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岸花千里香

　　坐在書案后面等結(jié)果的左老夫人，看著葉子恢復(fù)了神智，內(nèi)心不由得欽佩起上官羽津的手法，倒是琢磨著，兒子有遠(yuǎn)見，急急招來了這個“神醫(yī)”！

　　不過她也敏感地看出，上官羽津看向葉子的眼中，有超出醫(yī)者之外的那份不忍，或者說，施針的時候，他額頭的汗珠，表明了他內(nèi)心的那份緊張和不舍得。

　　左老夫人正好奇，葉子和上官羽津的師徒關(guān)系，只見兒子身手矯健、好像傷口都愈合了一般沖進(jìn)來，不禁低頭想笑。

　　看著在自己面前的這幾個人，無所適從的樣子，左老夫人說了句，“好好待葉子”，便帶頭離開了白色大軍帳。

　　“大，大人？”葉子，失聲開口。

　　突然到來的意外、支撐她在牢中苦苦死撐的意外，果然是真的。

　　葉子視線逐漸模糊了，對著走過來的左凌豐，伸出手、不住地顫抖。

　　因為“守靈”那晚，被伍集踢傷頭部，又焦急左凌豐的“尸身”、經(jīng)歷當(dāng)眾鞭撻欺辱，葉子時好時壞的眼前重影，更加嚴(yán)重。

　　左凌豐突然發(fā)現(xiàn)仿佛盲人一般的葉子，失神而用力的看向自己，以為是她被伍集毀了眼睛，立刻湊近了坐下，對著葉子耳語。

　　“你這眼睛，我今晚就去給你要回來?！?p>　　他二人，都詭異地縮著自己，不敢相互觸碰、抱緊，因為彼此身上，都有滲血的傷口。但是葉子聽聞這話，不顧一切上前抱緊左凌豐，她一時間還想不出什么言辭阻攔，只能這么用力地緊緊抱住他。

　　“啊，疼！”左凌豐開口呻吟，伸手扶住葉子的雙臂。

　　葉子立刻松了勁，眼淚瞬間滑落，手依舊顫抖個不停，摸著他的輕甲下的肩頭和手臂，心疼地一點(diǎn)點(diǎn)下滑，直摸到了手。

　　“這里，不疼吧？”她問。

　　“怎么？”左凌豐完全不解葉子要干什么。

　　葉子猛地握緊，告訴了他，眼病是早年被踢傷的，和伍集無關(guān)。她也聽到了戰(zhàn)鼓再次響起，擔(dān)心左凌豐今晚攻城，便這么死死拉住他。

　　左凌豐哪里相信！

　　葉子緩和了心緒，低聲說道：“放過城里城外的無辜吧，你是左都督大人，不能這么意氣用事。否則，你和伍集，有什么分別？”

　　一語中的！

　　左凌豐沉沉嘆息，“好。我再忍耐幾日。欽差應(yīng)該快到了?！?p>　　.

　　得知葉子眼病加重的上官羽津，匆匆趕來，看過之后，叮囑葉子，主要是急火攻心所致，吃些湯藥、安心調(diào)養(yǎng)的話，半個月是可以恢復(fù)的。他沒說能恢復(fù)成什么樣子，因為他也不知道。

　　為了減少葉子的焦慮，上官羽津勸說葉子白天都蒙上眼。說，其實(shí)看不見反而能心安些。葉子和左凌豐都認(rèn)同上官羽津說的道理。

　　葉子也說，每次以為好了，自己反復(fù)睜開、閉上眼睛，時好時壞的，更添了心里的煩惱。

　　不過，白色大軍帳這樣內(nèi)外地進(jìn)進(jìn)出出、忙碌折騰，還是讓偽裝成村民的探子得知，都督左凌豐并沒死，并立刻進(jìn)城匯報給伍集。

　　.

　　伍集因為昨晚送走左老夫人，聽聞要去拿母親的“遺物”，又是一晚上沒合眼。

　　他這看著窗戶紙開始變白才眼干燥熱了一番，睡了一個時辰便清醒了，此刻坐在正堂，竭力將“母親”兩個字，扔遠(yuǎn)些。

　　但是，人是很奇怪的。

　　越是想丟棄不要的東西，反而越能攪亂生活和身心。

　　伍集，這會兒突然想起魏琳，問了看守他的人，說昨晚魏琳找到了兒女的住處，和他們在一起。伍集聽了立刻面上鄙夷，冷笑一聲，讓人送話過去，讓魏琳今晚必須去漕運(yùn)總督府暗殺宋啟功。誰知，門口突然進(jìn)來一個探子，說了左凌豐假死的消息。

　　他立刻惱羞成怒、破口大罵粗話，命人立刻綁了魏琳父子三人，去城外！

　　——他要讓沒死的左凌豐看看，自己被他耍的代價。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見不得這些，綁魏娟和魏無恙的時候，還是暖風(fēng)拂面、日頭當(dāng)空照；然而，刀斧手就緒了，天便開始陰暗下來。

　　魏琳反綁著雙手，讓兒子和女兒都爬上自己的后背，綁著麻繩的四只小手，緊緊扣著他的脖頸，他則騰出手來托著兩個孩子的小屁股，一步步走出宿州城。

　　路邊的婦人們見狀，帶頭哭了出來，口中只說，“多好的孩子，這是怎么了，要去砍頭啊……”；緊跟著，遠(yuǎn)處大團(tuán)黑氣沉沉的烏云，帶著瞬間變冷的春風(fēng)，緩緩漂移過來，徹底遮擋了方才的日頭。

　　左凌豐得到通傳，說南城門前，突然有個劊子手，拿著大刀立著。他的心也提到了喉嚨口，猜到可能是魏琳出事了，立刻對著眾人立起食指，示意噓聲，說，“先不要聲張?！?p>　　他不希望葉子聽到，自己兒子的任何，為了讓葉子安心，左凌豐沒有告訴葉子，魏無恙被抓到在宿州城里，做了人質(zhì)。

　　.

　　走到簡易的木樁前，高大的魏琳，仿佛矮小了很多，往日的瀟灑倜儻瞬間沒有了，換來的就是一個絕望的父親，在平靜接受殘殺。

　　他不希望讓死前的孩子，心生恐懼，一路哼著他們喜歡的小曲，是左之瑛在家最喜歡哼的那首《岸花千里香》。

　　“小風(fēng)兒，是送信的小子呀，送來千里香，真是香千里；”

　　“小風(fēng)兒，是岸花的小哥呀，手拉手、飄呀飄，飄到千里外，來到我這里?！?p>　　走出城門，真的看到劊子手，魏琳甚至覺得暢快了，因為孩子們死亡之前，只是看著刀而已。

　　簡單，痛快！

　　他停止了哼唱，躬身放下手里的兩個孩子，單膝跪坐在他們面前，對著驚恐的孩子們，說，“乖寶兒，一會兒就能見到你們的母親大人了，要開心點(diǎn)哦，只一下下的，咱們魏家的寶寶，都不帶怕的！”

　　魏娟仿佛更明白，在冷風(fēng)細(xì)雨里哆嗦著，只是大哭了，因為她看到劊子手的刀，雪亮亮的，非常大。

　　大雨，仿佛是被她的大哭震動，隨即從烏云里紛紛落下。

　　大概是覺得太吵了，魏娟被人一把揪起來，拖到木樁前，將頭按在木樁上，她用淚眼不停地眨著，想看清楚身邊的爸爸和弟弟，突然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是無力地癱軟著。

　　但是，她身后的劊子手，反而收回已經(jīng)舉起來的刀，后退一步，正色說道：“黑云壓頂，不可行刑。”

　　跟著他們?nèi)艘黄鸪龀堑奈榧?，哪里聽得劊子手這般拖延，厭煩地一掌推開劊子手，抽出自己的佩刀。

　　劊子手又開口了，“黑云壓頂，恐生厲鬼邪佞，禍亂世間！”

　　伍集，斜眼看了魁梧的劊子手，冷笑一聲，正要舉刀，突然看到不遠(yuǎn)處的左凌豐，一身戎裝立在兩面戰(zhàn)鼓之上，拉著滿弓，墨色的箭頭，正對著自己。

　　他意外于左凌豐真敢對自己下手，和這個表弟隔著大雨，對視了片刻。突然，他聽到靠立在魏琳身邊、始終一言不發(fā)的魏無恙，大聲叫喊起來。

　　“媽？媽媽！你在哪里呀？兒子好怕啊?！?p>　　大雨，一刻沒停的下落，打在城磚，發(fā)出生硬的“嘩嘩”聲，瞬間淹沒了凄厲清澈的童聲。

　　“阿爸說，一會兒就能見到你了，媽媽，你真的在嗎？媽，媽……”魏無恙哭了，他委屈地將頭緊緊挨著魏琳，看著魏琳身后的劊子手，和他手里的大刀。

　　.

　　伍集手里的刀，緩緩垂下了。

　　他無法讓自己的刀，砍向“幼年的自己”。

　　“媽？媽媽！你在哪里呀？”——魏無恙的哭訴，他曾經(jīng)在夢里，喊過無數(shù)遍，從六歲那年開始。

　　伍集示意立刻回城，因為雨中看到左凌豐，箭在弦上，眾人都知道，左凌豐在猶豫，便急急拉扯著魏琳父子三人，回了城。

　　.

　　癱坐在正堂的伍集，氣急敗壞地命人堵了孩子們的嘴，關(guān)押在正堂后面的偏房里，自己看著跪在地上，和自己一樣，滴答滴答淌著雨水的魏琳，心生惱怒。

　　“我，今天大雨，我放過你們！但，只是今天。明天你去砍了左凌豐的人頭來，否則……”

　　伍集自己心煩意亂地說不下去，停了停，看著低頭沉默的魏琳，不知道對方心思是否還關(guān)注在兒女身上，接著說，“否則，我會毒殺他們。用毒，比砍頭，痛苦！你知道的。”說完，他也不管魏琳，自己走到內(nèi)院，換衣服去了。

　　.

　　第二天一早，魏琳想不出什么辦法，只能先出城來找左凌豐。

　　誰知道剛來到大軍的營地前，便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好像是在等著他的左老夫人，初霽之后立刻是暖暖的風(fēng)，更是立刻讓魏琳寒冷的身心，得到了意外的撫慰。

　　照常是一身石青色的錦衣短打扮、腰間緊束著暗紫色腰帶，襯得一頭華發(fā)的英華將軍更加讓人，眼前一亮。

　　魏琳感覺到，她應(yīng)該也是一宿未眠、卻比自己還精神矍鑠，不由得有些慚愧。

　　左老夫人抬手阻攔，沒讓他下馬，直接遞上一個重錦包裹的小木匣，抬頭死盯著魏琳的雙眼，低聲囑咐，“這個，只能讓伍集，一個人看?？烊ィ　?p>　　魏琳看著對方的威嚴(yán)，一時間不敢怠慢，心想今日先用這個交差，便二話不說、調(diào)轉(zhuǎn)了馬，奔進(jìn)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