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有何憂傷（大結(jié)局之二）

　　那是一場黃昏時分的夏季雷陣雨。天空濃云密布，遮擋了白光，彷佛變成了午夜。媽媽打電話來說，她已經(jīng)接了許航，回家吃了飯也洗了澡，問我什么時候到家。我說，我在加班，今晚會很晚回家。

　　我靜靜地坐在車?yán)?，看著陸致成房子里發(fā)出的光。

　　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的精神會承受不住。不管他最終會如何看我，我無法忍受他對我人格的貶低與不屑。如果我解釋清楚之后，他對我依然毫無愛意，我不會介意。真的，我會努力接受事實(shí)。但是，我不愿意他是那樣看我，讓他對女人，對人性，再多一重失望。就算他已經(jīng)失望，就算他決定了要游戲人間，我也不希望，我是其中的一個助力。

　　我不相信那個站在橘黃路燈下的人，那個眼中洋溢著熾熱陽光的人，他完全沒有動過真心。所以，我不希望他對我最終的印象，成為對他新的傷害。如果，我對他真有那樣的影響力的話。

　　我不能再猶豫。我拿出手機(jī)，撥通了他的電話。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過了片刻，我又再撥了一次。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最后一次。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我頹然靠回椅背。我舉起手機(jī)，很沉。我給他發(fā)了一條消息。

　　“陸致成，打擾你。我在你家門外。我有一些話，想要對你說?！?p>　　手機(jī)靜悄悄的。雖然，他的屋里亮著燈。惟憐一燈影，萬里眼中明。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站進(jìn)雨里。

　　我一步一步，走向了陸致成家的院子。這座美麗的庭院，在夜雨中看起來，有些寂靜，有些蕭索，雨打梨花深閉門。

　　我顫抖著手，伸向了按鈴。滋滋的聲音在雨中響起，雨聲太大，完全聽不見。我執(zhí)著地按了一次又一次。

　　大門被拉開了，他出現(xiàn)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終于，他一步一步走了出來，停在我的面前。

　　我開口朝他說，

　　“我不進(jìn)去了，就在這里說，說完我就走。我想告訴你，我沒有騙你。秦月她，她是我的姐姐。”

　　我渾身顫抖著，牙齒發(fā)顫。雨水劈頭蓋臉地拍在我的臉上，打在我的身上，透心的涼。

　　宛如一陣龍卷風(fēng)，我被那個人一把拽進(jìn)了院子。他捧住我的頭，開始用力吻我，我暈頭轉(zhuǎn)向。然后他一下抱起我，大步向屋子里走去。當(dāng)我被他拋到沙發(fā)上，當(dāng)他壓在我的身上，當(dāng)他親吻我，撕扯我的衣服，我看到，大門仍然在敞開的狀態(tài)。

　　我驚慌的對他說，

　　“陸致成，你聽到?jīng)]有。秦月，她是我的姐姐，她是我的親姐姐！我沒有騙你?！?p>　　他埋在我的身上，繼續(xù)著他的動作，無動于衷。我懇求他，

　　“陸致成，你別這樣。你告訴我，你聽到了我的話！”

　　他悶著頭說，“許亦真，你需要解釋的事情實(shí)在太多了。我很擔(dān)心，你能在天亮前解釋得完。就從你那個長得很帥的前男友開始說吧。”

　　我驚叫一聲，“我與他，我們?！?p>　　他停頓了一下，輕輕一笑，“你們之間只有純潔的男女關(guān)系，是吧?！?p>　　“不是，我們之間真的很純潔。他對我就像是對一個妹妹，不，不，就像對一個小貓小狗那樣的?！蔽一艁y地說。

　　“好吧?！彼K于停止了親我，從我身上離開。一張棉毯樣的東西，兜頭朝我罩了過來。

　　我在棉毯之下，合攏衣服，抖抖索索系好了扣子。然后我曲起腿，抱緊自己，低聲哭了起來。

　　“那么，那個一直給你寫信，天天想著你的凌云凌叔叔呢？”

　　陸致成的聲音里，帶著滿滿的嘲諷。

　　我顫顫巍巍地說，

　　“我承認(rèn)，我是經(jīng)常寫信。但是，但是那都是我自欺欺人。我是曾經(jīng)有一位校友，比我高兩屆，名字叫凌云。他在臨出國之前，給我留下了姓名和郵箱地址，希望與校友通信。兩年以后，我家出了事。就是秦月的事。我六神無主，很希望能找一個人傾訴，幫我出出主意。我希望能找到一個與我差不多年紀(jì)，但又比我成熟的人給我建議。我沒有朋友，也不想跟程小乙說，于是我找出了這位師兄的聯(lián)系方式，給他寫信?？墒?，他沒有回?！?p>　　我顫抖著，急速地喘著氣。

　　“他一直都沒有回信。當(dāng)時距離他給我留下聯(lián)系方式，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所以他不回信，也是正常的。可是，我等不了了。秦月一直哭，我沒法子安慰她。我覺得自己的精神快要被壓垮了。我很懦弱，我知道。于是我，我自欺欺人，我用他同樣的郵件地址，在163信箱里申請了一個新的郵箱，給我自己回了信。我在心里裝作是，是這位師兄給我回的信。我裝作有一個更加成熟冷靜的人，一直在給我回信，給我人生的建議?！?p>　　“我裝作是，有一位男生，遠(yuǎn)在天邊。他一直在默默的關(guān)心我，鼓勵我，甚至，甚至有點(diǎn)喜歡我。他不回來看我，是因?yàn)樗幌氡撑炎约旱那芭选！?p>　　我的敘述，終于到達(dá)了尾聲。我漸漸停住了抽噎。

　　陸致成，如今我告訴了你，我把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秘密，全都告訴了你。你能理解嗎？

　　一只小貓，在你面前愛嬌地躺下，露出了她潔白柔軟的肚皮，你會溫柔地?fù)崦龁?？還是你會忍心，一腳踏在她的肚上？

　　棉毯被人抽離，我怔怔的看向了陸致成。窗外一條白光閃過，過了片刻，轟隆隆的聲音不絕于耳。陸致成看著我，平靜地看著我。

　　那一刻，彷佛天長地久。

　　他緩緩的說，

　　“你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姐妹，最貼心的知己，秦月，她出了事？”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他說，

　　“是的，她和章洋是戀人。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們，他們畢業(yè)后就住在一起了。然后不知為何又分手了。分手之后，秦月發(fā)現(xiàn)，”我猶豫地說著。

　　未婚先孕，對于我面前的這個人來說，會不會是不可原諒？會不會影響到秦月的聲譽(yù)？萬一她當(dāng)初和章洋訂過婚呢，我這么說，不是給姐姐抹黑？

　　“不，秦月和章洋當(dāng)時應(yīng)該只是鬧了別扭，他們應(yīng)該是想結(jié)婚來著”，我改口道，“然后，秦月發(fā)現(xiàn)，”

　　陸致成冷冷地說，

　　“還是讓我來替你說了吧，可以減輕你的痛苦和自責(zé)。秦月找到她最親近、最信任的朋友，也就是你，來傾訴她與章洋分手的煩惱。對了，我忘了說，我和章洋還有秦月，我們?nèi)齻€人在高中的時候就是死黨。那個時候，秦月整天提起你，一個叫做珍珍的女孩，她的童年玩伴。她家搬來金山之前，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顯然對你有著很深的感情。她每次提起你的那種方式，是那么的親密無間，充滿了深沉的想念，幾乎引人妒忌?！?p>　　我呆呆的看著陸致成。原來，他也是秦月當(dāng)時的同學(xué)好友。

　　秦月，親愛的秦月，再次聽到你當(dāng)年是如何對我，再次想到如今你又是如何對我和許航，你讓我情何以堪？為什么你可以這么絕情，把我們忘記得干干凈凈？為什么，你可以把所有的前塵往事，這樣徹底地拋棄？

　　陸致成繼續(xù)冰冷地說道，

　　“我也不怕告訴你，對于秦月，我和章洋是有過一番激烈的競爭的。高中畢業(yè)的時候，秦月選擇了章洋，一起去了長華念書。我心情黯淡，很怕見到他們的身影，于是在最后一刻改了大學(xué)志愿，來到臨江。一進(jìn)大學(xué)，我就肆無忌憚地追女生，無意中認(rèn)識了我的前妻。這后面的事，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曉涵的開始，是我自己態(tài)度不端正，所以，我也不怨恨她后來那樣對我?！?p>　　我用手掌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沒關(guān)系。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象姐姐那樣的人，哪一個少年人能輕易抵擋她那樣的佳人？那樣聰慧，美麗，熱情的一個人。

　　我顫抖著嘆息了一聲，輕輕說道，

　　“過去的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陸致成，秦月應(yīng)該沒有聯(lián)系過你吧？你們還有沒有什么要好的同學(xué)和朋友，有可能知道秦月的聯(lián)系方式？”

　　我的心里，燃起了一絲希望的火苗。

　　陸致成笑了一聲。不知為什么，那聲笑里，帶著一種難言的沉痛。

　　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響起。

　　“秦月叫你珍珍，珍貴的珍。直到章洋醉酒胡鬧的那天，我才意識到，是真實(shí)的真，不是秦月所說的那個珍字。是啊，真實(shí)的世界，就是這么殘酷。怎么可能一切都很珍貴呢？”

　　我發(fā)愣地看著陸致成。他靜靜的問我，

　　“許亦真，我最后再問你一次。你以前，有沒有見過章洋？”

　　“沒有?！蔽姨拱椎馗嬖V他?！扒卦聫膩頉]有跟我提起過她的戀人。是的，你說得對，我們之間親密無間?？墒?，我想她還是有點(diǎn)嫉妒我，可以留在媽媽身邊。所以后來，她其實(shí)不曾跟我說過太多她的內(nèi)心世界?！?p>　　陸致成慢慢走到了大門邊。他看著我，冷冷地說，

　　“所以，你一直好奇她在想什么，她的內(nèi)心世界是什么樣的。她在談戀愛嗎？她的戀人是誰？畢竟你們都那么美，你在心里暗自比較著，秦月的男朋友，會不會有你的那個男朋友程小乙?guī)洠吭谒c章洋鬧分手，傷心失落的時候，你終于得知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p>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陸致成，他的眼神里，藏著什么東西，呼之欲出。我呆呆的站在那里，忘了如何說話。

　　“我不知道章洋如何吸引了你，又是如何接納了你。從章洋的記憶來看，你們是一響貪歡。是不是你情我愿，我不清楚。章洋當(dāng)時肯定也不清醒，對你也毫無防備?？隙ㄒ詾槟闶莵韼颓卦聜鬟f消息的?？梢韵胂?，他對你很好奇。我們都對你很好奇！”

　　“不，不是這樣！怎么可能！”我忽然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激烈地喊道。

　　“怎么可能，秦月萬萬沒想到，她會在失去愛人之后，再遭遇最好的朋友背叛她。怎么可能，一切就那么巧，她來臨江找你，不到半年就出了車禍，香消玉殞！是不是她發(fā)現(xiàn)，你肚子里懷了章洋的孩子，無法接受？你有沒有因?yàn)椤安恍⌒摹?，無意中讓她知道了這件事？！”

　　一道厲光從窗口閃過，彷佛要將天空裂為兩半。雷聲隆隆，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香消玉殞。香消玉殞。它們在我耳邊不斷地轟鳴。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陸致成忽然慘笑了一下。

　　“許亦真，你知道嗎？在那天章洋醉酒胡鬧，在電話里對著我拼命地喊秦月的名字之前，我還以為，我找到了這輩子苦苦尋找的那個人?！?p>　　他看著我，輕輕地問，

　　“你怎能如此狠心，這樣對待秦月？對待你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姐妹？你自恃貌美，勾引了章洋，害死了秦月還不夠？是的，或許你曾經(jīng)良心發(fā)現(xiàn)，傷心內(nèi)疚，于是帶著你肚子里的那塊肉，悄悄的躲了起來。你確實(shí)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我不會否認(rèn)這一點(diǎn)。幾年之后，你想法設(shè)法進(jìn)了陽光地產(chǎn)，你的母親，想法設(shè)法聯(lián)系了章洋。你到底在指望什么？讓章洋在心傷平復(fù)之后，再與你重續(xù)前緣？還是，你從來就沒有為章洋動過心，你只是想要證明，你的魅力，要比秦月大得多？就像當(dāng)年她嫉妒你有媽媽，而她沒有。你與秦月之間，就是這樣的，所謂相愛相殺。對不對！”

　　站在門口的那個人，他的眼神中，一片冰寒。那冰寒刺痛了我的心，讓我無知無覺。

　　他的聲音，繼續(xù)機(jī)械地響著。

　　“因?yàn)槟銖膩頉]有真正喜歡過章洋，所以你覺得心安理得，一次又一次向我否認(rèn)，說你和章洋從未相識，你們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對不對？承蒙不棄，你突然對我發(fā)生了興趣，想要來勾搭曾經(jīng)也喜歡過秦月的我，再來證明一次，你那無與倫比的魅力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秦月，是不是！看著從前喜歡過秦月的男人，一個個都在為你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是不是感到很開心？”

　　“你給我滾出去，現(xiàn)在就滾?！蹦莻€冰冷的人，朝門外指出了路，

　　“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p>　　我麻木地走在街頭，走在大雨里。

　　香消玉殞。

　　秦月，親愛的秦月，這是真的嗎？原來你已經(jīng)走得那么遠(yuǎn)，原來，我無論如何努力，如何的呼喚，都再也找尋不到你的身影了。

　　斷裂的記憶片段，一瞬間閃回。嚎啕大哭的媽媽，坐在地上，捶著自己的腿。那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佝僂著身子，揪著兩鬢的發(fā)。驚哭的嬰兒，哀傷的睜著他黑亮的眼睛?；靵y的背景中，有人在驚喊，“真真，真真，你怎么了！真真昏過去了。老秦，我們該怎么辦？真真，你可千萬不能學(xué)你姐姐。你要是也出了事，我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眼淚，和雨混在了一起，讓我再也無法分辨，什么是雨，什么是淚。

　　在雨幕之外，當(dāng)一道車燈的亮光向我激射而來的時候，我不再記得，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事。是的，那么久遠(yuǎn)的記憶，我已不再記得。

　　那一天，距離我合上這本日記本，也已經(jīng)快有十年了吧。

　　十年后女生到溫哥華獨(dú)自一人旅游

　　穿行于那個城市的大街小巷

　　尋找每一個燈火通明的窗口

　　我與女生相逢在街邊長凳

　　聽她說起了往事悠悠

　　她聽聞男生身在這個城市

　　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立業(yè)、成家

　　她想象他會站在其中的一個窗口

　　所以她獨(dú)自一人到這座城市旅游

　　一瞬間一輩子就這么過去

　　憐惜紅顏她解不開的輕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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