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譯官葉子

　　因為譯官有譯官帽，這讓灰發(fā)的葉子，更喜歡天天穿著譯官服，穿行于都督府。

　　左凌豐壓根不同意她搬去譯官所居住，但是也不能逆了葉子的心意，他便想出這個大家都有個臺階下的辦法，讓葉子做為譯官，日常跟隨自己在都督府的前廳呆著。

　　關(guān)鍵，這樣也能避開自己始終不敢解釋明白、郁怒不消的母親，在自己不在身邊的時候，對葉子做什么動作。

　　左凌豐知道，自己的母親產(chǎn)生的誤解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開的，但是讓他將那晚魏琳夜闖都督府的事情全部實話實話，他沒那個膽量，那樣只能讓自己臉上更加難堪，非但扣了女犯人做妾，還一把年紀(jì)了和手下的一個小將軍爭奪這個小妾。眼下知道葉子和魏琳還有個兒子，此事就更加不敢在母親面前提及。

　　左凌豐只悄悄和左之瑛說了魏無恙的事情，他倒不是希望從中作梗、讓妹妹從此放棄魏琳，而是希望她能權(quán)衡好關(guān)系，日后真嫁入魏府心里有個準(zhǔn)備。畢竟，他也看出來，左之瑛一直在左老夫人面前替葉子打掩護，明顯是，她鐘意魏琳，而不敢讓老姑母知道，魏琳和葉子的事情。

　　.

　　之后的一年里，日常頂多是遇到新近往來的東瀛商戶前來都督府報備，或者是一些關(guān)于調(diào)查東瀛暗探進出港口的事宜，能送呈都督府的也并不多，葉子一年到頭，能用心忙碌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兩個多月，外出更是機會不多，不過她找了機會，去東濱城，見到了日思夜想的魏無恙。

　　已經(jīng)如愿出嫁的左之瑛，抱著魏無恙來見的葉子，魏琳正好帶兵去了北方，做戰(zhàn)前的后備增援?！罅柝S就是選這個空檔，放心讓葉子見了兒子。

　　他倒不是不放心葉子，而是故意這樣安排，讓魏琳不能這么隨意的見到自己的夫人，葉子；因為魏琳曾以送左之瑛回門為由，住在都督府外的客棧里，好幾天不走，但也不上門求見。——他二人，內(nèi)心較著那口勁，因為葉子。

　　左之瑛見到葉子，和葉子見到兒子的表情幾乎差不多，都是吃驚不已。

　　葉子行了拜見禮，看到已經(jīng)是魏府的大夫人左之瑛，小劉海沒有了，油亮亮地梳著婦人髻，珠釵并著紅發(fā)帶箍緊的秀發(fā)，讓她整個人顯得高貴而活力四射，面上泛著新嫁娘的水潤粉紅，明顯褪去了在都督府的青澀，儼然是夫婦和合的。這通身的幸福讓葉子立刻心安不少：自己不能陪伴、服侍左右的男人身邊，終于有了這個善良可靠的左之瑛。

　　左之瑛看到面色依舊蒼白、眼底泛著青灰的葉子，直接問，“是姑母仍然在誤解你嗎？怎么瘦成了這樣？”

　　葉子笑了，沒說話，因為她竭力壓制沖動，在兒子面前。

　　左之瑛見狀，立刻湊近了，想讓葉子抱抱沉甸甸的魏無恙。

　　葉子，反而后退半步，只眼中閃著淚花，一直在笑，半晌才問，“是魏無恙吧，你今年多大了？日常喜歡做什么呀？”

　　四歲不到的魏無恙，面對葉子的灰發(fā)，不停打量，聽到問話，他有些膽怯，說，“阿婆，我喜歡和媽媽在一起?！闭f完，他立刻跑向左之瑛身邊，一頭扎進懷里，扭著小屁股撒嬌。

　　左之瑛第一次看到笑中帶淚的人，能笑得那么燦爛、眼淚卻仿佛汩汩泉水不能停歇。她不禁也跟著陪了眼淚，回家的告訴魏老夫人，“葉子的情形很不好?！?p>　　一個月后，魏琳回來，得知此事，低頭不語，半晌才說，“我想再見見葉子。”

　　左之瑛爽朗答應(yīng)，說，“我來安排。”

　　譯官的工作，忙的時候是很忙，但還是空閑的時候更多。因為經(jīng)常被噩夢打擾，葉子也以為自己見過魏無恙之后能好轉(zhuǎn)，但是并沒有，反而自己對兒子的思念更加嚴(yán)重。

　　左凌豐以為葉子已經(jīng)度過了同時“失去”兩個兒子的痛苦，因為她又面上時常有了些許笑意，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也不似以往那么推開自己。

　　但是這日聽亞琴過來悄悄說，葉子背地里仍然會吐血，方才她又看到葉子夫人自己在井邊洗絹帕，上面隱約有血漬。

　　一旁的桂英首先有些緊張，她白天見不到葉子，晚上偶爾想起來了去看看她，只覺得燈燭里的葉子，清瘦了很多，但氣色、應(yīng)對還看不出什么差別。而左凌豐聽聞，沉沉嘆氣，他知道葉子不能恢如初，原因全在自己那晚的沖動言語。

　　他夫妻二人，對望了一眼，都不敢說破的事實：葉子活下去的希望沒有了。

　　桂英捅了捅左凌豐，說，“晚上母親大人我來陪著，你趕緊去看看吧?！?p>　　“如果那個孩子保住了，葉子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彼吐晫鹩⒄f。

　　左凌豐只要趁著母親不在府上的日子，讓大夫來瞧病，然后開了藥，葉子也是半喝半倒掉。

　　有一次，左凌豐出門之后，忘記拿房中的佩劍，半路折返回來，卻正好順著西向的窗縫看到里面的葉子，在將碗里的藥湯，倒進東向后窗的墻根下。

　　“你這是在干什么？！”左凌豐大為不悅。

　　他雖一時惱了，但看到葉子眼中的青白和空洞，立刻明白葉子始終不能原諒這個世界給與她的一切，而眼下的她活著非常痛苦，所以她情愿聽?wèi){身體的安排，拖著病體迎接死亡。

　　被身后的左凌豐嚇了一跳，碗失手掉到了后窗外，葉子見無法遮掩，只低頭不語。

　　左凌豐走近她，一把拉了她，感受到她的身體瘦得見了骨頭，說道：“葉子，我知道你心里不能好過?！?p>　　葉子依舊不語，試圖推開他。

　　“你要我怎樣，你才肯乖乖吃藥？”

　　“大人，你不是說尊重我嗎？身體是我的，你就讓我自己做主，行嗎？”

　　“不行！你的身體是我的！”左凌豐說完，臉突然一紅，因為腦海里竟然閃出昨晚他二人的樣子。

　　葉子見他有些傻愣愣的，便開口說道：“你要再這樣，我就借了你的東西，再不還了！”語氣一點不容置疑，讓左凌豐一時間沒聽明白，隨后扳著她的肩膀，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不借！”他想了半天，才說。

　　葉子看著年紀(jì)不小的左凌豐，額頭青筋暴了、沖她發(fā)著孩子氣，突然淺淺一笑，伸手環(huán)抱對方，她想，如果自己對這個世間還有那么一絲絲的不舍，便是眼前這個男人的愛欲吧。

　　晚上，左凌豐又是深夜等著母親安寢之后，偷偷跑到小偏房，卻發(fā)現(xiàn)葉子上了門閂和窗戶銷子，怎么叫喚都不開。他也不是第一次這樣被拒絕，這一年多，葉子幾乎是找到這樣的機會便不讓他進門。

　　隔天問她，葉子說，拒絕他的理由是被老夫人知道了會招致不必要的非難，她不想再當(dāng)眾讓大家為難。

　　左凌豐當(dāng)時無力反駁，他知道葉子氣不過母親對她如此成見，因而帶她出了兩次門，說是巡視海防，查看東瀛商船，其實就是為了能讓葉子放下心念和自己歡愉。他知道葉子心里有自己，不想這么苦著她。

　　這會兒叫不開門，左凌豐仿佛一個賭氣的男孩子，干脆靠著門、坐在地上。

　　“你不開門我就一夜守著你?！闭f完，他雙手放在膝頭，低頭回憶著葉子曾經(jīng)的瑩潤和豐美，現(xiàn)在的葉子和死掉了也差不多，他是心焦而無力的。

　　原來以為在東濱城安排她和兒子見面，回來之后必定能改善她的心性，結(jié)果反而更糟，她仍然不肯好好喝藥，甚至當(dāng)著面喝了、轉(zhuǎn)身就去吐出來。

　　大概不到半個時辰，入夜的寒意沁來，左凌豐交換了坐麻的雙腿，搓了搓手、裹緊了外衣。

　　他后來猜想，葉子應(yīng)該是一直隔著門縫，在看自己，因為他剛剛覺得寒冷不好對付，房門便開了。

　　葉子縮在門里，眼中含著淚?？吹骄眠`的眼淚，左凌豐知道，還有希望！

　　葉子本來很想問她最初的那個問題。

　　“為什么這樣對我?！?p>　　但是又擔(dān)心讓左凌豐太晚睡覺、明天為了不露餡他還要很早便偷偷跑回桂英那里，導(dǎo)致沒有安睡的黑眼圈，在左老夫人面前不好看。

　　“怎么沒放大毛褥子？”左凌豐一上床便問。

　　“日子還早，這么早拿出來不太好。”葉子不敢說，萬一讓他母親知道了又引起不必要的責(zé)難。

　　“那后半夜，不是要冷嗎？”

　　“這不是有大人嗎？”葉子感激左凌豐的心思，忍不住說了句調(diào)笑。

　　左凌豐見她突然說這個，心里立刻暖和很多。

　　“那明天晚上不許這樣。等我！”

　　“明天我就鋪上大毛，大人……”

　　不等葉子說完，左凌豐猛地俯下身子，吻了她。

　　他剛才過來，其實就是單純擔(dān)心葉子怕冷、再半夜冷出病來，怕她更加不肯吃藥，此刻反而聽出對抗他的葉子，語氣里嬌俏的家常味道，就情不自禁地上手來。

　　葉子暗中推了他，說，“大人累了，快睡吧?！?p>　　“為什么還是不肯接受我？”

　　“我還沒有忘記魏琳?！比~子故意這么說。

　　“我都不在乎，你還這么計較！”賭氣的左凌豐，一翻身平躺著，只是摟著葉子的手臂，沒有分毫遠離。

　　“大人，快睡吧。”

　　“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左凌豐知道，這一年來，葉子一直躲著他，應(yīng)該也是為了這個。

　　聽到葉子毫無聲息，他有些急了，責(zé)問，“你不喜歡和我有孩子？”

　　“不是。”

　　“那就還是嫉恨我那晚……，我都說好好多遍了，那是看到魏琳拉著你的手，我才……”

　　葉子用手堵了左凌豐的自責(zé)，說，“請大人不要這樣，是那孩子沒有福分。”

　　左凌豐不語。

　　“我留在大人身邊只一心想報恩，否則我怎么能再見到無恙。我真的，不論大人做什么，都不會嫉恨大人。”

　　“大人，大人！你從那晚之后，就一直這么叫我，我知道你心里對我有怨氣。”

　　“嗯……可能吧?！比~子悵然若失、口中直言，“還是，，，都督大人更了解我啊?！?p>　　“你還說！”左凌豐看到葉子眼中泛著秋水波瀾，再次俯身過來，吻了她的脖頸，她最難抗拒的點。

　　翌日，窗戶紙還是暗灰色，以為葉子還沒醒，左凌豐悄悄起身，掖好被子、迅速下床穿衣服。

　　“我不會是個好母親，否則敬一和那個孩子，不會死?！比~子突然在他身后，喃喃自語。

　　左凌豐聽聞葉子的自責(zé)，心痛不已，他不知道怎么反駁她。

　　本來他昨晚過來，想告訴葉子，陶萬里接受魏琳的商單，終于利令智昏地進了一批以次充好的軍糧，讓魏琳抓到了機會，痛打了一頓，送進牢獄。家下仆人全部發(fā)到西部邊塞做苦役去了，其中肯定包括那三個馬棚里的男人。

　　但是看到葉子如此，不想再提及這些讓她想起過往的任何，因而沒有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