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十天,左凌豐得去鎮(zhèn)上買燈油。
離開了葉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他會在這個時候,讓自己反復思念起母親、桂英、兒子和葉凡等人。在葉子面前,左凌豐放空自己,悉心陪伴她。
不過他知道,自己這樣想也是無濟于事,只能默默熬到有人給他送消息,而且真有人來找他、送來的還可能是壞消息。
這天,他照常提著油桶,從集市上出來,走到回家的必經(jīng)的一個小食攤。
這里不比大鹽城,小本經(jīng)濟的小食攤,鋪面多是露天的。
北宸海鎮(zhèn),一年里有半年都是夾著東北海風的寒冷,這里的小食攤,多是有個小房子,里面正中間有個暖爐,上面住著當?shù)氐囊环N粗茶,一來給半路凍僵的人暖手歇腳,二來賣些簡單的熱湯熱飯賺錢。
左凌豐和葉子,因為完全沒有御寒的裝備,到了冷天,便是早早出門看看村子里的人們都是什么穿戴裝束,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的,就趕緊制備。
左凌豐天生體熱,所以多半是他讓葉子先做她自己的寒衣,然后再做他的。
這日,也是一樣。
鎮(zhèn)上、街上,來去匆匆的人都開始裹緊自己,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沒有防寒帽、保暖手套,其中就包括左凌豐。這在已經(jīng)開始捂得嚴實的北宸海鎮(zhèn)人們看來,還“光著腦袋”的家伙,就是窮酸的表現(xiàn)。
走在回程的路上,左凌豐也覺得凍得耳朵生疼之后沒了知覺,手則一直凍得疼到骨頭里。因為一直有注視他的這副“窮酸”,左凌豐路過舊衣攤,買了件有些小的皮背心。
所以走在回程的路上,身上算不冷,只是擔心手指凍傷,他計劃著懷里的碎銀兩,打算拐進了這家在天熱的時候,只是張望而從來不走進去的“嚴記烤饃飯莊”,歇歇腳力。
突然,他眼角察覺,有人影。
——應該還是上次上來打劫的那幾個十四、五歲的“小子”。
左凌豐上次打跑了三個竄上來搶油桶的壞小子,這才明白,為什么需要燈塔看守,每十天,去鎮(zhèn)上買油,而不是一次買足了半年的,放在島上,慢慢用。
燈油,不便宜,尤其夜王島歷來風大、暗礁多,點的是,大燈。
左凌豐兌了兩次燈油,回家的路上默默一算,這一年里朝廷劃撥的燈油錢,竟然是筆巨大的數(shù)字。
現(xiàn)在白天短了,燈油自然就比熱天的時候,更需要些,因此,上次他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上來搶他手里的盛得滿滿的油桶。
果然,還是二十天前、被自己打得滿地亂滾的三個小子,沖上來。這次還多了兩個幫手,這次看上去,非但說搶燈油,也是來尋仇的,因為手里都拿著尺寸差不多的柴刀,上次他們手里是菜刀和火鉗。
左凌豐冷笑一聲,輕輕放下手里的桶,心里計算著,如果桶翻了自己懷里的銀子應該還能買半桶的油。
對面走過來的五個人,中間三個是上次以為輕松得手的人。他們當時以為,一個瘸腿的半老頭,怎么都好對付,誰知道卻反而被對方打的,炕上躺了兩天。
太失面子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
這次,那三個又叫上兩個人,準備好了“武器”,等著左凌豐過來。
他們不會認錯,因為左凌豐左腳的微跛。
天冷了,膝蓋窩里的疼痛,更加讓跛腳,明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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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舉著大柴刀沖上來的兩個人,嚴小四和劉七,竟然看到左凌豐的眼中,滿是鄙夷。
他知道,這種沒有訓練過的人,真的行兇起來內心是恐懼的,不過他們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上,顯露的這些低級恐懼,讓左凌豐一眼看穿他們的計劃?!车棺约海纯祯邘啄_,拿了油桶,逃走。
他想著對方的這點“戰(zhàn)術”,心里也是竄上了怒其不學好的意思來,默默解開了有些緊的毛皮背心的繩扣。
左凌豐上次手下留情,只是想打跑這種好吃懶所的小年輕,讓他們吃了疼、長點記性,別再來打燈油的主意便是。
他根本無心戀戰(zhàn),因為家里有行動不便的葉子;
他也不想下什么狠手給自己招惹麻煩、官司,畢竟這里人生地不熟,對方不是派來殺死自己的殺手。
所以,這次的左凌豐,面對這種在他眼里連“歹人”這個稱呼都算不上的壞小子們,戳戳有余地活動了一下自己的雙肩,左腳微微后撤半步,看到差不多沖到近身的兩個人,突然抬起慣用的的右手,直接一把拿住穿著輕便的一個,叫小四的手腕,然后立刻抬左腳,猛地踹向另一個穿著厚實的,劉七。
習慣了多年習武的記憶,真的猛然發(fā)力了,左腿瞬間的疼痛,讓左凌豐禁不住大喊了一聲,后面三個跟上來的,先是一愣,然后明白是腿傷的緣故,于是急忙趁機上前,舉刀過來砍那條瘸腿。
左凌豐哪里肯讓他們三個得逞,右手發(fā)力一扭,在對方吃疼不過的瞬間,輕巧地奪了小四手里的柴刀,同時左手掌刀劈向對方的咽喉,直疼地小四,滾到地上,好像一條被鳥啄可一下的毛蟲,捂著脖子,左右翻滾地叫喚。
當然,后來這幫“孩子”才知道,左凌豐只用了半份的掌力。
已經(jīng)沖到左側、準備沖著他左腿而來的三個人,突然看到左凌豐竟然搶了小四手里的柴刀,在身前嫻熟地一個纏頭刀式,然后拉開身架,等著他們。
后加入的兩個,冰冰和小俊,本來就猶豫著慢半步,這會兒聽著左凌豐呼呼作響的刀,更是停了腳步;只有上次被打過的,叫岫山的,沒拉住腳步,迎著晃眼的柴刀,單打獨斗地沖了上前。
左凌豐看著對面,只這三個人都心不齊,內心一陣想笑,直接凌空換刀在左手,用刀背迎向對方的橫掃過來的刀刃。
柴刀相接,是鐵器碰撞之聲,左凌豐擔心柴刀斷裂而側頭避讓可能飛出來的斷刀,而完全沒有訓練過的十四歲的孩子,只覺得手中一陣酸疼發(fā)麻,手腕仿佛斷了一般。
刀,脫了手。
看著手里的刀飛出去老遠,岫山正猶豫接下來是去撿回來接著打,還是趁著距離近先抓住這個“臭老頭兒”!誰知道,還沒等他想明白,耳邊聽到近前的左凌豐一聲怒。
“滾!”
隨即矮墩墩的小胖子岫山,感到后背挨了一下,他還來不及驚恐,人就已經(jīng)向前摔了出去。以為后背被這“臭老頭兒”砍傷,反手想摸摸后背的傷口,口中卻止不住地大聲鬼叫,“麻必死老頭,我……”,過了一會才發(fā)現(xiàn),后背只是陣陣疼痛,并不見出血。
左凌豐面對這些毫無傷害力的孩子們,依舊用的是,刀背。
愣在原地的兩個人,冰冰和小俊,吃驚地相互看了看,正打算逃走;
但是看到摸著脖子、倒在地上的小四,緩過來了,沖他二人使顏色,于是,一邊口中罵道,“臭老頭兒,去死吧”,一邊同時舉著刀、沖向左凌豐。
左凌豐當然知道,他身后的有人在遞眼色,猜想應該是忍著咽喉巨疼的小四。
他也不想在這么不疼不癢地打來打去,但是他對這樣的“亂人”,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只想著,今日先打跑了再說。
誰知,剛剛用刀擋過一起砍向自己的兩個人,他們身后一聲慘叫,幾乎所有人都吃驚的看到,已經(jīng)跑向油桶的小四,捂著正在流血的太陽穴,跪在地上憤怒地大叫。
“麻必的,什么人!放暗器,明人不做暗事,你出來,咱就一對一,來明的?!?p> 被左凌豐當胸一腳踹飛的劉七,捂著胸口的疼痛,跑過來扶起小四,放眼查看四周,卻并沒有看到其他人。
已經(jīng)撿回來刀的岫山,從腳邊撿起個正在滾動的小石塊,遞給小四。
“唉,不是暗器,是這個?!闭Z氣里,還留著孩童的稚音。
冰冰和小俊,本以為跑出來隨便幫著弄幾下,湊個人頭數(shù),一會兒得了滿滿的一桶燈油,回去到集上換個好價錢,爽爽地大口吃肉好幾頓,就完了。
誰知道,看著為首的小四一臉的血,就心里立刻怕了,看都不看,直接拔腳就逃。
左凌豐拿著手里的刀,已經(jīng)不再回來的往昔,催生了他上臂肌肉的力量,手腕發(fā)力,使了兩下護身的裹腦刀法。
“刀,太輕了!”
和著刀帶起的風聲,左凌豐嘀咕了一句,然后,沖著小四等人扔了柴刀,默默提起地上的油桶,走向“嚴記烤饃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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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門,撲面而來的,是他始終無法適應的濃濃蒜油氣。
有時候,在鎮(zhèn)上肚子餓了,左凌豐也想就近吃點東西再回去,但進門的這種過油蒜頭的氣味,總讓他又退了出來。
這會兒因為腿疼,他還是走了進去,放下油桶在門后的角落里,他坐在邊上、最靠門口的一張小桌上,上面的陳年油漬和醋瓶子上的灰油混合著的手印,讓他知道,這里面的飯菜,不會好吃。
店小二走過來,一看臉生的左凌豐,便用手里的抹布,象征性的擦了一下桌面,問左凌豐要吃什么。
“一碗素面,加個鹵蛋?!?p> “好嘞,門口三號,素面鹵蛋,一碗?!钡晷《?,走進去了。
說真的,左凌豐連他這聲“唱”,都直冒著虛,他承認,現(xiàn)在的畏畏縮縮,是他最討厭的樣子。
不過,等面的時候,他滿腦子想的,全是不在身邊的親人們,包括大著肚子、獨自在家的葉子。
葉子雖然胃口大好、臉也吃圓了,但是一想到當年桂英大著肚子,每天在家吃的餐食,再看看葉子碗中的白煮蛋和咸魚段,左凌豐便會低頭控制著內心的抑郁。
今天因為買了件皮背心,算算銀錢花費,所以沒有買葉子喜歡的鹵肉回家。
左凌豐正盤算著夜王島上風干的魚,一會兒回家了,去取一條,晚上做給葉子,這時,門開了。
冷風吹著店小二手里的湯面,熱氣正好全糊在左凌豐的臉上。
他聞著蒸汽里濃濃的蒜味,便知道廚子用蒜頭碎末嗆的油鍋,然后煸炒的白菜葉,不由得蹙起眉頭,胃口徹底沒有了。
他正對面,背對房門,坐下一個男人。
左凌豐習慣性地不看對方的對視,但細細查看了對方的身形體格,見他在桌上放下手里的一個藏藍色的布包袱,包袱邊,是一把重劍。
左凌豐推測,對面這個人,應該是個走江湖的游俠。
自己曾經(jīng)最反感這樣的人,但是想到方才的打斗,左凌豐突然想開口問一句,那“暗器”可是你放出來的?!
最終,他,沒有開口說話。
左凌豐用筷子翻滾著眼前這碗素面,小心不讓里面的鹵蛋掉到外面的桌上,知道自己不得不忍氣吞聲的日子,就和這碗面一樣,再難吃也得咽下去。
因而,面上對著對面的男人,沒有了一絲反感,反而羨慕起游俠、這種“風到哪里、身到哪里”的散漫人生。
為了葉子,左凌豐保持謹小慎微、沉默寡言,始終沒有和對面的人,對視,盡管他能感受到,對面的人,在看自己。
“小二,來碗大脊骨飯,二兩燒酒?!庇蝹b不等店小二走過來,直接開口說道,聽上去很熟,仿佛來過這里。
不過他一開口,左凌豐還是不禁抬頭,掃了對方一眼。
——此人,有南方口音!
怡章魚
惶恐不知的生活,讓曾經(jīng)戰(zhàn)場里揮刀決絕的左凌豐知道,比死更難受的,就是“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