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樓上看著魏琳跑出去的伍集,返回將軍府,在正堂的大圈椅里,屁股還沒坐熱,卻看著魏琳拿著個方包袱,大步走了進來,大有溫酒斬華雄的味道。
但是看著方包袱不大,伍集內心泛起疑惑——這里面不可能是左凌豐的頭。
還沒等他開口,魏琳恭敬地放了包袱,后退兩步,抬手行禮。
“大將軍,這是左老夫人讓我務必親手交給你,說只能你一個人看得?!?p> 伍集猜到,應該是自己母親的“遺物”。他歪著腦袋、盯著魏琳,然后冷冷一哼,輕慢地抬起左手,拆開了重錦。
絲質的摩擦聲,讓正堂里的所有人,包括伍集和魏琳,都莫名產生了的緊張感。
魏琳不知道這里面裝了什么,但感覺這東西能救命;伍集同樣,也不知道這里面能是什么,只感覺耳膜隨著摩擦聲而心神不寧起來。
果然,伍集一驚。
——一個小木匣,深色的檀木紋路,帶著陳年久月的痕跡,靜靜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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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的記憶,瞬間撞進胸口。
母親,正是捧著這個小木匣從宮中回來,沒幾天就“消失”了,然后這個小木匣,也不記得是誰收了起來,那時候的伍集太小了,多年煩擾的,也不過是那幾日的記憶碎片。
伍集不禁上手,摸著木匣蓋子上,不太閃亮的貝殼嵌飾,現(xiàn)在的他,看懂了。
“亓”。
這是皇帝的名諱,他立刻渾身顫抖起來,低聲說了句,“都退下”。因為他知道了,自己的母親確實和皇上,有著他始終不愿意承認的牽扯;這“牽扯”,讓他始終認定,自己的母親,夕顏夫人,當年就是死在了宮中。
木匣上的銅飾包邊和扣鎖上,斑駁綠色的銹跡,讓伍集徹底相信了這個木匣。他陰沉著臉,反復撥弄著木匣上面的鎖,出神。
突然想起,自己有把鑰匙。
當時,正堂外的所有人,包括魏琳,都看著一臉淚痕的伍集,小心翼翼捧著小木匣,匆匆走去后院的臥室。
隨著一直掛在床帳頂上的小鑰匙插進鎖里的一聲“咔嗒”,小木匣打開了。
愣在原地的伍集,看著木匣里的“遺物”、只覺得胸口堵得慌。他用力呼吸著來緩解胸口的悶堵,一陣幽幽香氣,混著陳年木頭香,上竄進他的鼻孔。
木匣里,是一條女人的桑絲腰帶。
伍集的心,突然能跳出喉嚨一般,伸手取出腰帶。是夕顏夫人最喜歡的青梅色,上面是單股銀色絲線,繡得幾朵夕顏花。
腰帶很長,因為常年陳放,已經顏色變得有些深淺不一,從伍集手中滑落之時發(fā)出輕微破碎之聲,它和陳年的記憶一樣,即將碎裂。
死命盯著腰帶的伍集,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原本突突在跳的胸口,開始陣陣發(fā)軟、帶著疼痛,他握緊腰帶、雙手撐著桌面穩(wěn)住自己,眼中用力分辨著小木匣底上,斑駁的墨跡,那是他母親寫的手書。
認命吧兒
后院如常的沒人走動,只聽到伍集大叫著,從臥室里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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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里,只有臥室附近的兩個老媽媽,在忙著洗曬這幾日的衣物、被褥。
聽到伍集大叫著,瘋了一樣,縱身躍入小池塘里。池塘里水不深,卻能聽到伍集在里面,繼續(xù)大叫,“為什么!我恨你,我恨死你!”
兩個老媽媽驚嚇之余,眼見失控的伍大將軍,在池塘里痙攣著大叫,便一個在池塘邊守著,一個跑去前院喊人。
被人救起來的伍集,眼前已經什么也看不了,他知道自己中了英華將軍的計謀、或者說,中了母親夕顏夫人的計謀。他不甘心地大叫著,讓人將自己送去左凌豐的大營。
所有人,瞬間亂了陣腳,因為伍集詭異的大叫,和中毒而盲了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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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正酩,第一個反應過來,看著伍集被人送出城,立刻跑過來,拉了魏琳,去救他的一雙兒女。
果然,也有人反應過來,可能大勢已去。
當初假冒山賊的趙來雖然死了,但是他的手下,為首的杜成,知道伍集這樣送出城,兇多吉少,便直接橫著刀,截住了魏琳和阿旺的去路,明說了要扣下魏琳做為人質,以保自己的前程。
樂正酩,見狀立刻在魏琳身后大喊,“大人,殺了他!”
混亂的將軍府夾道上,所有人都一時間都愣住了?!毫詹恢郎砗蟮慕泻笆亲屪约簞邮謿⑷?,杜成不知道樂正酩的叫喊是讓魏琳來殺自己。
戰(zhàn)機轉瞬即逝。
樂正酩趁著魏琳和杜成同時一愣的節(jié)骨眼,一步上前,手起刀落,砍了驚愕中的杜成。
已經見了血,魏琳顧不上許多,對著還想上前攔著自己的人,大吼一聲,“讓開!”
倒真的有不怕死的,魏琳只能對著一陣砍殺,畢竟他的身后,是阿旺抱著的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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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大軍帳外,逐漸聚攏過來很多人,三三兩兩、指指點點。
馮歌手握佩刀,立在門口,目光寒冷地死死盯著也立在軍帳外、伍集帶來的家丁。他方才看左老夫人難得面色死灰一般地進去了,便知道,軍帳內的幾個人,應該有什么私密,立刻指揮外面的軍士們,立刻距離白色大軍帳三丈的距離,面沖外、圍成一個圓。
坐在左凌豐對面的伍集,渾身濕透、赤著腳,睜著空洞的眼睛,厲聲大叫,“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他雙手想抓住夕顏夫人的那根腰帶,但是慌亂中早沉入了池塘底部的淤泥里,所以現(xiàn)在,他只能在黑暗中,緊緊抓著自己濕漉漉的官服。
左凌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地讓他發(fā)作。
“夕顏夫人的安排?!币呀浡動嵶哌M來的左老夫人,立在門口,冷冷地說。
“不,我不信,英華將軍,姨母大人,我不相信!”伍集,聽到左老夫人的聲音,竟突然改了語氣,弱小無助地重新做回了英華將軍的甥男。
左老夫人心生惻隱。
她知道伍集看不見,因而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將視線看向坐在門板上的葉子,眼睛蒙著布、額角淤青還在,大概剛剛退了熱度而讓幾縷頭發(fā)黏在腮邊。
葉子,本來躺在門板上,正和左凌豐說,自己不能就這么躺在這大軍帳里。左凌豐說,他已經安排了新的小帳篷,一會兒身上的汗落了,就搬過去。
突然,聽到通傳,說伍集求見都督大人。
葉子,一陣慌亂得抬手想找左凌豐,卻沒摸到,因為隨著通傳,左凌豐已經一瘸一拐地沖到門口。
結果,還沒等他二人開口,就聽伍集不停的大叫著,被他的家丁駕著,送了進來。
左凌豐完全不知道自己母親的計劃,他也是吃驚不小,回頭吩咐下屬的時候,眼角看到驚恐的葉子,正在摸索著要下床。
他急忙上前,低低和她耳語,讓她不必擔心。
此刻,左老夫人看著伍集失明的眼睛,以及葉子蒙著布的雙眼,她也不由得,心疼起來。
“葉子曾經說過,復仇的代價,是你無法承受的?,F(xiàn)在,就是代價。”左老夫人說道。
已經略略安靜的伍集,聽了瞬間大叫,“告訴我全部,我認了!”
盡管知道伍集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左老夫人還是示意,清場。伍集聽到細碎的腳步聲,他明白,大營帳里只有他和英華,兩個人。
這是在給自己、給自己的母親,留著最后的體面?!獛缀踔懒巳康奈榧?,哭了。淚水讓瞎了的雙眼,更加劇痛難忍,疼痛讓伍集,幾乎虛脫地用手撐著濕漉漉的雙膝而不至于倒下。
“夕顏,是我們家族里,最漂亮的女子,高挑的身材、完美的臉蛋、過目不忘的學識、一身凌厲的輕功,這些你應該有記憶的。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出眾,原以為此生就是和所有母親一樣,帶著兒子、守著丈夫,平凡地過一輩子。不過,那年,她見到了宮中的繁華、意外得到皇上的垂愛,便改變了心意。她決定留在宮廷。”
說到這里,左老夫人直視伍集,停住了。
聽到事實果然如此的伍集,眼中不在落淚。半晌,他問,“木匣,是她留給你的?”
英華聽出,伍集不再稱呼母親,而是用“她”。
“是?!?p> “為什么?”
“擔心你日后興兵造反?!?p> “什么!”伍集再次失控,大叫,“她情愿讓自己兒子瞎了眼,只為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她,她還是個人嗎?”
左老夫人,沉默片刻,為了減輕身心劇痛的伍集,她繼續(xù)說著預先準備的。
“夕顏……也是為了我們家族考慮吧?!贝_實,如果伍集果然興兵造反成功,勢必牽連出很多無辜。
她看著伍集大笑之后,猛地從身后抽出左凌豐的短刀,……
看著,因為自己半真半假的說辭,而讓心生風魔的伍集,憤然舉刀、自己了斷,英華將軍,眼眶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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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匣和木匣里的腰帶、字跡,都是真的,只有藥粉,是她昨晚親手放進去的。
木匣的鑰匙,她也有一把;因為那鎖,是她當年上的。
三十多年了,那個夏末的黃昏,明艷的夕顏夫人,被宮人們前后簇擁著,送離了宮門,踏上馬車的那一刻,她還在為自己的心意感到激動,自己回絕了當今的圣上。
但是回到客棧里之后,她,變了心意。抱來睡熟的伍集,放在英華的床上,她直白地對著表姐說明來意,并懇求她照顧伍集。
英華不等她說完,便抬手抽了個大嘴巴,口中憤恨自己糊涂,前天竟然帶了這個沒心沒肺的妹子,入宮覲見。
但是,英華好話說盡、壞話也說盡,表妹夕顏竟仿佛木雕假人一般,完全不為所動,最后竟然毅然決然起來,“姐,你不懂。人活一世,不能這么隨便了自己?!?p> 絕美的夕顏,因為宮中的繁華和皇上的寵愛,決定開始自己新的人生、別人從來沒有想過的人生,便將兒子留給表姐,她料定表姐不會拒絕、更不會讓兒子伍集缺失母愛和教養(yǎng)。
英華因為有孕在身,憤怒的刀沒有砍中落荒而逃的夕顏,只能看著夕顏跳上客棧的屋檐,幾下子就逃的無影無蹤了。她知道表妹此去是不可能再回來了,即便她后悔了想回來。
倒是英華有些后悔,自己不應該服氣住在客棧,如果住在老宅斷不可能讓夕顏這么輕松的逃脫!
恨她不聽話的英華,收刀入鞘,立在客棧的院子里愣了好久,直到眼睛發(fā)酸了,才走回房間,卻抬眼看到桌上放著方才表妹拿著的木匣。
當時的英華,并不知道伍集這次的“謀兵造反”,只是想到成年后的伍集,可能會因為今晚的事情而進宮找自己的母親,為此留下的后手。
木匣底部,是夕顏當著皇上的面,寫給自己的“認命吧”,借此半挑逗地回絕了皇上的伸過來的手。
當時沒攔住表妹而氣惱的英華,并不知道這些,只看到木匣蓋上精工巧做的“亓”字,便知道這個皇上的東西,估計是夕顏計劃要帶著回宮的,只是沒料到自己抽刀要砍了她,而倉皇逃跑時忘在桌上的。
于是,英華便打開木匣,隨后便靈機一動,自己加上去了一個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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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老夫人走出軍帳,讓不遠處的馮歌,安排人好好收了伍集的尸身,并遠遠看著,宿州城樓上,一陣混亂。
不多時,城門開了,魏琳抱著魏無恙、阿旺抱著魏娟,身后跟著一員小將,三個人沖著大營這里,飛奔。
怡章魚
伍集還是太著急了,或者說太關心了。如果他冷靜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三十多年前的銅鎖,竟然幾下子就打開。 不過這場表哥打表弟的事情,最傷感的應該是左老夫人吧……所以她一直在猶豫。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