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九叔不是回來了嗎?他怎么可能會還找不到?找百越春的吳老六啊,他肯定知道?!睅煘t羽懷著自己的某個小心思忽然殷勤地獻計道。
“吳掌柜那張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低眉鏤花的沈無煙抬起頭來瞟了師瀟羽一眼,那意思似乎是說:明知故問!你不也找過吳老六了嗎?
轉(zhuǎn)眼,她又笑著道:“這人人都說我們家三爺輕功了得,行如疾風(fēng),去留無痕。哎,可要我說啊,咱這位九爺,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倒是輕功絕頂?shù)母呷耍 ?p> “九叔這輕功有多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現(xiàn)在這手段是越來越高了,都會擺空城計了!”師瀟羽愀然道。
“若沒有你們這些個司馬懿,九爺這空城計擺了也是白擺!唱了也是白唱!”沈無煙睨笑道。
師瀟羽悻悻地撇了撇嘴,回辯道:“姐姐謬矣!我是女子,怎能是那司馬匹夫?至于你家那位嘛——”她沉吟片晌,兩顆狡黠的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然后笑吟吟地說道,“有姐姐這樣的賢內(nèi)助主內(nèi),他的將來倒是可期!或許有朝一日他也能成為彪炳千古的一代風(fēng)云人物?!?p> “明朝風(fēng)雨猶未可期,將來之事,又如何能說得準(zhǔn)?”沈無煙收斂起笑容,一臉嚴(yán)肅地說道。
那慍惱的眼神似乎在怪師瀟羽又當(dāng)眾取笑她,可事實上,她的心里卻是歡喜的。那略顯羞澀的眼神里有一絲無可掩抑之喜悅在她眼底浮現(xiàn)。
功成名遂——在她的心底,何嘗不是這樣期盼著她丈夫的將來?
只是她從不敢在人前提起,就算是在菩薩面前,她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被旁人聽了去,笑她癡心妄想。可直到如今,她的虔誠依然未能感動菩薩,這讓她感到有些沮喪,也有些愧疚。
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抵是她的誠意不足吧,不!應(yīng)該是她的出身,影響了菩薩對她的觀感。
她身上那股子永遠(yuǎn)都無法洗去的魚腥味玷污了那一縷心香的芳潔,致使她的行香誠意也無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層為人厭棄的腥臭味。她無意褻瀆神靈,可神靈又怎會管你有意無意呢!
“好了,剪好了。你看看!”只見沈無煙輕輕抖落了一下,一枚銅錢大小的“鬧嚷嚷”躍然而出。
她將它攤在手心遞到師瀟羽面前。師瀟羽小心翼翼地接將過來,輕輕抖開邊緣,才發(fā)現(xiàn)這是兩枚極為精巧的“鬧嚷嚷”,飛蛾、斗蝶、春燕,俱是成雙成對、繞花蹀躞,那神情姿態(tài),細(xì)膩而逼真,莫不令人叫絕!
師瀟羽觀之不盡賞之不足,愈看愈歡喜,久久不忍釋手。她一手提一枚,一左一右地擺弄著,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忘形地手舞足蹈了起來。
可憐那兩枚的春幡在其手心上下翻飛著,就像兩只氣息奄奄的蝴蝶被人捏住了頭顱,搖搖欲墜的身子無力又無助地扇動著它們那一對薄如蟬翼的翅膀。
沈無煙不忍眼見那對春幡橫遭折翼之厄,沒等師瀟羽擺弄盡興,她就將兩枚“鬧嚷嚷”從師瀟羽的指尖強行奪了下來,交于了身旁的松音。
直到兩枚“鬧嚷嚷”靜靜地躺在錦匣中,師瀟羽才戀戀不舍地將目光回轉(zhuǎn)過來。
“現(xiàn)在那些個富貴人家,都用金銀羅帛裁制這春幡了,偏偏你還喜歡用這彩紙?!闭f話歸說話,那手中的活兒卻是一刻也停不下來,說話間,沈無煙又默默地拿起了一張彩紙剪了起來。
“金銀羅帛自然華貴無匹,可也太奢靡了。我爹說啊,金屑雖貴,落眼成翳。不若這彩紙好看不貴還不傷眼?!睅煘t羽嘻嘻一笑,從桌上抽起一張彩紙,開始裁剪自己構(gòu)思已久卻不知從何下手的春幡。
終于,在沈無煙的細(xì)心點撥下,她的第一枚杰作面世了。
師瀟羽的手藝與沈無煙相去甚遠(yuǎn),但是此刻掌心的這朵素雅的紫桐花倒也嫣然有致,盡管它的線條不夠流暢,它的身形也不夠飽滿。
玉手輕撫,師瀟羽的眉心忽然掠過一絲陳舊的惆悵。
她一面回憶,一面悵然若失地說道:“我爹生前也喜歡裁剪彩紙做春幡,可偏偏他自己粗手粗腳,總剪不好,他倒是和我說過,我娘以前可是剪春幡的高手,最擅的就是紫桐花。可惜啊,我隨我爹,這雙手一沾這些剪子啊針線啊,就跟生了荊棘一樣施展不開了。到他老人家去世,我也剪不出一朵像樣的紫桐花來?!?p> 沈無煙驀然相望,心領(lǐng)神會,昔年師家的那場變故是師瀟羽的心結(jié),也是她與祁穆飛至今無法釋懷的共同心結(jié),此刻驟然提及,若不妥善收束,必會牽惹出無盡的哀思。
沈無煙忖思良久,婉言道:“桐花?桐花素雅,不似梅花那般孤清,也不似桃花那般濃艷,雖是殿春之花,卻終不負(fù)這十里東風(fēng)、三春暮雨。生得爛漫,去得瀟灑?!?p> 師瀟羽聽出沈無煙話中的勸解之意,莞爾一笑,卻又倔強地說道:“清明之日,桐始華。三春佳景,它連一半都沒趕上,又怎能算是不負(fù)東風(fēng)不負(fù)春呢?”
“若這也算得上辜負(fù),那你讓朝顏和蕣華,該如何自處?”
沈無煙神色沉肅,過得片晌,她又緩緩說道:“花也罷,人也罷,壽長壽短,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你我都無法選擇,何不若像花兒一樣,是你的時節(jié),你便好好盛開著,白的紅的紫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時序更迭了,你便隨風(fēng)而去,漫逐流水也罷,化作塵土也罷,總算你活著的時候,一世繁華繞枝頭,不負(fù)芳信不負(fù)卿啊?!?p> 師瀟羽嚬眉低首,不以為然地淺淺一笑,說道:“姐姐豁達,將這生死看的如此透徹。妹妹我愚俗,總看不透這些。人非草木,焉能像它們一樣蒙昧自欺呢,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它們不知道黑暗的夜晚有多么孤獨,也不知道下雪的冬季有多么寒冷,自然無所畏懼,無所縈懷?!?p> 說完,舉首回望,她那雙明媚嬌柔的青眸之中有一種超然萬物的不屑,有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傲慢,還有一種大聲呼喊卻依舊得不到回音的不甘。
沈無煙愕然無語,自知辯不過她,卻不死心,還要說上一說。
沈無煙赧然一笑,緩步靠近,拾起師瀟羽手中的桐花幡勝,捧在手心,細(xì)細(xì)端詳。
半晌,她才語重心長地說道:“瀟羽,這夜晚再黑,它也總會亮起來;這冬天再冷,它也總會過去的。春幡裊裊春來到,這春天都要來了,你又何必抱著這一樹寒英不放呢?”
“無煙姐!”
師瀟羽淚眼盈盈,哽咽著輕聲喚了一句,這一聲低喚,凝結(jié)多少酸楚多少怨恨;那一眼對視,交織多少默契多少相惜。那溢于言表的真摯之情,從來都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來表達,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便足矣!
沈無煙將手心的桐花幡勝輕輕地戴在了師瀟羽的發(fā)髻之間,然后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問了一句:“你我相識這么久,親眼瞧著我為他縫制香囊,為他裁剪冬衣,為他買墨求紙,你一定笑我癡笑我傻吧?”
師瀟羽怔怔不語,沈無煙雖然沒有瞧見師瀟羽極力想否認(rèn)卻又無可掩飾的神色,但她從師瀟羽驀然無言的“回答”之中得到了答案。
不過,她并沒有著惱,也沒有怨責(zé),而是淡然地笑了一下。
淡淡的笑容里,有一絲淡淡的悲哀,淡淡的悲哀里有一股子淡淡的魚腥味。別人聞不到她身上的魚腥味,也看不到她笑容里的悲哀,只聽到了她樂觀而爽朗的笑聲。
在師瀟羽的印象中,沈無煙一直是個愛笑的女人,不僅她自己愛笑,她還總喜歡把身邊的人逗笑。她的笑聲可以讓師瀟羽暫時忘卻自己身上的痛苦,也可以讓師瀟羽暫時忘卻她身上的悲哀。
所以,她時刻努力著讓自己笑出聲音來,這樣她的人生也就沒那么可悲與可笑了。
“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老天爺安排我去做他的妻子,這就是我的宿命,我無從推辭??墒?,平心而論,我沈無煙無才無德,貌丑無鹽,如何能配得上三爺。不過,見到這個人第一眼開始,我就認(rèn)定了,一生相許,縱然一朝無情棄,我也無怨無悔?!鄙驘o煙一面堅定地對師瀟羽說著自己的決心,一面又堅定地對自己說著自己曾經(jīng)的誓言。
這個不能且不愿離去的理由,從這面容丑陋的婦人口中說出來,是那樣的蒼白無力,是那樣的厚顏無恥,可偏偏她的眼神又是那樣的勇敢、那樣的真摯,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絲怨懟,沒有一絲悲戚。
沈無煙瞥了一眼訝然無語的師瀟羽,溫柔款款地勸說道:“瀟羽,別再執(zhí)著了。恕我冒昧一句,倘若真的有朝一日,你撒手人寰,捫心自問,你最放不下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桐花脈脈倚翠云,不覺潸然淚眼低。
沈無煙言淺意深,末了一問更讓師瀟羽甚為感觸。二人相識相遇,不過是偶然;相顧相交,不過是客套;卻從未留心過沈無煙有這樣的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