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追隨魔鬼的聲音
“你也配有生路??!”
就像塵封的潘多拉魔盒被打開,我眼前浮影般掠過一個又一個場景。
父親門前那個扶起嬸子的背影,突然變得模糊,我透過一切看見嬸子低下的頭,她無聲地獰笑,就像看著一個傻子一樣剽視著父親。
父親的魚塘邊上,半大小孩歡快的撒尿,將水里的草魚一條又一條的拍暈,挑三揀四,把最大的那條拿走,父親焦急卻無可奈何。
門口百步河邊的果林外,村民的挖沙船徹夜不停,沿河果林的泥土如冰霜幻滅,不斷落入河中,與泥水混在一起的,還有已經(jīng)成熟的柑橘。
還有朱經(jīng)理那張堆滿橫肉的臉,諂媚享受的笑容,伸出咸豬一樣的爪子,在年輕女工的身上肆意游走。
這就是魔鬼,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用一切做擋箭牌,用骯臟的欲望去侵犯無辜者。
“我不認為你應(yīng)該有什么生路?!蔽业纳ひ舻统炼徛!盎蛟S你會認為是我把你逼上絕路,但事實不是這樣。因為你這樣的人存在,才會有人倒在路上無人敢扶,才會有人流著血絕望死去。正是因為你的不復(fù)存在,那些無辜受難的人才多出一分活下去的機會。所以,不是我讓你的余生過得更慘,而是讓更多人的余生過得更好。因為你浪費在求生上的每一秒鐘,都將是你不能在社會上作惡的一秒鐘。”
說完這些,我無視交警錯愕的目光和那個女人哭天搶地的嚎叫,如同惡狼般決然而去。
調(diào)解的警官追了出來,在那條狹長的玻璃走廊上,兩雙同樣疲憊的眼睛互相凝視。他應(yīng)該明白,當(dāng)?shù)赖碌募s束不復(fù)存在,當(dāng)撒潑打滾取代禮讓體諒,當(dāng)有人自以為文明的法律不能制裁野蠻的生命,律法的暴力就是文明人唯一可用的武器。
他不用說話,因為無話可說。
我獰笑著離開,第一次如此酣暢淋漓的揮舞復(fù)仇的鐮刀,仿佛將記憶中那些欺負我,凌辱我的惡人一掃而盡。
這是報復(fù)的快感,在我并不豐富多彩的生命中,美好恰如苦咖啡中的糖,少了就少了。道歉賠償都不足以補償我的人生,只有讓她遭受同樣甚至更大的痛苦才能讓我感到欣慰。我嘲諷著虛偽的圣母,譏笑著古老而偽善的良俗。如果公序良俗不能保護善良,如果人善被人欺,那我又何必去做那個善良的人。
不是我將你趕盡殺絕,而是你逼得我走投無路。
是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保險公司的代償申請就算馬上提交也依然會有一個流程,十幾天甚至幾個月,在這段時間里,我將用微薄的工資和巨額借款利息周旋。信用卡赤字一萬,只要逾期,立即就會產(chǎn)生5%的逾期罰息,也就是500元。與此同時,每日利息高達萬分之五,從消費之日開始計算。這筆錢將達到本金的10%左右,借一萬還一萬一千。如果繼續(xù)不還,后續(xù)還會產(chǎn)生催收費用和經(jīng)偵支隊的偵察費用。如果刷掉的是二十萬,一個月所產(chǎn)生的逾期費用將完全覆蓋我的工資和獎金。
我不敢想象被金錢逼瘋的趙露涵會發(fā)生什么,也不敢想象會有多少猥瑣的中年油膩男人覬覦她的胴體。
我開始后悔。
我看著身上的西服,這身并不名貴的西裝價值1200元,他可以讓父親多住八個小時ICU病房;這雙皮鞋價值500,可以讓護工照顧他24小時;我在情在理的勸說,為那位黒凜凜的船長爭取了兩萬元的罰款減免,那一萬元被我放棄的傭金,可以讓父親用上進口的丙類藥物,盡快恢復(fù)他的健康。還有五洲大酒店的經(jīng)理職務(wù),如果我可以虛與委蛇為高云馨工作,如果我還在那個崗位上,一個月可以多出5000元收入。
而我,親手放棄了。僅僅是為了粉飾自己的善心,騙自己可以視金錢為糞土。然而我錯了,我并不是真的視錢財如糞土,而是不知道金錢的可貴。
江邊公園的廊橋上,僅存的理智讓我將高云馨的手機號拉黑到通訊錄的最深處。父親從小就告訴我,人不可以沒有底線,哪怕再苦再難也不可以觸碰底線。
我今天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煎熬并不是絕望,而是希望。在底線的邊緣瘋狂的掙扎,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的心臟被兩股巨大的力量撕扯。因為只要翻出那個代表希望的號碼,撥通那個電話,將自己作為商品賣出去,馬上就可以結(jié)束一切的煎熬與痛苦。
如果父親和愛人只能選一個,我真的能夠涂黑答題卡嗎?
晨風(fēng),還在吹拂,落葉不知恨,流水帶去無痕。一夜的疲倦令我身心憔悴,在無人的朗朗晴空下,如同孤魂野鬼,不知何處去。
突然,腳下的石子離奇滾動,勞累令我反應(yīng)不及,虛弱的雙腿驟然失去支撐,我就像一片無根的樹葉,不可逆轉(zhuǎn)的墜入水中。
一瞬間,初秋冰涼的河水將我全身包裹,扭曲的陽光在我眼前化作一團白色螢火,鼻子、耳朵、眼睛,所有能夠進水的地方,又辣又癢的觸覺令我本能的閃避。但是無處不在的冰冷包圍著我,無處可避。踩著翻騰的河水,我拼死將嘴巴送出水面,但是還沒有吸進一口氣,浪花又灌進氣管,我激烈的咳出氣體,吸進來的卻只有渾濁的江水。我拼死亂抓,四周一片虛空。
突然,我的手抓住了什么,借著那個支點,我頑強的將自己拖出水面。那是一截樹枝,從江邊伸入水中,漲起的江水淹沒枝端,讓我暫時有了喘息的機會。然而希望的破滅并沒有來的太晚,樹枝不可能承受我的體重,更不可能承受江水的沖擊,它斷入水中,令我重回險境。
但是短暫的喘息還是讓我的大腦重新工作,我拼死向岸邊撲騰,再一次抓住了一片竹葉。它承受了我短短數(shù)秒,仍舊不堪重負。我筋疲力盡,每當(dāng)試圖游向岸邊,急促的水流都會將我卷入江心?,F(xiàn)在是上午,上班時間,沒有人會注意到江上有個行將淹死的人,而我的手里只有一根救命的樹枝。
死地求死,我讓自己盡量露出水面,尋找任何可以依靠的漂浮物。在這條并不干凈的江里,廢棄的塑料瓶和泡沫尋??梢姟N姨撊醯挠蝿?,將抓住的泡沫塊罩在樹枝下,雖然只有拳頭大小的兩塊,但它們的浮力已經(jīng)足夠了。我將他們按到水下,塞進皮帶扣緊的衣服里,如此一來泡沫塊完全浸沒水中,成為一個穩(wěn)定的浮力源。我又抓住一個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將水倒空,又把它塞進衣服里。它們卡在我的腋下和胸前,將我的頭托出水面。
冰涼的江水依舊沖刷,但我暫時已經(jīng)可以免于淹死的噩運。我想打電話求助,可手機已經(jīng)在水里浸泡了許久,根本不可能開機。我想要呼救,但是剛才一番搏斗之下,江水已經(jīng)把我推出了市區(qū)范圍,兩遍都是連綿不斷的樹林,江水以不可置疑的姿態(tài),奔流入海。
時間就這樣無情的流逝,烈日暴曬,手腳都因浸泡而浮腫發(fā)白。我無力求救,只能順?biāo)鳌?p> 有人意識到我已經(jīng)失蹤了嗎?
沒有!露涵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父親還在醫(yī)院,除此之外我舉目無親。但有一個人或許會知道,沒錯,肯定是高云馨,因為一定會有人向她報告,我今天沒有請假卻缺勤上班。這個女人最恨打電話找不到人,昨天剛剛被露涵羞辱了一頓,今天又打不通我的電話,想必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暴跳如雷。
想到這里,我在水中放聲大笑,我不要這么諷刺的死去,我要活著。這里水流已經(jīng)開始放緩,旁邊一定有河灘!
一定要抓住最后的機會……
就算,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在水里。
腥臭的味道,就像海邊的咸魚打成了粉。海邊長大的我熟悉這種味道,這是大海特有的咸味。
勉強睜眼。這是一間沒有裝修的小屋,與尋常漁村的建筑并無不同。
扭轉(zhuǎn)腦袋,脖子抽筋一樣疼,四周沒有什么太明顯的家具,周遭不過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吹贸鰜恚葑拥闹魅吮任野职植畈涣硕嗌?,或許比我家還窮。
“有人嗎?”我小聲呼叫。
沒有回答。似乎主人已經(jīng)出去了。既然我不在水底,那就只能是被人撈了上來。我動了動手指和腳趾,都有知覺??磥碜约簺]有在昏迷的時候被鯊魚咬掉手腳,現(xiàn)在回想,應(yīng)該是那兩塊泡沫塑料和塑料瓶救了我。
亂丟垃圾,也不全是惡行,有時候可以救人一命的。
腦子這么一轉(zhuǎn),肚子才察覺到饑餓感,我躺在這里也不知道幾天沒吃東西,連手腳都酸軟無力。
可惡!我摸向自己的口袋,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穿衣服,手機自然也不翼而飛了。我失蹤了這么久,爸爸的醫(yī)療費有沒有用完?
“有人沒有啊。我需要一臺手機。”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地下傳來:“你醒了,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