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仿佛是帶來了宿州城沒有下的春雨,京城多日沒有小雨細細,這會兒倒一時半刻地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水漬沿著瓦,滴滴答答地淌,浸潤了宮墻內(nèi)外。
差不多有二十年沒走進的宮門,英華發(fā)現(xiàn)門上的朱漆,皴裂了不少,包住門角的銅扣,不似當年閃亮,有幾個看著還松動了。
“三十幾年了?”她在內(nèi)心想算算自己和表妹夕顏到底多久沒見面,但很快她就放棄了。
“算那些干嘛,無聊!”
她當年能每次進宮而拒絕拜見夕顏夫人,原是氣她不爭氣,做下這種違背禮法之事,但此刻發(fā)現(xiàn),自己也和普通婦人一樣,放下了那些故舊的瑣碎。
宮門小太監(jiān),她一個都不認識,人家也不認識她,只是,三兩個湊在一起,時不時看一眼這個清瘦高大的老夫人,憑經(jīng)驗?zāi)懿聹y,應(yīng)該是個皇親。
因為,一張冷臉的英華,全無尋常人該有的畏懼,只是前后都沒帶個侍女,讓看慣了宮門進出的太監(jiān)們,有些詫異。
在宮門前等到了夕食前后,英華正要上前叫個小太監(jiān)出來問問,卻看著一個體型微胖、面容渾圓的小太監(jiān),急匆匆跑了過來?!谟⑷A眼中,這些年紀二十左右的太監(jiān),都是“小太監(jiān)”。
“尊駕,可是英華將軍不是?”微胖圓臉的太監(jiān)立定之后,氣息不喘地問。
“正是。”英華一點不遮掩自己內(nèi)心等的不耐煩的情緒。
“將軍久等了,淑妃娘娘,有請?!?p> 他身后兩個宮門太監(jiān)相互對視了一眼,意思是,“看,猜的沒錯吧!”
英華正了正身板,鼻子里長呼了一聲,“唉,你是淑妃身邊的……?”她見這前來的太監(jiān)衣著上等的緞,便開口問他。
圓臉太監(jiān)被英華這么一問,立刻掃視了對方的胸口和穿戴,米白的隱層錦紗短衣、駱駝色織錦腰帶、下面只墜了個棗紅小荷包,結(jié)實的長腿穿著對等的馬褲,一雙駱駝色鑲緞小皮靴竟然鉛塵不染,想來是下雨之前,便到了宮門外等著。
“天生神力的女將軍,果然名不虛傳啊。”他想。
“回將軍話,小奴明穗,是服侍淑妃娘娘的?!?p> 英華見對方眼神很利落地一掃之后,面色一縮,便猜到了這個明穗是知道自己是誰。想來里面的夕顏,是和他說了些什么。
她面露厭煩地看著這個小太監(jiān)的油滑,更加對皇宮里的人和事,起了不屑,想著反正自己等的腿腳都酸了,不如讓表妹也在里面,忐忑急切一會兒。
于是,英華也不急著抬腳上前,仍然筆直地立著,語氣妥妥地,開始和明穗攀談。
“服侍了幾年了?”
“小奴服侍淑妃娘娘,六年了?!泵魉氲兔急荛_英華的直視,微曲著上半身,回。
“哦,你們淑妃娘娘,日常都喜歡什么顏色的衣裳穿戴?”英華的語氣里,已經(jīng)露了鄙夷,她能猜到答案!
“銀紅色的大衣裳,偏多些?!泵魉腚m覺對方問的突兀,倒也一刻不冷場地把氣換足了,穩(wěn)穩(wěn)做答。
“哼!”英華立刻毫不掩飾地冷哼一聲,上前走了一步,心想果然是個專會討好主上的女人,連自己的喜好都變了。
夕顏一直喜歡雅致的青梅色,而皇上喜歡那種土里土氣的銀紅。
想到當年,朱熔萗特意賜給小女兒琣露一件銀紅金繡裙裾,被她打完女兒之后,立刻拿起剪刀剪斷了護胸上的黃金線繡,英華這會兒看著對面的宮門,氣不打一處來。
她不悅地拉下臉,唬得對面的太監(jiān)明穗身體一縮,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妥,小心翼翼地低聲說,“淑妃娘娘,正等著吶。”
說罷,他看向英華手里的一個方型小包袱,英華見狀,順勢一抬手,冷冷地說,“一個小木匣,方才驗看過了,你……幫我拿著吧!”
見明穗遲疑,語氣挑釁地一哼,說,“小心捧著,這是淑妃娘娘的心愛之物!”
明穗明顯聽出對面這個一身華服、花白頭發(fā)的瘦高老婦人,內(nèi)心突然生出的“不高興”,想到眼前這個連淑妃娘娘都敢打的女人,必是個厲害的,他自是不敢怠慢,急忙掀起袍子,包住小包袱,防止路上被雨水淋濕。
走進宮墻,一路上,有個高子高點的宮門小太監(jiān)幫英華撐著把大傘。
英華看不過對方如此謹小慎微地辛苦,走出去幾丈地,便伸手接過傘、打發(fā)了那人回去了。
自己跟著一手撐傘、一手抱著小包袱的明穗,沿著宮墻向北走了一段、又有沿著高低錯落的宮殿外圍向西走了一段,感覺皮靴的底有些泛潮,這才走到了夕顏在宮中的處所——一個遠遠偏在中軸線西側(cè)的小院落,福益軒。
這里,英華從來沒有來過。
她自從當年沒有一刀劈了夕顏之后,就權(quán)當她已經(jīng)死了,當時腹中翻身的胎兒,讓憤怒的英華停了一下,這才讓夕顏趁機逃跑;
然而現(xiàn)在,胎動的小兒子已經(jīng)戰(zhàn)死,而自己為了大兒子,被迫違背自己內(nèi)心,等著來見這個她曾經(jīng)憤恨不已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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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相面之人說她命中太硬,讓她早嫁為上,做為前后不待見的二女兒,十五歲剛過的英華,便帶著幾大箱厚重的嫁妝,離開京城,一路跋山涉水地嫁給了當時駐守西南邊地的左睿,做正妻。
英華,始終沒有哭、也沒有笑,只對著生身父母,默默行禮拜別,她心里恨透了那個相面的術(shù)士,也對眼前的父母做了訣別。
十五歲少女的內(nèi)心,以為這一別,此生就如婆子們說的,“潑出去的水”,不可能再回來,膝下承歡、床前盡孝的。
果然,后來的英華,也確實沒有再和父母相見,盡管對方一直派人來問候她。
第一眼見到面容泛黃的左睿,少女英華立刻咬緊后槽牙,一路上夫婦和合美美的夢,“哐啷”一聲,碎了。
她明白,家里人是擔(dān)心自己命硬,波及自身,干脆將自己遠嫁;但官媒和母親都說,這個左睿和自己家門第對等,身高八尺,詩書騎射都是了得,圣上更是看中他英年俊才,是個出將入相的身家,所以英華并不知道這是官媒的套話,她們對誰,都是這么形容,就默默容忍了一切,千里迢迢地跑來嫁了。
英華后來的行事做派,其實早在遠嫁的路上,便逐漸形成,說她命硬也不為過,她就是一個品貌出眾而不肯低頭的女人。她能生出狠辣手段,或如男子般在敵軍面前肆意殺戮、或如女子般假扮孕婦潛入敵營下毒放火,從而意外得了舉家返回到京城的皇上隆恩,有一多半的成因,是她在對了官媒、父母、家族,泄憤!
命運,就是會和英華這樣的人,開玩笑。
大概是年長十二歲的緣故,第一眼就讓英華看著討厭的左睿,對遠道而來、面露鄙夷的小妻子,禮讓尤佳、體貼備至,反倒讓英華抓不出個出錯來討厭他,或者悔婚。
一路上氣惱不平,加上南部氣候不服,英華剛進左府便生了病,頭疼咳喘好了,卻又生了小斑癬。南方的潮濕和皮癬的瘙癢,讓她煩惱不已。
左睿,出乎意料地對陌生的妻子,日夜照顧、端湯送藥,后來皮癬不退也不離不棄,悉心安撫她,說是因為是心氣的緣故,讓英華看開些,既然遠道過來,便安心住下、配合湯藥洗浴才會好得徹底。
一個月的相處,讓孤身一人在邊地的英華,突然感受到了家的溫?zé)?,甚至比她在京城的家,更加溫?zé)幔坏撬匀粡姄蚊孀?,讓左睿答?yīng)她,一年后才可圓房。
做為一個邊地的大將軍,左睿,真的做到了。
左家的男子,應(yīng)該是擅長讓女人懷孕的,長子左凌豐便是“坐上喜”。
得知自己這么快就有了孩子,英華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扔下矮小單薄、尖嘴猴腮的夫君,自己跑回京城,去找那個術(shù)士算賬!
當長子百日的那天,老是喜歡端詳兒子的英華,看著面架子像極了英家人的左凌豐,不似左睿那般沒福氣的“丑”,才逐漸放棄了之前的計劃。之后很多年,她一直說是長子的出生,改變了她很多,因而對這個大兒子,心里付出更多些。
和她有著同樣命運的,就是這個表妹,崔夕顏。
夕顏,倒不是因為命硬而早嫁,富商崔家,是因夕顏自幼的容貌太出眾、遠近聞名,擔(dān)心留在家里起禍事,倒不如趕緊早早嫁出去這個唯一的女兒,得個清凈、妥當。
絕色,成了崔夕顏一生的拖累。
因為這樣的緣故,當她們表姐妹,在京城第一次偶遇的時候,兩個人看著對方手里牽著的兒子,竟然雙雙原地愣住。
從對方眼中,她們看到了自己的委屈。
晚間,姐妹倆安頓好各自的兒子,英華問夕顏,如何眼中也是委屈?
夕顏默默低頭,半天才說,“美貌,都是給別人看的;日子,是得自己熬。”
英華聽出對方的不痛快,想來,大概是她那個年紀相當、潘安之貌的夫君,夫妻間反不及左睿這般體貼。
細問之下,她二人,竟然相擁而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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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當年還抱在一起默默落淚的姐妹倆,走到福益軒小匾額下方,英華仍然毫不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鄙夷。
“服役軒,呵,呵呵!”她內(nèi)心這么對即將見面的表妹,冷冷一聲嘆息。
夕顏,一身半新的錦緞大衣裳,豐潤微胖的肌膚,讓她看上去比表姐英華,足足年輕了十歲的樣子。她看著明穗緩緩打開小包袱,“亓”字露出來的一瞬間,三十多年的沉渣泛起,她抬手捂著鼻子、眼圈泛了紅。
英華,在門外的廊下,聽到里面走了音調(diào)的表妹,急切地說,“快請進來?!?p> 明穗很意外主位的這種失態(tài),他走出來的時候,老道地沖屋子里的宮女們擺手,眾人在英華走進來的一刻,便行禮、退出。
夕顏,果然如英華預(yù)料的那樣,美艷、精致、微胖,看氣色和神態(tài),甚至比長媳桂英還要年輕。
“歲月,到底給了她,什么?”英華內(nèi)心放下了一路的不屑,竟少有地傷感起來。
夕顏,端坐著,見到已經(jīng)花白頭發(fā)、面容微黑、筆挺瘦削的二表姐,竟一時間沒有認出來。
方才用力回憶著三十多年前的對方,此刻真的立在自己對面,她竟然神魂抽離,想不起來自己是有個兒子的夕顏夫人。
兩個女人,相對無言,看到表妹眼角的淚痕,英華最后的倔強也軟化了,低頭行叩拜禮,卻被表妹上前一把拉住。
“淑妃娘娘,別來無恙?。 庇⑷A注視著對方,由衷感慨。
夕顏自己也很意外,三十多年時光,竟然仿佛夢一般,一覺醒來只覺得睡的手腳發(fā)軟而全無記憶,唯有她摸著表姐手掌里的老繭,突然語氣變成了小女孩,她記憶里的英家兩姐妹,終于見面了。
“姐……”
英華,也被夕顏的嬌音融化,忍不住一把拉住,摟緊了懷里。
兩個三十多年前因為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分歧而突然反目的姐妹倆,此時竟相互撫慰著彼此,再次相擁而涕。
怡章魚
不管什么樣的母親,對孩子的心,都是始終如一的全力付出。 但是,孩子對母親,就未必了。 這也不是所謂的不孝(我個人非常厭煩這個字和這個字代表的廣大深厚),只是人類進化歷史的本能反應(yīng)。 想,人類如果不是個天性自私殘忍的動物,如何能夠?qū)箻O端不友好的大自然的優(yōu)勝劣汰,而最終到達“想魚得魚、想牛得?!钡倪M化史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