欠親迎?!秉S仲這么告知著。
黃歇猛地抬頭,但事已至此,他知道他只能屈從了,“定在什么時候?”
“如今情況特殊,早辦早安心,繁瑣的禮節(jié)能免則免,再過五日,你也有個數(shù)?!闭f完,黃仲伸手拍了拍侄兒軟踏踏的肩頭。
“五日?真的要……這么急?”黃歇卻失意著自言自語。
江漢搖搖頭。
“她還住在昭家嗎?”黃歇問江漢。
“在?!苯瓭h知道自己只能如實回答。
黃歇起身,去主席的案上取了玉璜,剛轉(zhuǎn)身沒邁幾步,黃仲便出言制止:“她是不會見你的?!?p> 黃歇聞聲止步,但并未回身,頓了頓,才發(fā)聲懇求道:“叔父,此事我全聽您的,但至少再讓我……見她一次?!?p> 見身后沒有再傳來聲響,黃歇這才大步出門,去往昭家。
“公子,通報過了,我家家主還是不見你,隨姬也是?!闭鸭业钠腿诉@么告訴黃歇。
“那請轉(zhuǎn)告昭將軍、隨姬,黃歇可以等?!秉S歇脫了履,就直直地跽坐在了影壁之前。
“公子,你這又是何苦呢?”仆人為難著。
黃歇不語,仆人只好離去。
正值夏日,這郢都的日頭異常猛烈,黃歇在北方待了幾年,一時間有些適應(yīng)不了這樣的氣候,小半日過去了,整個背部都被汗液浸濕了,唇間發(fā)白。地上雖然擺著仆人送來的清水,可他就是一動不動。
“公子,你是黃家的公子啊,尊貴如此,就不要再為難小人了。”
見黃歇遲遲不愿走,昭滑府上的一堆仆人都折了枝葉來為黃歇遮擋日光。
“黃歇!你回來了怎么也不說一聲?倒跑昭家來為難這些仆人!”屈承貞被鄭脩領(lǐng)了過來。
黃歇抬眼,看了眼屈承貞,又垂了下來。對于自己的婚事被人整成這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得,直接無視。
“我跟你說話那!”屈承貞半跪了下來直視黃歇。
可黃歇還是沒有任何回應(yīng)。
見來硬的不行,屈承貞只好緩下了語氣,輕聲道:“你夠啦,這是昭家啊,昭將軍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你想得罪他們嗎?”
鄭脩也半跪了下來,“黃歇,我知道你心中有愧,但這是大王和你叔父的主意啊,你這到昭家來這么干,不就像是在說大王和你叔父做錯了嗎?你就是不為你自己想想,也得為了昭將軍和姬靈想想吧?”
聽完了鄭脩的勸說,黃歇這才再次緩緩抬頭。
屈承貞見狀,再次輕聲道:“有道理吧?有道理你就先起來,咱們回屈家再做計議?!?p> “黃歇,人我給你帶來了,你要說快說吧?!边@時傳來了昭滑的聲音,聽得出來他強壓著一股火氣。
昭滑終于帶著姬靈從影壁之后出現(xiàn),他親自來此而不是將黃歇請入室內(nèi),說明他非常不想見黃歇,只想到靠近門口的這個位置把事情解決了,說話的時候連看都不屑于去看黃歇,始終將身軀側(cè)著。
黃歇見姬靈消瘦了不少,面容憔悴,瞳孔之下盡是失意,被昭滑的兩個女兒攙扶著,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多日不曾好好飲食、安穩(wěn)睡眠。對面就是四年未見的思慕之人,她也沒著急抬眼去看。
黃歇慢慢地站了起來,“小靈,我……”
“不用說了?!秉S歇才剛開口,就被姬靈打斷了,“我知道公子要說什么。你我先前是有昏約在身,你娶瑤華吧,姬靈愿意給你當(dāng)妾?!?p> “啊?”黃歇大驚。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昭滑轉(zhuǎn)過身對著姬靈大喊道。
姬靈被嚇得癱在了姊妹懷中,看得出來,這是昭滑第一次對姬靈發(fā)這么大的火。
“昭叔父,是姬靈不孝,惹您生氣了。但……姬靈已經(jīng)想好了,此生,非黃歇不嫁?!边@是姬靈的決意。
“你可是隨國國君的嫡長孫女,哪怕……做妾也要跟他?”昭滑向姬靈確認(rèn)著。
“姬靈,決心如此?!奔ъ`還是這么回答,熱淚止不住地涌出那雙橫波目。
昭滑捏緊了拳頭,但最終還是這么對黃歇說:“真不知道你給姬靈下了什么咒,竟讓她對你這般。早聽我的話,把她娶了,哪來這么多事端?你,回去吧,等我消息?!?p> “謝昭將軍成全!”黃歇誠惶誠恐地作了一揖。
昭滑背對著黃歇揚了揚右手,“你不必謝我,我不是為了你?!?p> 黃歇稍稍將雙手往下移,偷瞄了一眼姬靈,此時姬靈終于也直視了黃歇,輕點了一下頭。
接收到了這一信號,黃歇才從懷中掏出了那對玉璜,在昭滑眼皮子底下慢慢移步,什么都沒多說,就將其中一枚遞給了姬靈。姬靈雙手接過,感動的熱淚拍打著玉璜。她知道,這玉璜,理應(yīng)是給嫡妻的。
黃歇又慢慢向后退了幾步,才對著昭滑再作一揖,“將軍,黃歇告辭?!?p> “將軍,告辭?!鼻胸懞袜嵜懸哺孓o。
“不送?!闭鸦粣傊亓艘痪?。
走的時候,黃歇再次望向了姬靈,依依不舍。
“走啦,還看,不要命啦?!编嵜懠芷鹆它S歇左臂。
“就是,昭將軍都答應(yīng)你了,我還得帶你去跟瑤華解釋呢?!鼻胸懠芷鹆它S歇右臂。
就這樣,黃歇被兩人架著弄出了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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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烈,最后清點一遍,你負(fù)責(zé)的東門的物件,是不是都備齊了?!苯瓭h問了句。
“稍候,我已在看了?!闭驹跂|門的鐘離烈說完,一手捧起《儀禮》中的一卷竹簡,另外一只手則開始一一指點著物件,并在嘴里輕聲念叨著:“陳三鼎于寢門外東方,北面,北上。其實特豚,合升,去蹄。舉肺脊二、祭肺二、魚十有四、臘一肫。髀不升。皆飪。設(shè)扃鼏。設(shè)洗于阼階東南——對完了,什么都不缺。軫云,房中的物件呢?”
這回?fù)Q到軫云在房中開始念叨著另一卷竹簡的內(nèi)容,同時清點著物件:“饌于房中:醯醬二豆,菹醢四豆,兼巾之:黍稷四敦,皆蓋。大羹湆在爨。尊于室中北墉下,有禁,玄酒在西,綌冪,加勺,皆南枋。尊于房戶之東,無玄酒,篚在南,實四爵合巹——也都好了?!?p> 在黃歇回來半個月后,黃仲府上開始正式操辦婚事,時值婚禮當(dāng)日初昏。
鐘離烈和軫云參照的是《儀禮·士昏禮》,也就是專門記載貴族婚姻之禮的部分。
六禮,是指一整套婚禮中的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這先后六大步驟。簡單來講,就是男方向女方提親、向女方索要生辰八字、請示鬼神、向女方送上婚書與聘禮、與女方選定成婚的良辰吉日、去女方家接親返回成婚。
當(dāng)然,這只是簡單來講,男女雙方做起來相當(dāng)復(fù)雜,能把各類親友忙瘋,尤其是在親迎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步驟。即便是參加過多次婚禮,且將《儀禮·士昏禮》背熟,婚禮當(dāng)天也是誰都不敢馬虎。
“黃歇,準(zhǔn)備好了嗎?該出來了?!苯瓭h提醒著黃歇,簡直比自己結(jié)婚還緊張。
黃歇身著爵弁服,還有飾以漆黑裙擺的淺紅色裙,緩步走出房門,面色泛白,像是穿著婚服卻要隨時備戰(zhàn)的軍人一樣。
江漢一看,愁了,“你這哪像個新壻該有的樣子,笑一笑啊?!?p> “你們該怎么樣怎么樣,不用管我笑沒笑。”黃歇依舊是這態(tài)度。
“好啦,好啦,用不著逼他了?!眮碣e鄭脩勸了一句。
這時代替黃歇已故父親的二叔黃仲也走了出來,命令著:“往迎爾相,承我宗事。勖帥以敬,先妣之嗣。若則有常?!?p> 雖然不是很情愿,但黃歇還是遵照禮法,回應(yīng)道:“諾。唯恐弗堪,不敢忘命?!?p> 聽完這段對話,江漢將頭轉(zhuǎn)向門外,“墨車準(zhǔn)備好了嗎?”
“早就好了,隨時出發(fā)?!遍T外的弦展回應(yīng)著,一手還不停地?fù)嶂R鬃。
江漢把頭轉(zhuǎn)了回來,終于不茍言笑了,對著黃歇說了句:“走吧,今天這關(guān)始終要過的?!?p> 黃歇也終于看了一眼江漢,然后艱難地邁出了步子,上了為首的那乘墨車。
江漢也跨上了同一乘墨車,雙手挽起了韁繩充當(dāng)御者,并對鄭脩說:“等著,我們把新婦接回來,再陪你豪飲十觴!”
“敬候?!编嵜懽饕?。
“駕?!苯瓭h抽動韁繩,車前的馬兒緩慢前行。
“駕。”緊隨其后的還有兩乘充當(dāng)副車的墨車,也分別被弦展和沈默驅(qū)動了起來。
江漢、弦展、沈默各駕一乘墨車,他們是隨新壻去女方家親迎的從者,均身著玄端,與新壻著裝和馬車的色調(diào)高度一致。墨車御者一般是由新壻的兄弟或親如兄弟的好友擔(dān)任,這就是后世所謂的伴郎團的前身。
由于黃昏的親迎車隊更多的只是為了體現(xiàn)一種儀式感,而且車前還有若干仆從步行著掌燈照明,因此行駛緩慢。
沿街走去,郢都的人們爭先來看黃歇,看看這個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青年才俊是個什么樣的儀態(tài),已經(jīng)到了萬人空巷的程度。
車隊終于推進到了女方家的大門外,停下后能看到新婦的墨車與來車相同,唯一的不同點是有一層帷幕遮擋。
女方守門的擯(儐)者見親迎的車隊已抵達,在黃歇下車后,便恭敬地問道:“敢問公子為何事而來?”
黃歇應(yīng)道:“屈邑羋姓屈氏宗子屈公嫡四子承貞命黃縣嬴姓黃氏宗子歇,以茲初昏,使歇將,請承命。”
擯者一聽,條件都對上了,于是對答:“小人固敬具以須?!?p> 得到擯者的準(zhǔn)許后,江漢向主人家高聲稟告了來意:“黃縣嬴姓黃氏宗子歇,執(zhí)禮前來親迎屈邑羋姓屈氏宗子屈公嫡長女,以結(jié)二姓之好!”
黃歇雖未正式受封黃縣,不能稱為黃公,但此前楚懷王早已恢復(fù)他的貴族身份,現(xiàn)如今他已加冠,被默認(rèn)為黃氏宗子還是可行的。
屈平的一子一女雖然住在郢都,但這只是屈氏世代在此的固定住所,封邑還是在屈邑,大多屈氏子弟并沒有機會來郢都為官。包括宗子屈平自己不再做官之后,也是要回到屈邑養(yǎng)老的,而郢都的住所將由下一任宗子帶領(lǐng)子弟繼續(xù)使用。因此,需稱這戶人家為屈邑人,景氏、昭氏等貴族亦同。畢竟整個郢都都是楚王的直屬領(lǐng)地,除王室外所有人都只是在此暫住而沒有正式戶口。
屈承貞代表父親屈平,已經(jīng)在堂上房門西面布設(shè)了筵席,席頭朝著西,而幾擺在席位右邊。
屈承貞的妻子代表已故的母親,站在房外的堂上,朝南。
已梳理完頭發(fā)的新婦羋瑤華,身著飾以淺紅色衣緣的絲衣,朝南站立于房中,她的右側(cè)站著以簪子和頭巾束發(fā)且身穿黑色絲衣的女師。
聽到動靜,四嫂對著身后做了個手勢,羋瑤華由四嫂的左側(cè)緩步走出房門。
這時屈承貞面朝西訓(xùn)誡著羋瑤華:“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
而后屈承貞親手授羋瑤華衣、笄等物以為依憑,使其見物便念及訓(xùn)誡之言。
四嫂則在西階的上方,悉心地為羋瑤華施衿結(jié)褵后,才訓(xùn)誡著:“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
說完之后,四嫂并不下堂。
陪嫁者們也都身著玄色禮服,以帛束發(fā),并加上簪子綰髻,肩披繡有黑白相間花紋的單層披肩,均緊隨新婦身后,這就是后世所謂的伴娘團的前身。
一切就緒,身穿玄端的屈承貞來到了大門外迎接剛下車的黃歇,朝西拜了兩拜,黃歇則朝東答拜。
“兄長……我來……我來親迎了。”心緒復(fù)雜的黃歇,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這么句話。
屈承貞稍稍抿了抿嘴,道:“改口叫四哥吧?!?p> 說完,又作著揖請黃歇入門。
江漢取來了一只壯實的野雁,遞到黃歇手中,黃歇受邀執(zhí)雁隨著屈承貞入門。行至廟門前,屈承貞和黃歇又相揖,三揖三讓之后才到階前。
最終身為主人的屈承貞先登階,面西而立。
黃歇這才看到了階上身著婚服的羋瑤華,同樣也是四年沒見,她也早過及笄之年,明眸皓齒,且今日妝容尤為出彩,不愧是名門大戶之女,出落得絲毫不比姬靈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剛滿十八歲的羋瑤華,雖然終于能嫁給自己打小就憧憬著的男子,但面上并無喜色,矛盾的是對這段婚姻她也沒有反抗,她意識到自己對于這樣的安排根本無力做出任何動作。
黃歇無言,面有愧色。
見黃歇杵在了階下,屈承貞對著一旁的江漢使了個眼色,江漢只好用手肘捅了捅他,輕聲道:“新壻,都等著你登階那。”
接收到了這樣的信號,黃歇這才登階,面北而跪,先將野雁置于地面,恭恭敬敬地行再拜稽首之禮,如此之后,才由西階下堂,出門。
此時羋瑤華也隨著黃歇的步伐由西階下堂,屈承貞不下堂相送。
出門后,黃歇走到羋瑤華的墨車之前,親手將登車的繩引遞到羋瑤華面前。
而女師卻代羋瑤華辭讓道:“未教,不足與為禮也?!?p> 隨后,女師命令兩名從者搬來一張幾并跽坐于左右扶住,羋瑤華踏幾登車。女師自己則為羋瑤華披上了防御風(fēng)塵的罩衣。
黃歇這才象征性地替羋瑤華驅(qū)車前行,但在車輪滾動到了第三圈時,他又下車換上了真正的御者,自己則回到了原先來時的墨車,向著返程先行開路。
過不了多久,女方感受到車前的熙熙攘攘,她小心翼翼地透過帷幕的縫隙,天色雖暗,卻也已經(jīng)瞄到了黃歇站在自家門前與一眾來賓等候著女方的車駕,卻惹得一絲傷感。
直到車停,黃歇來到車前向羋瑤華作揖,“瑤華,請降車?!?p> 車內(nèi)聽到新壻喊出的這個名字,那一絲傷感,化為了痛徹心扉。
將羋瑤華領(lǐng)到寢門前,黃歇又作揖請她由西階上堂。
進入寢門后,羋瑤華的陪嫁者們開始在室內(nèi)的西南角布置筵席。
黃歇準(zhǔn)備入席,羋瑤華的席位則在酒尊西側(cè),并需要朝南而坐。
而這個時候,媵和御——也就是女方的陪嫁者和男方的女侍,互換了位置,服侍這對新人盥洗。
羋瑤華帶來的蒙面贊者則撤去了酒尊上的蓋巾,用勺子三次酌起玄酒注入酒尊,而后將剩余的水潑向堂下兩階之間,最后將勺子放置于酒尊之上。
舒武、蔡復(fù)充當(dāng)舉鼎人,盥洗之后出門,撤去了鼎蓋,將鼎端入寢門,置于阼階南側(cè),朝西,以北為尊。
蔣謙充當(dāng)執(zhí)匕人、軫云充當(dāng)執(zhí)俎人,先后跟在舒武、蔡復(fù)后面,將匕、俎置于鼎的北側(cè)。軫云朝北,將鼎內(nèi)的食物盛于俎上,執(zhí)俎立待。蔣謙從后往前,以來時相反的順序退回到寢門外東側(cè)的原位,朝北,以西為尊。
贊者開始于席前設(shè)醬,又于其北置肉醬。軫云又進來,將俎設(shè)于豆的東側(cè),魚則依次排列,臘兔肉又被單獨陳放于俎的北面。
贊者又動手將黍放置于醬的東側(cè),稷則依次放置于更東側(cè),肉羹又是放置在醬的南側(cè)。
然后,在略微偏東的位置為羋瑤華設(shè)醬,肉醬位于醬的南側(cè),以北為首。黍放置于臘兔肉北側(cè),稷放置于黍西側(cè),肉羹則放置于醬的北側(cè)。
女侍已在黃歇席位的對面為羋瑤華設(shè)好了席,贊者打開黃歇的敦蓋放到敦的南側(cè),又打開羋瑤華的敦蓋放到敦的北側(cè)。
在完成這一系列繁瑣的擺設(shè)之后,贊者這才對著新人輕點著頭,示意陳設(shè)已畢。
黃歇對羋瑤華作揖,“請入席。”
羋瑤華應(yīng)聲而坐,新人先后以薦、黍、稷、肺祭祀。
贊者幫新人將黍移置席前,又給到了肺、脊,新人開始用餐,就著肉汁和醬,這都已經(jīng)包括了祭祀和用餐。當(dāng)新人享用到第三次,就算結(jié)束餐禮了。
贊者洗爵,斟酒請黃歇漱口,黃歇拜而受爵,贊者在室內(nèi)的北面答拜。隨后,贊者又用相同的禮節(jié)請羋瑤華漱口。
新人又開始祭酒,贊者盛出肝用來佐酒,新人振祭。嘗過肝振祭,之后都放到菹豆內(nèi)。飲完了爵中的酒,新人拜謝贊者。
贊者答拜,接過酒爵,再次服侍新人以酒漱口,與第一次一樣,只是不再提供食物,就直接跳到了第三次以酒漱口。不同的是,此時須將酒爵換成巹來酌酒,其它還是與第二次一樣。
巹?wù)撸怯梢恢槐环Q為匏瓜的苦葫蘆切為兩半后,又由同一根紅繩系住各自細的那頭的酒器。新人各執(zhí)一半,盛酒而飲,是為合巹酒,也就是后世俗稱中的交杯酒的原型。新人用巹喝了酒,就意味著正式結(jié)為夫妻,這也是婚禮中最關(guān)鍵的一步。
贊者端起其中一只巹,遞向了黃歇,黃歇伸手去接。
“公子,請飲酒?!?p> “啪!”盛滿酒的巹落到了席間,濺濕了新人的婚服。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這種時候手滑了?”
在場的人全都議論紛紛。
這是黃歇聽到贊者講的第一句話,也是因巹上傳來的觸感讓他察覺到贊者明顯在顫抖的雙手。
“你還是來了?!秉S歇揭下了贊者覆面的帛。
沒錯,是姬靈,面色更加蒼白。
“黃歇!”黃仲坐不住了,失態(tài)地當(dāng)眾喊著侄子。
“阿姊,你為什么要現(xiàn)在出聲?不是說好了,禮成之后,回房了你再問他愿不愿意跟你逃出郢都嗎?”羋瑤華著急而又輕聲地質(zhì)問姬靈。
姬靈熱淚不止,沉下了聲。
“你們……早就計劃好了?”黃歇來回看著眼前的兩人。
“來人!”
不等回應(yīng),黃仲已經(jīng)喚人,幾名女侍起身要去拿姬靈。
“噌——”
步光劍驀地由黃歇席下出鞘,直直地舉在身側(cè)。
“我看誰敢!”黃歇怒吼。
女侍們站在了原地,來賓們也個個搞不清狀況。
“豎子!昏禮上亮出兇器!你瘋了!”黃仲怒罵。
黃歇無言以對,但劍還緊緊地握在掌心,他感受到汗液不斷沁入劍莖上的絲質(zhì)纏緱。
“原來……你也早有準(zhǔn)備。”姬靈顫動著聲線。
黃歇轉(zhuǎn)向姬靈,還是不說話。
“那你能否……舍下黃家,帶我離開。”姬靈還是問出了這個黃歇早就猜到但始終不肯面對的問題。
“黃歇!”江漢第一個警示著黃歇。
“黃歇!”鐘離烈接了下去。
“黃歇!黃歇!黃歇!黃歇……”他的那幫兄弟,沒多余的話,只是各喊了一聲他的氏和名,很快就再也沒有人這么喊了。
但這兩個字,在他腦海里,不斷地重復(fù),不斷地重復(fù)……
“不能。”這是黃歇最終給出的答復(fù)。
“那……你只能飲下,這口酒……”姬靈的雙手更加顫抖地捧起落下的那一半巹。
黃歇右手仍不打算放開劍,在愣了一會兒神之后,強行逼迫著左手去接住了巹。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瀰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p> 姬靈完整地唱完了一首《詩·邶風(fēng)·匏有苦葉》,這詩說的是一位女子一直在岸邊苦等心愛的男子,而那男子直到故事講完也未曾現(xiàn)身。
聽完這首詩,黃歇頓了頓,但還是將那半只匏瓜往回拿。
見巹最終還是離開了自己的手掌,姬靈又去捧起另一半巹,遞向了羋瑤華。
“阿姊……”羋瑤華沒哭,但看得出來她很不愿面對這一幕。
姬靈還是強忍著劇痛,笑了笑,“瑤華,飲下,替阿姊的份一起……去對他好。”
羋瑤華還是那樣聽姬靈的話,捧起了巹,慢慢飲下。黃歇雙目通紅,豪飲了一口苦酒,巹便空了。
姬靈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繼續(xù)勉強著自己贊者的職責(zé),將分為兩半的巹又拼成了一只苦葫蘆,并用上面的紅繩往中間窄的位置纏繞數(shù)圈,這才又端起酒爵,還要再洗最后一次。
“阿姊,不要繼續(xù)了?!绷d瑤華實在看不下去,雙手托住了姬靈的腕部。
這對姬靈來說的確是太殘酷了,將自己自小相知相愛的男子,親手送給了他人做壻。
“今日是你們的昏禮,讓我……至少讓我祝福你們,到最后?!边@是姬靈最后的懇求。
聽完這樣的話,羋瑤華松了松手。
這最后一次洗爵不同于前面,姬靈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室外的尊中斟酒,又進門,在西北放置爵,對著爵拜了一拜。
“新人,可以答拜了?!奔ъ`說出了最后一個步驟。
黃歇的內(nèi)心不斷掙扎,但最終還是向命運屈從,向姬靈行答拜之禮,羋瑤華也跟著行此禮。
“禮……成?!奔ъ`最后念出了兩個字,便倒在了席間,合上了雙眼。
“小靈!”
“阿姊!”
一對新人同時叫喚著姬靈,黃歇右手甩開了劍而去扶住她的腰肢,左手則握住了她的左手,眾人也都圍了過來。
“怎么會這么冰?”黃歇大驚。
同時,黃歇還察覺到讓他感到冰的不僅是姬靈的左手,袖子一滑,原來腕上用細繩系著他贈予姬靈的蜻蛉眼和玉璜。
羋瑤華則用雙手握住了姬靈的右手,無助地喊道:“醫(yī)者!在場的有醫(yī)者嗎?”
“我來!”鄭脩忽然站了出來,已經(jīng)半跪著開始為姬靈懸絲診脈,“瑤華,打開她的眼睛讓我看看!”
羋瑤華照做。
“怎么樣?”黃歇都來不及想鄭脩怎么會隨身帶著一套醫(yī)家才會帶的醫(yī)具,只問姬靈的情況。
仔細端詳過后,鄭脩才說:“黃歇,已經(jīng)……沒有脈搏了?!?p> 黃歇一顫,攤在了席上。
他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但這種事鄭脩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是絕對不會這么說的。
靜默良久,羋瑤華才含著淚問道:“她是……為什么會這樣的?”
聽到這個疑問,鄭脩下意識望了眼黃仲,似乎是在請對方示意后再說。
黃仲感受到鄭脩所傳達的意思,輕輕頷首。
鄭脩這才回過了頭,對黃歇說:“你應(yīng)該知道,她身子骨本身就不太好,近些年一直用藥物調(diào)養(yǎng),但最近一年……應(yīng)該是積郁所致,沒能解開心結(jié),又再一次受到重重的打擊,一時之間接受不了,就……”
鄭脩沒敢再往下說,但已經(jīng)惹得黃歇淚流不止。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我們說好的,她要親自再問歇哥哥一遍。而且,不是都說了可以當(dāng)……難道,有人把她這個念想也斷……”話到嘴邊,羋瑤華忽然伸手去掩住唇瓣,也不敢再往下猜。
黃歇似乎也明白過來了,淚目望向了黃仲。
黃仲不說話,鐵青著臉,當(dāng)是默認(rèn)了,但他的眼神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甚至飽含著一種“都是替黃歇著想”的意味。
看到黃仲的態(tài)度,黃歇懂了,他心中有恨,但出于孝道,他不能宣泄。
“咳!”
于是,把火氣全憋在心里的他,咳出了一口血,沾滿了整個下巴乃至脖頸,還滴了幾滴在姬靈的領(lǐng)口。
“黃歇!”見侄兒如此,對此事一直不松口的黃仲終于出聲,看得他心如刀絞。
“啪!”
鄭脩伸手牢牢地扶住了黃歇的小臂,使他不至于當(dāng)眾倒地。
黃歇的血和淚混到了一起,失意地對黃仲說:“叔父,昏禮……已成。歇不孝,還有……另一件事立即要辦?!?p> 說完,黃歇橫抱起了姬靈,以軟弱無力的步伐,走向了門外。
他那十個兄弟個個有愧,不敢上前。只有鄭脩跟了上去,幫他牽來馬車。當(dāng)他抱著姬靈上了馬車后,鄭脩又為他驅(qū)車。
“將軍,是我害了小靈,但憑將軍處置。”黃歇將姬靈愈加冰冷的尸首停放于昭家門內(nèi),自己則雙膝跪地。
“啊——”昭滑的女兒們抱著姬靈放聲大哭。
“你們黃家……就是這么對待她的?她哪里礙著你們了?”昭滑厲聲質(zhì)問。
“但憑將軍處置?!秉S歇還是重復(fù)著這句話。
“處置你!有用嗎?你給我走!你不配再多看她哪怕一眼!”昭滑氣憤地趕人。
鄭脩伸手,由黃歇雙臂之下將其架了起來,就往門外硬拖,“走?!?p> 黃歇也就任由鄭脩拖著,拖到了馬車上,手心還緊捏著蜻蛉眼和玉璜。
“駕!”鄭脩駕車,直奔最近的一個城門,他要帶著黃歇,暫時離開這個傷心地,去一處沒有人煙的清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