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傾訴往事

　　燈燭被移到外間，借著月色，一個(gè)黑黢黢的身影，正坐在她近前?！獌商鞗]合眼的左凌豐，正枯坐在對面的椅子里、默默看著葉子。

　　“冷嗎？”左凌豐探身過來問。

　　“你怎么還敢來??！”葉子直白地說道。

　　因?yàn)槟涿畋蛔罄戏蛉水?dāng)眾責(zé)打，葉子語氣冷淡里滿是嘲諷，她倒不是埋怨左凌豐最后丟下自己、沒有保護(hù)好自己，而是忌憚都督府的權(quán)勢威嚴(yán)。

　　她心生畏懼。

　　而且眼下很明顯，這黑天半夜的，左凌豐必定是背著府上所有人、偷跑過來看自己的，這也讓葉子覺得左老夫人的淫威可怕，而心生反感。

　　“擔(dān)心你啊！”左凌豐緩緩說道。

　　“趕緊的，回去吧！”葉子脖子一直，語氣帶著氣，她雖不解但更是又懶的問，因何左老夫人剛進(jìn)家門，便瘋子一般打兒子、打自己。

　　左凌豐聽到葉子語氣帶著氣惱和委屈，反而開始松了腰帶、脫了外衣，并沒有出言安慰她，只是低聲說，“聽著下雨了就知道你會冷。”

　　葉子挪著渾身沒有一個(gè)地方不再隱隱作痛的身體，竭力不讓自己哼唧出聲，呼的一聲、立在床邊想推他走開。突然，左凌豐托著她的后腦勺，用力吻了過來，仍然是溫柔而熱烈，葉子沒有反抗，只暗暗用力讓他松了手。

　　“還疼嗎？”左凌豐抓著她的雙手，問。

　　“不疼！”葉子歪頭厭煩著。

　　“別這樣對我?！弊罅柝S第一次語音顫抖起來。

　　葉子繼續(xù)避開他的親近，倒也放棄了仿佛小夫妻鬧別扭一樣的對抗，默默縮身坐了回去。

　　“今日家法，為什么過來護(hù)著我。”左凌豐湊近了、歪著頭，問。

　　“我不知道！”

　　不顧葉子的反感，左凌豐輕聲說，“不要總是這樣，推開我?！闭Z氣反而有些欣喜起來。

　　葉子愣愣地看著左凌豐，小油燈里能看出他不再年輕的臉，雖然緊致卻干澀，曾經(jīng)給了自己無數(shù)意外的胡茬，凌亂著，顯示出左凌豐的狼狽和疲憊，葉子將視線劃開，自己縮進(jìn)床內(nèi)側(cè)，緩緩倒下。

　　聽著雨聲，她的心就好像一個(gè)裝滿碎石的瓷碗，已經(jīng)裂了縫但自尊仿佛大鋦釘，強(qiáng)撐著拉住裂縫，就是不讓裂縫豁開。

　　火一般的男人，水一般的女人。

　　左凌豐滾燙的身軀，禮貌地籠著葉子冷到無處可躲的身心，不多久竟讓她面上微微有些虛汗，浮上。

　　瓷碗里，放進(jìn)了始料未及的左凌豐的體貼，仿佛一顆大巨石。

　　碗，碎了。

　　.

　　葉子，一手插在枕頭下，側(cè)身向里，開始語氣平靜地說出她深埋心底的過往，那已經(jīng)多年不再流膿的傷疤，緩緩被她，揭開。

　　“我出生在東瀛一個(gè)富足的家庭，我不知道父親是做什么的，只記得家里的屋子很多也很大，弟弟跑了一頭汗也不到盡頭。傭人很多，進(jìn)進(jìn)出出地樣子都規(guī)矩極了，有些面容至今想起來都非常好看。

　　那日，我和孿生弟弟敬一被這些樣子很好看的傭人們，抱上一輛馬車?yán)?，然后是母親滿臉淚痕地坐進(jìn)來，當(dāng)時(shí)我們還不知道父親因?yàn)榧易鍓毫χ荒茏屛覀兩狭舜蟠裢杼枺疟苊馕覀儽换罨畲蛩赖拿\(yùn)?！?yàn)槲覀兊脑絹碓交疑念^發(fā)。

　　其實(shí)，這是母親善意的謊言，我猜到了。

　　因?yàn)橛洃浿懈赣H，眼神里沒有慈愛?？吹侥愕弥⒆記]有了而低頭走進(jìn)來的面容，一仿佛失去自己手腳一般的悲傷面容，讓我更加確信我的父親，是個(gè)冷血的‘惡魔’。他不是善良的人，否則不會分文不給地讓我們?nèi)齻€(gè)人上船，那樣還不如直接毒死我們姐弟兩個(gè)，起碼母親能活著、更能體面地死去。

　　父親是個(gè)惡毒的男人，他不想讓自己背負(fù)殺子的惡名，只是想讓我們自生自滅、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母親應(yīng)該是知道他的內(nèi)心，所以心生不舍而跟著我們上了船?！?p>　　葉子沒有想到，有一天，當(dāng)自己說出對父親的分析和推測時(shí)，竟然如此平靜、沒有了惡心和憤怒。

　　“我記得…….，神丸號里好大的，我和弟弟被傭人們包了花布頭巾，抱著走了好久的梯子才進(jìn)到船里面，她們都比我父親善良，知道我們可能會死在海上。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眼淚，反沖著傭人們不停鞠躬，其中一個(gè)快速退了手上的金戒指和耳朵上的金耳環(huán)，塞給她。

　　從那天開始，母親不再是穿著華麗衣服、梳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在廊下細(xì)細(xì)烹茶的女主人，而是裹著粗布頭巾、穿著單薄的衣服，挽著褲腿、赤著腳，做了船上的下等女傭。從早到晚地忙碌，對每個(gè)人都鞠躬行禮、殷勤過分。

　　我后來才明白，因?yàn)樗Ｗo(hù)兩個(gè)年幼的孩子。在船上，女人是多余的，孩子更是可以直接扔到大海里的累贅。

　　因?yàn)槲覀內(nèi)齻€(gè)，都不值錢。

　　母親囑咐我們千萬不能亂跑，天天偷來剩飯給我們吃。而我和弟弟第三天上午就偷跑出小隔間，因?yàn)槔锩嫣珢灹?，也太餓了，隔著縫隙能看到船艙里面很大，以為能出去找到食物。

　　路上遇到好心的船夫就像趕雞鴨一樣用腳示意我們回去、遇到不好的就是一人兩個(gè)大嘴巴抽過來，然后一腳踹倒我們，罵著惡毒的臟話，走開。大概是嫌棄我們的頭發(fā)，覺得我們惡心。

　　敬一說，別怕，我們是‘灰發(fā)惡靈’的孩子。他們怕我們的，我雖然不信但也沒有辦法反駁他。

　　有天晚上，我和敬一被慘叫聲驚醒，敬一比我警覺，他說，媽媽不在身邊，是媽媽的叫聲。

　　我和敬一尋著聲音找到一個(gè)大艙房，拉開門，看到幾個(gè)男人……”

　　葉子說不下去了，她用東瀛話，說了句，母親，好痛苦?。?p>　　“敬一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拿了根棍子，沖著里面的男人打過去。幾乎赤裸的男人，走過來一把奪了棍子，來打了我們，然后一個(gè)男人拎起我，大笑，說什么我不記得了，因?yàn)楫?dāng)時(shí)我很害怕，母親赤裸著，伏在她天天擦洗得異常干凈的地板上哀求；敬一流著血，不停大叫。

　　然后，有兩個(gè)男人從背后揪著我們，拐到另外一個(gè)房間，把我們?nèi)M(jìn)一個(gè)大木桶里，蓋了蓋子。桶里特別悶，敬一的身上的血腥味讓我們都吐了。我看到木桶蓋子上有個(gè)小三角縫隙，微微透著一點(diǎn)光線，用力是撐不起蓋子的。我和敬一，只能輪流把鼻孔對著那個(gè)“小三角縫隙”，用力吸氣。

　　我們個(gè)子都矮，要一個(gè)人跪在桶底，讓另一個(gè)人踩著自己的大腿才能湊到“小三角”。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叫跪在桶底的敬一起來，換他來吸氣，但是他沒有回答我，然后我就睡著了。等桶蓋子被母親掀開，大叫聲把我吵醒，我才發(fā)現(xiàn)，敬，敬一……”

　　葉子，再次停住了，聽著雨聲、一臉悲戚，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眼中早沒有了淚水。

　　“敬一，抱著我的腿，一動不動。母親沒有埋怨我，只說，趕緊去擦地板，否則要挨打了。晚上，我問母親，弟弟怎么樣？母親說，剛才來了一艘特別漂亮的小船，過來接走了敬一。

　　我知道敬一死了，因?yàn)槲铱吹剿旖堑膾熘啄?，但是我更相信母親說的話。后來神丸號一靠岸，母親便拉著我飛跑到了“魚老板”家里，拼命求他留下我，并將她藏起來的金耳環(huán)和金戒指，全給他?！?p>　　左凌豐默默聽著葉子的講述，疼惜地從身后用力抱緊她。

　　“那年你們幾歲？”

　　“八歲?！?p>　　“然后你被賣去了麗香居，做頭牌清倌，認(rèn)識了魏琳？”

　　“差不多。你都知道??？”葉子扭頭，正看看著左凌豐的胡渣，便用手指撫摸他的臉頰和脖頸，那里有突突猛跳的脈搏，給她心安。

　　“嗯?！弊罅柝S不想說，我早派人打聽過了。

　　“那你知道，我和魏琳，有個(gè)兒子嗎？”

　　“不知道?！弊罅柝S平靜回答。

　　聽過葉子那么凄慘的身世，她的一切都不再意外。

　　“嗯……。孩子是很意外的。我本以為，從此可以帶著孩子，在上官羽津的醫(yī)館里終老一生?！?p>　　“怎么又冒出個(gè)上官羽津來？”左凌豐看著葉子的發(fā)際線，用手試探了一下里面仍然發(fā)硬的血痂，明顯在嫉妒。

　　“你不會連他也嫉妒吧？”說出內(nèi)心世界的葉子突然輕松起來，反而心境變好了，直接面對左凌豐以及他的嫉妒。她發(fā)現(xiàn)，男人再老，也還是個(gè)男孩子模樣。

　　“不可以嗎？”左凌豐反問。

　　葉子避開話題，問，“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奴人？”

　　“魏琳去銷了你的奴籍?！?p>　　“這個(gè)你都知道？”

　　“怎么了？”

　　“嗯……都累了，趕緊睡吧?！比~子說完自己，覺得渾身一下子卸了去了不知道什么東西，周身一松，癱軟地連呼吸都沒了力氣。

　　“行吧，你的仇我?guī)湍銏?bào)?！弊罅柝S聽出來，葉子沒有說她在陶萬里的那段。

　　葉子沉著眼皮、猛的抓緊左凌豐的前襟，輕輕搖著頭。

　　“休要再提復(fù)仇什么的，我會為了這個(gè)，死在你面前！”葉子語氣異常冷靜、決絕。

　　“為什么？”左凌豐感到意外，這樣的仇恨，葉子如何會放下不管了？

　　“如果不是為了復(fù)仇，我怎么會扔了兒子、睡在你這里！”葉子在恨曾經(jīng)的自己，最后幾個(gè)字說得幾乎聽不到。

　　“我……不好嗎？”左凌豐自負(fù)地問她。

　　“真的，我太累了?！?p>　　“葉子，你和我說了這些，日后就放心交給我吧。”

　　“再說吧?！比~子困乏極了，她軟榻地任憑自己仿佛跌進(jìn)谷底一般，沉重地頭一歪，第一次緊緊縮在左凌豐的臂彎里，睡著了。

　　“還是嘴硬！”左凌豐暗中握拳，心里卻異常興奮。

　　因?yàn)樗溃~子將赤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