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第一次做酒,是和娘親學的,用的是糯米。當時她才八歲,梳著單髻。哥哥十四歲,寒慕十三歲,他們倆平日除了練習武功就是進首陽山營壘,哥哥十四歲第一次進營壘,而寒慕少小就在營壘長大,十一歲才入將府;安歌第一次做秫米酒時就已經(jīng)十三歲,興奮端給父親喝,父親也只是抿嘴一笑;安歌現(xiàn)已及笄,可這酒事依舊未大成,真的是有些苦惱。
“不知有沒有腐壞呢?”安歌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不會吧,姑娘。你看當初你做成這灌酒,稀罕得什么似的,用松木塞上”
安歌使勁拔開松木塞,辛辣之味四處滿溢,又用鼻子一聞,酒味醇厚。仰脖就是一口,隨即塞上,得意地把它放在幾案上,和酒樽一起送至前廳。親自把青銅酒樽布好,故作神秘地倒上酒,然后得意地說:“嘗嘗,這酒如何?”
姒夫子首先喝下一口,不住頷首。
老將軍也喝一口,驚奇地問:“才去酒坊幾次,短短時間能燒得如此好酒?”
安歌笑而不語,回頭望向寒慕,發(fā)現(xiàn)慕寒并未飲下。隨即走到寒慕跟前,問:“寒副將,你為什么不喝?”
寒慕凄苦一笑,安歌從未看到寒慕有如此神情。怔忡之間,寒慕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不住贊嘆:“姑娘的酒終于有了男兒之氣?!?p> 安歌轉頭問:“父親,姒夫子,今日到底有何喜事,要這青銅尊。”
將軍說:“陳國今日來了書函,說陳王室之女媯息欲嫁寒副將,姒夫子已經(jīng)推演了,兩人成親,可保兩國十六年不動干戈?!?p> 安歌手持酒壺,一下子愣在原地。夫人覺得哪里不妥,連忙用眼色示意將軍。
這時候安歌大聲說:“不可,用杞國男兒聯(lián)姻換取休戰(zhàn),杞國將為天下笑?!?p> 姒夫子說:“王室之女,尚且聯(lián)姻,杞王之女遠嫁晉國,使兩國多年和睦,我們杞國也得到晉國襄助?!?p> 安歌說:“我聽說晉國國君姬周如一塊玉璧,有超逸之姿。那陳女呢?也否有莊姜般美貌?”
夫人說:“你一個姑娘家,為何對其他男子的婚姻如此上心?”
安歌說:“母親,你又不是寒副將的母親,你為何又如此上心,還用什么金樽,還要我這最好的酒?”
夫人說:“我是為了咱們杞國?!?p> 安歌說:“可母親你是魯國女啊。當初杞王任性,兩次遣回魯國公主,得罪魯國,魯國幾次欲征討,這種聯(lián)姻不見得就對杞國有益。姒夫子,魯國嫁女于杞王時,你為何不推算呢?”
眾人默然。
安歌轉頭看寒慕說:“你是不是應允了?”
寒慕抬頭望向安歌,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從十一歲進府,那個只有六歲的小女孩還披散著頭發(fā),跟在他身后,叫“姐姐,姐姐”。知道他為男孩時,她郁悶幾日。幾日后才展顏,纏著他捉迷藏,即使摔倒也不曾哭泣,拍拍手掌的灰爬起來繼續(xù)笑繼續(xù)跑。他喜歡眼前這個女孩子,是的,他無法欺騙自己。
安歌見寒慕默而不答,把酒壺重重放在寒慕前的幾案上,說:“那我恭喜你了?!鞭D身而出,涕泗滂沱,站在廳門一側擦眼淚。
偏廳內空氣一時凝結了,夫人打破這種沉默,說:“寒將軍,小女今日冒犯了?!本拍陙?,夫人都不曾說如此的話語。寒慕一時不知所措,機械地拱拱手。
夫人繼續(xù)說:“寒副將,你弱冠,小女也已及笄,我?guī)状蜗牒湍闾?,家有未嫁之女,不便與外男同處,但是想著安歌身邊有女婢相守,而你又忙于軍務,就閉口不提。今你也是將娶之人,望寒副將另置宅院,兩相便利?!?p> 應執(zhí)都愣了,隨即說:“母親,安歌只是……”
安歌在門口聽到母親的話,旋即進入廳內,問:“哥哥是說我只是把寒慕當成哥哥,我告訴你們,不是的,我就想嫁給寒慕,母親,可否成全?”轉而問寒慕:“寒慕,我今日只想問你,你是想娶陳國王室之女以保所謂太平,還是想娶我,我陪你疆場殺敵,活便是一起活,死也一同死?!?p> 將軍拍案大怒:“廢婆,將姑娘帶入宗祠反省,今明兩日三餐皆廢?!?p> 廢婆去牽安歌,卻被安歌甩開,安歌直視寒慕,等寒慕答復。
寒慕隨即離席,跪于廳中,說:“末將與姑娘兩情相悅,誓不她娶,末將也將到王宮負荊請罪。”
一個青銅酒樽噗然砸向寒慕,掉在青泥板的地面上,發(fā)出叮當?shù)拇囗憽:經(jīng)]有躲避,額上血長流不止。
將軍大喊:“廢,你還不把這無知頑劣女送走?”然后不住咳嗽起來。
安歌用衣袖擦了兩頰的淚,面帶得意的微笑和廢走了出去。
“至于你,今日就出了這府門吧。”
寒慕涕淚沾襟,拜了再拜,愴然離開廳內,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離開將軍府。
應執(zhí)連忙追了出去,問:“你喜歡安姬?是她先說的喜歡你,你不想讓她難堪,和她一起胡攪吧?”
寒慕盯著應執(zhí)的眼睛,坦然一笑說:“盡管是安歌先說出了口,但的確是卑將先喜歡得她,卑將只覺得身份低微,不堪匹配,沒敢先說來罷了?!闭f畢就往自己住處走去。
“出府后打算去哪?”應執(zhí)滿眼的關切。
“首陽山大營、武備庫哪不能待呢?!焙狡嗳灰恍?。
應執(zhí)說:“我明日就召集軍士為你修建府邸?!?p> 寒慕拱手:“謝謝少將軍?!?p> 廳內的沉寂是由姒夫子打破的,姒夫子說:“陳女媯息兇悍,早間嫁與衛(wèi)國公子,兩年夫亡,未有子息。此次再嫁,還是陳國下國書,恐怕也是有原因的?”
將軍說:“是啊,本不是陳王之女,也不是陳王同胞妹妹,又是再嫁,還下國書,恐怕是陳王也無力襲擾杞,順勢而為罷了?!?p> 夫人說:“陳國無力襲杞,怎會如此呢?”
姒夫子說:“水患時我在王宮聽蔡姬說,夏御叔病情沉重,媯完也抱恙了,眼青唇紫?!?p> 將軍說:“如此,杞國的憂患就在宋國和淮夷了。”
夫人大恐說:“你不是又想把安姬送至宋國吧,我不應。安姬即便送到宋國,她任性慣了,在心里裝著寒慕,得罪宋王在所難免。”
姒夫子說:“那安姬為何就不能嫁給寒慕呢?將軍毀了寒慕的丹書,他已不是奴。將軍且給予寒慕良田十頃……”
將軍擺擺手,說:“我意下讓安姬和親,故請夫子教之以文;如和親不成,必是要找贅婿,寒慕是寒浞直系后人,是否承襲先人的野心不知道,贅婿他可是萬萬不會做的?!?p> “為何如此篤定?”姒夫子問。
“寒氏在杞國立國之時,唯恐遭殺戮,紛紛易姓。寒慕少年時救我,我問姓氏,他眼睛直視我,淡然說出自己姓氏。近幾年,我亦發(fā)現(xiàn)寒慕私蓄寒族為奴為仆者,為其耕種、也帶到戰(zhàn)場上為其牧馬。”
夫人大驚:“那將軍為何不報王上?”
將軍說:“寒慕在我身邊多年,亦如我子。我相信他只有憐恤族人之心,絕無他意。杞王任性妄為,恐傷及無辜?!?p> 宗祠陰暗潮濕,廢婆看著安歌跪了兩個時辰,天黑了,主人們晚膳恐怕也用完了,廢就鎖上宗祠離開了。宗祠無窗,此時已經(jīng)全暗了,安歌摸索著,在祭祀的桌案上找到火折,點了一盞油燈,那燈光就如同米粒,安歌看著這光,內心無限滿足,那句“誓不她娶”猶在耳邊,自己也不禁癡癡地笑。
不知何時,聽門有聲音。她連忙跑到門邊,輕問:“誰啊?”
“別說話,我來送你一點點吃食?!痹瓉硎擎Ψ蜃?,隨后,一塊小小的葛麻布從門下遞來,安歌打開一看,里面包著一小塊黍米飯。
安歌吃后,躺在地上欲睡,盡管夏末,但地面冰冷,安歌想罷,就對靈位說:“屈氏先祖?zhèn)儯埍幼o小女死地逢生。小女先對不住了。”說完,就撤下幾案上的靈水喝野蔬,側身躺在幾案上,眼睛盯著那一豆的燈火,癡癡地笑著,一會就睡著了。
寒慕把隨身物品放到武備庫后,旋即出門鉆進武備庫附近的一茅草屋里,草屋外表殘破,屋內簡陋,卻擺了各色的武器。這是哀的住所,哀是寒族后裔,是冶煉兵器的工匠,人到中年,有妻有子,雖均為奴仆,但憑著自己的手藝,也能自得其樂。一對子女的主子恰是寒慕,寒慕雖暫時無法焚毀他們的丹書,但是給了他們自由。
寒慕雖第一次登門,哀卻未有奴隸對主子的那種畏懼殷勤,只是驚奇問:“寒副將為何來此?”
寒慕一躍上了土炕,盤腿而坐,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哀坐在對面,問:“看神態(tài),是屈驁發(fā)現(xiàn)你解救并聚集寒族之人?”
寒慕說:“這個我相信老將軍早已發(fā)現(xiàn)了?!?p> “那趕快讓咱們族人躲避?。 卑Ъ鼻械卣f,妻子亦露出慌張神色。
“我早說過,將軍甚至杞王對寒族并無半點殺意,杞國人少國微,如沒有寒族,百工亦會凋零。”寒慕說。
哀示意妻子給客人端水,妻子剛轉身,一個女孩子就端著盛水的陶罐踉踉蹌蹌走來,一些水溢出。寒慕接下喝了。
哀示意妻子領著孩子到廚下躲避,然后追問:“那寒副將到底為何如此失魂落魄?!?p> 寒慕輕輕說:“安姬?!?p> 哀愣了一下,然后仰天大笑:“郎才女貌,男歡女愛,本于自然?!?p> 寒慕說:“既無父母之命,也無媒妁之言。眼下將軍欲讓我娶陳國之女?!?p> “你答應了?”
“當然沒有?!?p> “這才是我們寒族的好男兒,咱們豈能出賣男色,大丈夫應循本心。將軍把你趕出府了?”
寒慕點點頭。
“今日何去?”
“我自有去處。你又不是不知?!?p> “韓將軍,不是我說,你早應建府自立。”
“若不是因為安姬,我早就起宅修院了?!焙娇嘈Α?p> “那你和安姬以后何處?”
“我自有主意,只是怕傷到將軍夫婦,這九年,他二人待我如親子,我雖萬死也不能報答。”說到動情處,寒慕的眼中泛淚。
“奴不知將軍有何主張,但仆覺得只要以后善待將軍的女兒,能奉養(yǎng)將軍終老,保杞國平安便是了?!?p> 寒慕頷首,仿佛拿定了主意,把陶碗里的水一飲而盡就離去了。
躺在武備庫的床上,他的腦中一會是幼年的安歌追著他喊“姐姐”,一會便是長大的安歌拿著青銅劍指揮家將,一會又是拼命給她灌酒的安歌。一會是她爽朗的笑,一會是她流淚向自己表白。寒慕不禁坐起,想:“安姬,安姬,你現(xiàn)在睡了嗎?我們以后會在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