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今日一同，與不轂滿飲復(fù)斟！”
群臣隨著楚王舉起彩漆所繪的羽觴，將昭家將領(lǐng)帶回的越國美酒一飲而盡，慷慨激昂著。
還是這一天，論功行賞后，楚王現(xiàn)場宴饗群臣，為滅越慶功。這一天，他已經(jīng)等了足足二十三年了。他統(tǒng)治著這個時期土地最大、人口最多的國度，可人人都說自他上位以來丟的地比拓的地還多，功不抵過，處處受制于秦、越這兩個鄰近的強國。為此他韜光養(yǎng)晦，布了一個整整五年的局，還真就把越國給滅了！嚇得秦國實際掌權(quán)的羋太后——也就是楚王的族妹，趕緊派了親弟弟當(dāng)使臣送來了賀禮，其它各國更不必說。如此這般，可不得意？
“使者們大多應(yīng)該沒嘗過，這叫醪醴，味甘。當(dāng)年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時，將酒倒入江中與民眾共享。后興兵滅吳，渡江前民眾亦贈酒于越軍，越王還是將其倒入江中。此所謂簞醪勞師，如今正是你我掌中之物?！背醯靡庋笱蟮刂v述著這件戰(zhàn)利品的來歷。
這時候靳尚捧著羽觴站了出來，奉承道：“大王，今日大王滅越，可謂是立不世之功！先世曾有五霸——齊、晉、楚、吳、越。今，田齊不復(fù)姜齊之強，晉又三分為魏、趙、韓，而我楚并吳、越獨占其三。此番合三霸之強，北方六雄具怯矣！”
自周宣王三十九年（西歷前789年）爆發(fā)千畝之戰(zhàn)以來，中原各國紛爭不斷，東夷、西戎、南蠻、北狄還都各來參一腳。在經(jīng)歷了近五百年的戰(zhàn)亂之后，周初諸夏七十余國的格局也是被徹底顛覆。
周室衰頹，而能稱之為雄國的，目前除南方的楚國，北方大致還有秦、韓、趙、魏、齊、燕，此七國除趙國仍稱侯外，具已稱王。另有魯、宋、滕、衛(wèi)、中山、西周、東周等中小型國家，僅宋國與中山國稱王，其余各國仍稱公，甚至淪為附庸國而改稱君。若是除卻十年前在西方吞并了巴、蜀、苴三國的秦國，目前北方諸國領(lǐng)土相加，確實還不足荊楚一國，也難怪了今日楚廷之上可勁了大吹大擂，簡直目中無人、唯我獨尊。
當(dāng)然啦，靳尚也是刻意避開了現(xiàn)下如日中天的秦國不提，而且秦穆公在位時究竟算不算霸主爭議性也比較大，是可以含糊過去的。
“靳大夫，所言甚是！不轂喜聞！哈哈哈！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背趼犕?，可是開心得不得了，隨口念了句《九歌·大司命》，自詡為九州主宰。
子椒也跟著站了出來，“大王，臣本愚者，可以今日楚國之強，即便依臣之愚見，也可想得見，不日他國怕是盡歸我楚國宇下！”
這子椒也曾是上官子蘭的門客，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楚王的寵臣，當(dāng)年諂害屈平也有他一份。
楚王故意擺出一副酒態(tài)，調(diào)侃道：“子椒，不得放肆，列國使臣還在呢，給他們留點顏面。說說，不轂該如何罰你？”
“臣這就親自為列國使臣把盞！”子椒也說了句戲言。
“甚好！允了！就按子椒說的辦！美人，你說好不好？”楚王拉著鄭袖的手，表現(xiàn)得異常歡愉。
各國使臣聽得面紅耳赤，一席南國的美酒佳肴，卻是毫無食欲。子椒也真的托起了自己案上的兕觥，挨個給遠道而來的使臣斟酒。
“有勞子椒大夫親斟美酒，外臣祝楚國君臣再續(xù)大業(yè)！”只有一人與常人不同，將子椒斟的酒一飲而盡。
“華陽君多禮啦，怎么說你也是我們大王的族弟，我才得稱您一聲大人?！弊咏贩浅？鋸埖刈髁艘婚L揖。
原來，這人便是秦國來使熊戎，當(dāng)今秦王的親舅舅，與其姐羋太后也是出自楚國王室。
此人比景翠、景缺、昭陽、昭睢、昭滑這批楚國名將略大幾歲，早年在楚國犯下重罪，被主管王族雜務(wù)的屈平下令追捕。他可是以重金賄賂子椒，才在其相助下出奔于東周公國，出境時又險些死在景缺的箭矢之下。最終千辛萬苦去到秦國，投靠了在秦惠文王宮里榮寵正盛的姐姐羋八子。他當(dāng)時也想清楚了，要向屈平、景缺等人復(fù)仇，最好就是借助秦國的力量，他可是三個秦王子的舅舅，還能與貪婪的子椒里應(yīng)外合。
自去年秦武王趙蕩在周王宮舉鼎而崩后，因無子，而由遠在燕國為質(zhì)的異母庶弟趙稷回國繼承王位，今年伊始改的元年。秦王趙稷虛歲方十九，按秦國禮俗，男子須滿二十二歲才算成人。哪怕他是王，也得等到三年后，入故都雍城蘄年宮行冠禮，及冠帶劍，方可正式執(zhí)政，此前軍政大事只能聽命于母親和老臣。
在羋八子成為羋太后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她的弟弟熊戎為華陽君。
熊戎貼近了子椒耳邊，輕聲道：“子椒，十車尤物具已運入你庭廡，自留一車還是兩車都在你，其余待明日你替我獨自引薦于大王再做用處，可好？”
“老友啊老友，甚懂我心哉?！弊咏吠敌χ?。
熊戎繼續(xù)嘀咕著：“還有我方提出的于兩國邊界棘陽城與上國會盟之事，寡君甚是上心，還請于楚王之前力勸此事，以促成楚秦之好。羋太后說了，此事若能成，那往后的好處，自然少不了你的?！?p> 見楚王這種荒誕的狀態(tài)，還有子椒又似與昔日逃犯熊戎私相授受，靜坐在一旁的屈平自斟自飲，頗顯煩悶，黃歇與鄭脩則侍于其左右。
功是立得挺大的，可楚王這一得意起來，竟絲毫不知收斂，最起碼也不能讓使臣們把今日的情形傳回去吧？
屈平又抬眼看了看略遠處，庖廚正從冰鑒中取出魚蝦現(xiàn)切，用以肴烝。
所謂膾炙人口，炙就是烤，而膾就是將生肉切成薄片。對于魚，南方有種吃法，就是直接這么切片，然后蘸著醬料來生吃，稱之為魚膾，有時候也會直接這么吃蝦、蟹、貝等河鮮、海鮮，而這在北方并不多見。
不必想了，必是將一個個盛滿冰塊的冰鑒，拖運至越地，由笠澤甚至東海運回，勞師動眾只為在各國使臣面前辦一場最體面的宴饗，這得讓在越地浴血奮戰(zhàn)完了還得去為奢靡之風(fēng)運糧的將士們怎么去想？
今日之楚王，驕色絲毫不輸于昔日章華臺上之楚靈王。
鄭袖見靳尚和子椒把氣氛提得差不多了，于是便對上官子蘭使了個眼色。
“父親，今日以笠澤特產(chǎn)鱄鮾大宴群臣賓客，怎能無歌舞助興？”上官子蘭終于開始行動了。
“哦？子蘭今日有此雅興？”楚王更加興奮了。
雖然雅樂發(fā)源于中原，可要說這生活中歌舞的使用率最高的，當(dāng)世恐怕還得是楚國。楚地盛行巫舞，但這并不能說明普通楚人平時就不怎么舞蹈。當(dāng)年楚靈王好細腰，但這并不是適當(dāng)節(jié)食就夠的，還要時時舞蹈。趙人被認(rèn)為是步態(tài)最優(yōu)雅的人，楚人則被認(rèn)為是體態(tài)最修長的人。
“大王，妾見慣了我楚地的巫覡之舞，可否有些新鮮的花式？”鄭袖提了個小建議。
“嗯，美人所言甚是在理。諸卿，有何提議？”楚王又問向了大家。
“大王，不如以越地舞樂助興，也好慶賀這楚、越終為一體。”靳尚出了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主意。
“大王，妾以為靳大夫所言甚好！”鄭袖也是跟靳尚相互配合。
“甚好！甚好！屈子，那就有勞了?！背跬蛄巳偞蠓蚯?。
楚國自大力引進中原文化以來，生活中很多方面都得到了改變，但往往也保留了自己的很多精髓所在。比如這官制，雖與中原國家實質(zhì)性的差異已不算太大，但稱謂上還是有很大區(qū)分的。
《周禮》中的六大執(zhí)政長官分別是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即六卿，多是由宗室子弟輪流擔(dān)任。
在中原國家，大冢宰目前基本都已改稱相邦，大司馬也都改稱上將軍、大將軍之類。在楚國，百官之首則一如既往仍稱令尹，往往又同置大司馬與上柱國兩分最高軍權(quán)。當(dāng)然，趙國現(xiàn)在也用上柱國的稱呼。
再說到大宗伯，也就是掌管宗室禮儀的最高長官，太史、大卜、肆師、大司樂、大祝等高官皆屬之。在楚國沒有這個叫法，但三閭大夫大致就相當(dāng)于這個角色。閭，即郢都之內(nèi)的各大住宅區(qū)，屈、景、昭三家分別以氏冠之于閭前，此即三閭。因此三閭大夫除了主管王室子弟的雜事，這三條王室分支也都歸他。
屈平呼喚著下屬：“大司樂，樂師何在？”
“啪！啪！”
大司樂拍了兩掌，一隊四五十人的樂師入殿，個個雙腳鎖著鐐銬，一套以蟠龍紋與云雷紋為主的仿銅禮樂器同被搬了進來。
這批禮樂器是由陶瓷塑成，形象上跟銅制并沒太大差異，但色澤更具生氣。越國雖物資豐富，卻不像楚國這樣擁有取之不盡的銅礦資源。但越人燒陶制瓷可是一絕，能與當(dāng)?shù)厮a(chǎn)的劍相提并論。
有人認(rèn)為，甌字拆分后的區(qū)和瓦，區(qū)是表聲，瓦則表義，后者說的正是這個地域盛產(chǎn)陶瓷。因此，銅礦略顯匱乏的越人，以陶瓷應(yīng)用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用以仿制銅制禮樂器。這種材質(zhì)打擊起來清脆悅耳，也并不會比銅制的差到哪去，可謂各有所長，且制造成本低廉。
現(xiàn)場包括楚人在內(nèi)，大多都只是聽過越人用的是這種禮樂器，卻并不一定見過，今日也算可以開開眼。
“夫子，他們是越人？”黃歇一眼便認(rèn)出了那些樂師的身份。
屈平低著嗓音道：“應(yīng)該又是二王子那邊安排的。大王這陣子，怕是只顧著享樂了?！?p> 像越國俘虜進楚宮演奏這么大的事，大司樂卻并未向自己報備，對此屈平卻是不甚意外，早就習(xí)以為常。三閭大夫確實是朝中要職，可楚王真正給到屈平的職權(quán)并不多，基本就是掛名，他現(xiàn)在管得最多的還是教育方面。
聽屈平和黃歇這么交談，鄭脩卻默然不語，似乎對此毫無興趣。
樂師找到各自的樂器后，開始或打擊或吹奏越國樂曲，楚王顯得非常享受。
“大王，這音律雖來自越地，可妾卻覺著好生耳熟?！编嵭涿髦蕟?。
“美人，不轂也是頭次聽這批樂師演奏，但這樂不轂還是識得的，這便是哀而不傷的《越人歌》?！背鯏R下精美的象箸，專心聽樂。
鄭袖又說：“大王，有樂無詞，妾難通此意?！?p> “嗯？這樂，正是為不懂越語的楚人所創(chuàng)，不聽詞、單聞樂也可意會。如此精妙，美人怎會聽不出來何意？”楚王還被蒙在鼓里。
“妾真的聽不懂嘛?！编嵭湟豢谝Фā?p> “那這有何難？來呀，能唱此樂者，賞白璧一對！”楚王即刻放話。
殿中眾人，相視而望，似乎無人能和。
“夫子，您對越地詩、樂頗有研究，怎不自薦？”黃歇問起了屈平。
屈平不答，只是淡笑，他根本不屑于憑借這樣的伎倆來嘩眾取寵，但鄭袖和上官子蘭正是拿捏住了這點，才有接下來的表演——
“大王，小兒能唱！”鄭脩突然離席。
屈平詫異，自己還沒給鄭脩教過這篇啊。
楚王看是一孩童，笑問：“你是何人？”
“姬姓，鄭氏，名脩，‘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脩能’之脩。靳大夫所收養(yǎng)的孤兒，年九歲?！编嵜懟卮饡r，還引用了屈平所作《離騷》中的一句。
“鄭？大王，這童子與妾同氏，妾看著歡喜，姑且許其一試？”鄭袖又推了一把。
楚王笑著點點頭，應(yīng)允了。
樂師重新奏樂，鄭脩很快便融入節(jié)奏，開始吟唱：
“濫兮抃草濫予，
昌枑澤予昌州州。
鍖州焉乎秦胥胥，
縵予乎昭。
澶秦逾滲，
惿隨河湖?！?p> 熟悉吳越歌謠的楚王聽完，感到非常意外。雖然發(fā)音不太準(zhǔn)確，但大致都能對得上來。
“鄭脩，不轂再考考你，這《越人歌》是何來歷？”楚王又出了一題。
“鄂君子晰為共王之子，亦是康王、靈王、初王、平王之兄弟，后官至令尹，又以相貌秀美著稱。一日，鄂君于越地泛舟，觸動了榜枻越人的芳心，無奈咱們南方國家不同于中原，各地語言差異極大，越人難以直言愛意。好在越人能歌，以此向鄂君傳達心境?！编嵜懲暾鼗卮鹬涔实膩睚埲ッ}。
“靳尚，收了個不錯的苗子啊，此人日后必成大器?！背鯘M意著夸贊了靳尚。
“多謝大王夸獎！”靳尚樂得不行，這一年在家里可算沒白伺候這個小主。
“鄭脩，上前來，不轂親賜白璧于你?！焙敛恢榈某?，起身對著自己的內(nèi)侄招著手。
“謝大王，小兒只求博大王、夫人還有諸位大人一樂，別無他想?！边@是鄭脩的回應(yīng)。
“你有那份心意，不轂領(lǐng)了。不轂有這份恩典，你也不得不領(lǐng)?！背醺涌粗匮矍斑@名孩童。
“孩子，快來吧，王命不可違。無功不受祿，有功必獲賞，此為大王當(dāng)年親定，莫使大王食言。”鄭袖也補了兩句。
“那……小兒自當(dāng)從命?！编嵜懢彶街脸趺媲埃ЧЬ淳吹毓蛑邮芰艘粚|(zhì)地良好的白璧。
“大王，妾此刻才看清！你看這孩子，多像子蘭兒時！”鄭袖故作訝異。
楚王定睛一看，再看了看上官子蘭，幾番比對之下，還確是有那么幾分相似。
“美人，你沒看錯，確是與子蘭兒時相像！”楚王也略顯激動。
畢竟是表兄弟，自然是相像。
“大王，你可曾記得，約莫在十年前，咱們說再要一個兒子的，可那個兒子遲遲未至。直到昨夜，一十來歲的男童，卻現(xiàn)于妾夢中，酷似子蘭。妾醒來后并未在意，可方今看來，這孩子會不會正是少司命受妾感動，特贈予妾？否則，他怎會與妾一樣，是鄭氏孤兒？十年前若是有孕，如今也當(dāng)是九歲！”鄭袖說得情真意切，又抬腕擦了擦淚目。
“母親，這孩子是我在蘭臺所遇，見他與同席辯論有理有據(jù)，還給我講了段《二子乘舟》的故事，后又聞知是鄭氏孤兒，心中憐憫，便帶進宮中耍耍。這又適逢父親出題，這個在楚越兩地口耳相傳了兩百余年的故事，卻又極少有楚人能夠唱得出，難倒了屈子難倒了滿朝，卻讓他給答上。如此巧合，讓咱們一家給遇上了，真是東皇太一顯靈啊！”上官子蘭又添了一些解釋，讓一切都更能說得通。
“大王你也看到了，他真如子蘭兒時那般聰慧！”鄭袖又強調(diào)了一句。
“父親，確實是像二弟！”熊橫終于找到機會搭了句話進來。
楚王瞳孔轉(zhuǎn)了兩圈，“唐昧！”
“臣在！”精通巫蠱之術(shù)的將領(lǐng)唐昧站到了楚王眼前。
“問卜！”楚王吩咐。
“諾！”
大樂司即刻撤掉了越地的樂師和樂器，換上了一批楚樂專用的樂器，琴、瑟、鐘、鼓、磬、笙、竽、篪等一應(yīng)俱全，排面上可比越地的大多了。形制上差異也很大，有銅制的也有木制的，甚至還有楚地特產(chǎn)的漆器。最顯眼的還是居中而立的巨型漆木虎座鳳架鼓，造型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兩鳳踩踏著兩虎，整體以赤、黑為主色調(diào)，完全不同于這些北方使臣對傳統(tǒng)舞樂的認(rèn)知。
這虎座鳳架鼓“推鳳抑虎”的形象，不僅是因為楚人崇拜九鳳，還因為虎是巴人的圖騰，而滅巴國的秦人原先就已經(jīng)吸收了很多以狼為圖騰的西戎部落，現(xiàn)如今已自詡為虎狼之國。楚國與秦國，就此形成了“南朱雀，西白虎”這種勢均力敵的格局。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大樂司親自擊鼓帶頭演奏。
唐昧已換上巫覡專用的彩色裝束，腰纏美玉與寶劍，在現(xiàn)場以蓍草燒起了龍骨，也就是龜甲。鄭脩則跪于雙獸耳乳紋簋之前，緊盯著被炭火灼著的龍骨。
唐昧又動手殺了一只七彩雄稚，十指蘸血，以略顯詭異的手法涂抹于臉頰，口中不斷嘀咕著古楚語，隨著五音合奏，跳起了巫舞。
在各國使臣看來，這顯然是非常愚昧落后的做法。爭霸時代那種霸主歃牛血涂唇以為盟的傳統(tǒng)都不見了，更別說這種動不動還以禽類之血涂面的行為。但矛盾的是卻又不失美感，令使臣們大開眼界，極具觀賞價值。
雖然楚人處處在學(xué)習(xí)中原文化，但反過來講，由楚莊王那代正式開始強盛起來之后，中原人也是在潛移默化中處處崇尚著神秘的楚國文化的。楚這個字，在當(dāng)時可理解為潮。
《詩·曹風(fēng)·蜉蝣》開篇便是“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有人認(rèn)為此處的“楚楚”即指楚風(fēng)。不僅是楚服，楚宮、楚樂、楚辭、楚文，都被認(rèn)為是最時新的事物，各國宮廷爭先效仿。
楚靈王八年（西歷前532年），收刮民脂民膏而立起的新宮落成，名曰章華臺，即后人所謂細腰宮。深居中原禮儀大邦的魯昭公往賀，就對此艷羨不已。靈王還這么問:“上國亦有此宮室之美乎?”魯昭公答:“敝邑褊小，安敢望上國萬分之一?！焙髞砬貒露枷剃柭涑?，用來朝會的宮殿也被命名為章臺宮，可見楚風(fēng)影響之大。
王公大臣的家眷，又將這些楚文化帶入民間。甚至連死對頭秦軍，在來自楚國的羋太后的影響下，個個都學(xué)起楚人將發(fā)髻斜著系起，這也成為了秦軍的一大標(biāo)識性。
“啪啦?！?p> 隨著簋中傳出的一聲崩裂，唐昧的巫舞戛然而止，樂聲次之。
唐昧捧著龍骨，驚呼道：“大王！夫人！象上說此子大大的禎祥，大有申包胥轉(zhuǎn)世之狀，他日定為我楚國救星！”
說起申包胥，那可不得了。
當(dāng)年吳王闔閭與名將孫武、伍子胥，擊破楚軍入主郢都，楚人伍子胥昔日在楚國的摯友——楚國大夫申包胥前往秦國向秦哀公求援，求他幫幫他的外甥楚昭王，在秦廷之前連號七日七夜，滴水不進，終是感動了秦廷上下，于是秦軍出擊，趕跑了吳軍。整整兩百年過去了，這個人物在楚人心中，早已是神一般的存在。
楚王起身，瞪大了眼睛，激動得一步步往下走，“這龜兆……當(dāng)真？”
“絕無虛言！”唐昧信誓旦旦。
楚王指了指唐昧，“賞！”
“謝大王！”唐昧跪謝。
楚王又指向靳尚，“靳尚有功，同賞！”
“謝大王！”靳尚也跪謝。
此刻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鄭脩身上，絲毫沒人察覺鄭袖的臉上悄然爬上了一絲笑意。這自然是她事先所安排好的，連八年前唐昧把剛出生的陽文君說成是災(zāi)星，也都是鄭袖向南后提的主意，伙同起來向唐昧授意。
這也不全怪楚王，楚人非常迷信巫祝所說的星象和面相。
三百多年前斗氏生了個斗越椒，其伯父斗榖於菟觀其面相，乃“狼子野心”之相，若是不殺必導(dǎo)致若敖氏的滅亡，后來果然由其引發(fā)出了若敖氏之亂。楚王對此是寧可信其有，能留陽文君一命已經(jīng)是開了大恩了，也不過就是被疏遠。
“大王，這孩子我著實喜歡。今日您已賞了黃歇，不如再開恩典，也賜鄭脩貴族身份，稱我為姑母?！编嵭湟惨岩撇竭^來。
“就是夫人不說，不轂也正欲將其收于膝下。今后此子秩服奉養(yǎng)，比于王子，稱公子脩，可于白晝以親眷身份出入宮闈。暫養(yǎng)于上官大夫子蘭邸中，待成人再另行分封！”楚王已經(jīng)完全被洗腦了。
楚王年四十九，卻僅有三子，這在各國君主中，除了去年剛接替哥哥秦武王為王的趙稷，恐怕自己是最少的了，且趙稷今年才十八。
這對已至暮年的楚王來說，絕對是一大憾事。鄭袖則洞悉了這一點，加以利用。楚王兒子這么少，鄭袖得記首功，每當(dāng)楚王看上一個女人，她就得唆使南后設(shè)計害一個，陽文君能生出來都算是奇跡了。
“孩兒跪謝大王、夫人！日后自當(dāng)加倍勤勉，以為楚之棟梁！”鄭脩跪謝。
“哎，怎么還叫夫人？”楚王糾正著。
“哦……姑母！”鄭脩又對著鄭袖重稽一首。
那前額磕在地磚上，疼在鄭袖心里，她流露出了最真實的表情，這是她娘家唯一的血脈了，姑侄終于能夠以一種也算是光明正大的方式相認(rèn)。
“臣等慶賀大王，喜得貴侄！”群臣旅揖道賀。
除了一人，他就是靜坐于角落的陽文君，全場只有上官子蘭注意到了這一點。
不過此事一定，上官子蘭倒也松了口氣?，F(xiàn)在有父親撐腰，那個不討人喜歡的三弟，再也不敢欺負(fù)鄭脩了，至少明面上得是這樣。
“好啦，好啦，還請諸卿入座。這舞樂都已演完，誰再上來獻上一圖？”楚王背對群臣，朝著王座緩步而問。
“大王，說越語，臣不如小公子?？蛇@要說舞弄丹青，臣斗膽，敢為其師?！弊咏反笱缘?。
“好！較之于你的畫，不轂更欣賞你這份自信！讓使臣們，也飽飽眼福！”楚王已經(jīng)提前夸贊了起來。
“楚王，外臣早聞貴國子椒大夫善丹青，舉國無人能出其右，外臣不才，敢與子椒大夫比試?！鼻跋杏幸蝗苏境觯运]著。
“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齊國的小王孫。只聽說你會給齊王吹竽，不見得能繪物吧？”見是戰(zhàn)敗國派來的使臣，子椒根本不將其放在眼里。
“大夫說笑了，文祖父雖是齊威王，但文父并非嫡出，叔父才是當(dāng)今齊王，文不敢以王孫自居?！蹦侨思m正著，語氣恭謙，卻又絲毫不失貴族威嚴(yán)。
子椒繼續(xù)調(diào)侃：“哦——你不提，我還差點忘了。齊相雖是長子，但畢竟只是庶孽。他有四十幾個兒子，公子則是他的妾在五月五日生的小兒子，據(jù)傳該日所生之子必將長得比門戶還高，目無君父，年長必為禍患，當(dāng)天就被下令丟棄?！?p> 田文，齊王田辟彊的侄子、齊相邦田嬰庶出的小兒子。嫡尊庶卑、長幼有序，是周武王姬發(fā)所定，七百年來以此為禮法之本。田文雖出自王族，卻在這種約束下成為王室中最卑微的一員，可以說是連分封土地的機會都可以不用給他。
他自小被父親田嬰丟棄，其生母將其偷偷養(yǎng)大，后又回到家中以一張利嘴說服了田嬰接納自己。五月五日出生的田文并非如田嬰多年前所擔(dān)心的那樣，長得不僅沒比門戶高，根本都不及七尺，毫無當(dāng)?shù)厮^的危及父母之貌。
接觸下來才短短幾年，田嬰就已深知田文的才干和品學(xué)是他那四十幾個哥哥都及不上的，舉國皆悅服，并以與其交友為人生大幸。小小年紀(jì)，名聲已大過其父，更被齊國人奉為當(dāng)世第一君子。如若那位勵精圖治的齊威王在世時見過這個小孫子，那早就是另一番境遇。
楚王也是早就聽過田文的大名，卻始終未有機會能得一見。今日尋釁于列國使臣，就他一人回應(yīng)，也想看看他能有多大能耐，姑且放任子椒。
“在下沒記錯的話，貴國的第一位令尹也是斗氏始祖斗伯比，與其表妹鄖女私通，亦是于五月五日誕下一子，連庶出都算不上。鄖女懼其危及父母，將其棄之于云夢澤。這孩子命不該絕，其外祖父鄖子出獵云夢澤見雌虎正哺一男嬰，見人亦不畏避，帶回后多番調(diào)查方知正是自家女兒所棄之私生子。此兒正是后來楚成王時的令尹斗榖於菟，即斗子文，他不僅沒害父母，還盡滅弦、黃、英等國，又削了蔡、隨、徐、江等國之地，為楚莊王北上爭霸奠定基礎(chǔ)。大夫左一句庶出，右一句為禍，可是在質(zhì)疑貴國先賢？”這是田文的反擊。
“這……這又從何說起？可不是人人都能是斗令尹?！弊咏芬彩抢砬~窮。
田文繼續(xù)刺激了下：“大夫嘴上倒是利索，可不知手勁如何？講了這么多無關(guān)丹青之事也不應(yīng)戰(zhàn)，莫不是浪得虛名？”
子椒的話，也引起了陽文君的不適，田文對此卻不羞也不惱。
“少跟我占唇舌便宜，今日你便是晏嬰我也跟你比！大王，臣請與齊國使臣一搏！”子椒表現(xiàn)出了些許惱怒。
“準(zhǔn)。今日慶滅越之功，請以越國所推崇的蛇來作畫，先者為勝，勝者得卮酒，與不轂同飲。上丹青?！背鯌?yīng)允著出了一題。
二人一觸到筆桿，同時于同等大小的兩張方布上畫蛇，迅速向著地面揮灑起了墨汁。
子椒揮灑自如，以最快的速度嫻熟地勾勒出了蛇形。整個現(xiàn)場的人也都目不轉(zhuǎn)睛，包括楚王?？僧?dāng)子椒稍稍抬眼瞥向了田文，卻發(fā)現(xiàn)對方也正與自己同步，真是出乎意料，筆觸不禁一顫！
正是這片刻的遲疑，讓心無雜念的田文趕上了子椒一步，點睛之后撂筆便伸手去奪居中而立的玉卮——
“啪！”
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只差點睛的子椒右手尚執(zhí)筆，而左手也伸了過去奪卮，未奪成卻扣住了田文的手腕，好在田文止住了收手，險些將美酒溢出，全場具靜，似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大夫，此為何意？”田文打破了沉寂，自信滿滿地笑問。
“吾……吾能為之足！”不甘心的子椒恍惚之間冒出了句荒唐話，還想再比。
“大夫，蛇固無足，子安能為之足？臣者事必聽命于王，王之題止于蛇也，大夫欲自行添足，豈非擅以蛇身化龍形乎？”田文問完，饒有意味地給了楚王一個眼神。
楚王讀懂了田文的意思——子椒方才所說的目無君父現(xiàn)在卻應(yīng)驗在了自己身上，后世總結(jié)了個罪名，叫大不敬；先前楚王題是這么出的，但君無戲言，當(dāng)年鄭莊公還對母親說過“不至黃泉，毋相見也”呢，事后悔悟了都得想一出自掘一道“黃泉”來見母，即便楚王想依著子椒的胡言亂語改題，眾目睽睽之下也已是無力回天。
“子椒，戲言啦?！端抉R法》有云：‘周以龍，尚文也。’可咱們楚人崇尚的是鳳，倒不必學(xué)著周人畫什么龍。公子，子椒技不如人，讓你見笑。來，與不轂同飲?！背踔坏冒l(fā)話，宣告田文的勝利。
見大王發(fā)話，也自知理虧，子椒只得松手，悻悻地退下了。
“謝大王！大王海涵！不愧為仁君典范！”田文對這個處理結(jié)果很滿意，將卮中美酒一飲而盡。
“甚好！田嬰能有你這樣的兒子，乃齊之大幸！不轂之子若有你這般膽識，楚國當(dāng)盡收南蠻！”楚王這話只說了一半，面對這樣可畏的敵國人才，終于有所收斂。
楚王所說的兒子自然不全是自己那三個兒子，而是特指他的繼承人，也就是太子熊橫。熊橫知道父親對自己略有不滿，雖然也沒有直接點名，可也犯不著這么在外人面前貶低自己吧，對此他頗為不滿，卻也只能生著悶氣。
“大王過譽，文愧不敢當(dāng)！是子椒大夫停了一筆，手下留情了?！碧镂倪€是一副謙遜的模樣，就此贏得了楚國眾臣與各國使臣的贊許。
看得出來，楚王很欣賞這名齊國的公子，更慶幸他僅僅只是公子而不是王子。楚王真不想與這樣的年輕人為敵，但結(jié)盟怕是也沒戲啦。
這一幕幕，都被屈平看在了眼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大王，臣平請與公子文再談聯(lián)齊之事！”
田文被這突如其來的話給駭?shù)搅?，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開口促成此事。
“屈平你大膽！”楚王登時露出了兇惡的一面，裝都不想裝了。
由于秦國使臣也在場，屈平并沒有將“聯(lián)齊”后面的“抗秦”二字也一并說出，可楚王完全明白他是那個意思。
當(dāng)年楚王若是聽了此策，也不至于為張儀所欺，不僅失去了齊國這一強有力的盟友，還白白丟失了西境那廣袤的土地，和八萬將士的性命。至今都無人敢再提這段屈辱的往事，只因楚王不愿去面對，自此與齊國交惡，也正因如此才騙得越王無彊的些許信任，約定一同攻齊。
且前番昭魚剛擊退了齊軍，如今就是要跟齊國聯(lián)手，怕也會是兩條心。
景鯉、景翠、景缺、昭睢等人見狀如此，也是坐不安穩(wěn)，想替屈平說話，卻又自知是徒勞。
昭魚則持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他認(rèn)為事不關(guān)己，這個兒時玩伴不過是自討苦吃。
屈平乃楚宣王十七年（西歷前353年）正月庚寅所生，適逢“三寅匯聚”。且帝嚳是在庚寅日誅殺的火正重黎，再讓重黎之弟吳回接替火正之位，吳回即后來楚國王室的直系先祖，這對楚人來說是一個極具紀(jì)念意義的日子。
楚宣王熊良夫也與大多數(shù)楚人一樣篤信巫學(xué)，因此當(dāng)他知道屈家在良辰吉日生了這么個孩子，非常重視。屈平也頗受后來的楚威王熊商所喜愛，與太子時期的熊槐接觸良多，還與昭魚相善。
可威王崩后，自熊槐繼位以來，昭魚的榮寵只增不減，屈平后來卻被熊槐所厭惡，跟他不懂得審時度勢也有很大干系。
昭陽雖然心中有愧，卻也是當(dāng)沒聽見。畢竟已故的秦相張儀先前會這么報復(fù)楚國，還是因為十幾年前的一樁舊案——
楚王為表彰昭陽敗魏奪城的卓越戰(zhàn)功，曾將楚國傳國至寶和氏璧賞賜于他。一日，昭陽領(lǐng)百余賓客共游赤山，應(yīng)眾人之請而出璧逐一傳視，卻忽遇深潭有丈許長大魚協(xié)同諸多小魚躍水而出之奇觀，眾人爭睹，散席時卻不見和氏璧。
魏人張儀正是當(dāng)時在座的門客之一，飽學(xué)縱橫之術(shù)卻出身貧賤，被眾人以此為由再加上一句品行惡劣而共執(zhí)之，掠笞數(shù)百仍不認(rèn)罪，最終只得將其釋放。張儀也是因此對昭陽懷恨在心，出仕秦國得到重用后，將楚國打擊一番后又散布出這段往事。
此事楚王怎會不知，但卻不提，未記昭陽之過，昭陽已覺是大恩了，哪還會幫著屈平。
“臣只為盡國事，不懼天威?！鼻奖砺吨?p> “敗興！”楚王怒而起身，離席而去。
眾臣議論紛紛，或有離席者。
“屈子，您這又是何苦？”田文這才第一次與屈平交談。
“公子是位受人景仰的君子，若今日換做是公子于此境地，屈平相信公子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屈平再一次肯定著自己的做法，也肯定著田文的品行。
“為人臣者，遇一知己君父，本就不是什么易事。今見屈子涉身犯險，實屬高義，又抬愛田文，田文感佩?！碧镂淖髁艘灰?。
“夫子，弟子承教?！甭犞@樣的對話，黃歇也不禁對著屈平作了一揖。
“今日不與齊使談結(jié)盟之事，不出三年，吾王必悔矣，國本亦難保。黃歇，你要記得這位公子，事事以其為典范，方可成君子之行、立君子之名?！鼻较螯S歇推崇著田文。
“弟子謹(jǐn)記。公子，請受小兒一拜?！秉S歇又對田文作了一揖。
“黃歇，你是根好苗子，還望緊隨屈子，不與權(quán)貴同流。我齊之稷下學(xué)宮，不輸于昔日周之辟雍，隨時候著你來求學(xué)?！碧镂那饲鷥芍福躁P(guān)節(jié)在黃歇額上輕輕磕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