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日約摸黃昏時分,杏娘一行人才從鄧尉山回到百越春,恰與前腳出門的杯莫停錯過,不過他臨走前在吳掌柜那里留了話,道是第二天再來與三人烹雪煮酒。
到得第二天,杏娘和小緗準備去祁家拜訪師瀟羽,鄧林認為這是女兒家的約會,他一個男子不便參與就沒有同往,而是留在百越春等杯莫停來。
對此,小緗則毫不留情地付之一哂,“哎喲,酒令大如軍令,你是走不得的,要不然,可不是犯了殺頭的罪過!”鄧林嘿嘿付之一笑,也不自辯。
收拾停當,杏娘和小緗攜帶著昨日在胥門外那家“博雅齋”淘來的那本舊書,二次造訪祁門。臨行前,杏娘掏摸出那支銀釵,端詳了一會兒,轉(zhuǎn)頭時,她望了一眼窗外。
窗外,冰消雪釋,柳暗花明,這個昏暗的世界終于明亮起來了,杏娘癡癡地望著,不覺望得出了神。
常言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杏娘的心里有一個強烈的預感,那位祁夫人就是自己的渡船人。絕渡逢舟,她決不能錯過這次見面的機會。
杏娘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握著銀釵的雙手也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合抱的拳頭,就像一個心懷著“雖千萬人,吾往矣”之信念的勇士,在做著“戰(zhàn)斗”前最后的準備。
而此刻,祁門內(nèi)的那位祁二夫人也正熱火朝天地開展著一項“戰(zhàn)斗”——裁剪春幡。
新春貼春幡,乃是上至朝廷下至民間的一樁舊習俗,春幡或簪戴在美人發(fā)間,或懸垂于花枝之下,以寓迎春禳災之吉意。為此,那些個善于“斗巧”的女郎們會早早地在新春來臨之前提前準備,裁剪出各種款式新穎的春幡,以便在爭奇斗艷的立春之日一顯身手一展風采。到那時,誰家娘子頭上的春幡別出心裁,誰家小兒手臂上的春幡栩栩如生,誰家官人幞頭上的春幡巧奪天工,都會為人津津樂道,成為一時之美談。
師瀟羽在這方面,從來都沒有過什么傲人的成就。和對待女紅針黹一樣,她既不愿意在這方面刻意求工花費精力,但也不愿意落于人后被人恥笑,所以每次遇到這種考驗“巧手”的時候,她都會把沈無煙拉來。
今日也不例外,陪伴在側(cè)的依舊還是那位描龍繡鳳可比針神的柳家娘子沈無煙。
“離著新歲還有些日子呢,你何必這么心急火燎得忙著剪‘鬧蛾兒’?”沈無煙一邊游刃有余地舞弄著手里的剪子,一邊在口中埋怨道。
“我能不著急嗎?”師瀟羽一面欣喜地把玩著手里沈無煙剛剪出來的鬧蛾兒,一面委屈巴巴地嘟著嘴還道:“這馬上到年下了,這柳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勞煩姐姐張羅操持,我現(xiàn)在不找你,何時找你?”
沈無煙還未暇言語,師瀟羽又作出一副可憐相,向沈無煙撒嬌道:“要怪就怪姐姐你的手太巧了,這春幡從你手底下出來,那精巧得跟真的似的。偏我這雙手最是笨拙,技不如人,也翻不出什么新巧的花樣來,只能從姐姐這兒偷師幾手啦?!?p> “那你倒是動手啊,半天不見你動剪子,光在那里動口不動手!盡把我當剪子使了!”沈無煙一邊輕巧地舞動著手中的剪子,一邊嗔笑道。
師瀟羽嘿嘿一笑,半是討好半是討?zhàn)埖溃骸澳俏夷母?!就算敢,我也使不動??!?p> 沈無煙不無怨惱地斜睨了她一眼,眼神里卻滿是溺愛。
“如今家里的事兒,有文鳶和畫羅操辦,我倒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閑。你若是找我,隨時來找便是。我保管隨叫隨到!”沈無煙說得直爽,逗得滿屋子的人都忍俊不禁,偏師瀟羽不依不饒地說道:“那可是姐姐自己說的啊??蓜e像前日那樣坐了一會會,便說要走?!?p> “好好好,前日就當是姐姐的不是啦?!鄙驘o煙賠笑道,“今兒就好好陪你,把這玉梅啊、鬧蛾啊、雪柳啊一次都做嘍,可好?”說話間,一個鬧蛾兒便已活靈活現(xiàn)地從其十指之間翩躚而出,所有人都為之贊嘆不已。
而師瀟羽卻不滿足地央求道:“再剪個‘鬧嚷嚷’吧?就那種銅錢大小的?!闭f著,她還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劃出了一個銅錢狀的圓環(huán),示于沈無煙的眼前。
沈無煙粗略地瞧了一眼,抱怨道:“你這不是為難我么?這‘鬧嚷嚷’雖然就一個銅錢那么大,可是要將這飛蛾、斗蝶、春燕湊在一塊兒呢,可要費心思呢。”可話還沒說完,她就自覺地拿起了手邊剛放下的剪子。
“姐姐心靈手巧啊,不找姐姐,可找誰來裁制?連你家那位凡事都愛雞蛋里頭挑骨頭的爺,都佩服你這一雙巧手呢?!睅煘t羽提著那枚鬧蛾兒在自己跟前擺弄著,左眼閉著,于那蛾兒的薄翼之間露出另一個俏皮的笑眼來。
“莫胡說!”
聽師瀟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這般調(diào)笑自己,向來快人快語的沈無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臉上頓時羞臊地紅了起來。她沒好氣地斜睨了師瀟羽一眼,仿佛是在怪怨師瀟羽當眾胡吣,又仿佛是在為自家那位爺作委婉的辯白。
“說到三爺,哎,這幾天可忙壞了?!鄙驘o煙別有深意地瞥了師瀟羽一眼。
“滿蘇州城的找九爺,就差沒把這蘇州城翻個底朝天了。哦,前幾日啊,好像在路上遇到一個叫什么“天吳手”的人,兩個人當街打了一架,竟不分勝負,把他給氣的。九叔沒找著,反而惹了一身晦氣?!?p> 提到柳云辭這幾日東奔西走的“辛勞”,沈無煙既是心酸,又是心疼,恨不能幫著他柳云辭一起把姑蘇城翻個遍,但她終究沒有去幫丈夫這個忙,所以她的心里還有幾分內(nèi)疚。
至于她為何沒去幫丈夫的忙,不是她不愿,而是她的丈夫不愿——他寧可比試當日向師瀟羽認輸,也不愿這個女人幫他分毫。他對這個女人的厭惡幾乎達到了深惡痛絕的程度,可諷刺的是,他的這種“不愿”有多深,這個女人的“甘愿”就有多深,甚至更甚。
“今兒個醒來后他一個人在書房里,書空咄咄的也不知道在念什么,早飯沒吃就出門了。這會兒啊又不知去哪找九爺了呢?!闭f到柳云辭連飯沒吃便出門時,沈無煙手中略略停頓了一下,臉上隨即露出了關切和憂急的神色。
她假意揉了揉手中的春幡,那遲滯的動作就像是在勉強自己撫平內(nèi)心那千疊愁緒一樣。盡管她對自己的付出無怨無悔,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對結(jié)果就全然不在乎不在意。她可以將他對她的傷害一一折疊起來,就像是疊衣服一樣將內(nèi)里的破洞折疊得不見一絲痕跡,但這種掩飾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沈無煙靦腆地低下頭來,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后,復又操弄起了手中的剪子。相比起她的丈夫,這些看似冰冷的剪子針黹似乎更懂她的心思,不需言傳,它們就能知道她下一步要它們?nèi)ネ睦铩?p> 她那別出心裁的想法總是能讓它們感到一種平生未有之快意。龍刀分分合合,所到之處,猶似風卷殘云一般,那紙屑碎末頃刻間就如婆娑細雨一般密密麻麻地零落了下來。
“他又去找九叔?哼!這么怕輸還不如早點認輸?shù)暮?!”師瀟羽嘴角微揚,流露出一絲之于手下敗將的輕蔑的神氣。
沈無煙早已習慣了師瀟羽對柳云辭這種冷嘲熱諷的口吻,所以師瀟羽刻下這般說,她也未往心里去,就算師瀟羽當著她的面直呼柳云辭的名諱,她也總是一笑置之,而不以為忤。
“你倆啊,怎么老跟一對冤家似的。他原想著你啊今年不會跟他搶這個酒酬了,他就可以偷閑了??刹幌氚?,昨兒夜里聽文鳶說你今年還要跟他搶,這一下把他給急的。”沈無煙絮絮地說著,言語之間分明有幾分埋怨師瀟羽的意思。
“姐姐可是心疼了?”師瀟羽嘟著嘴,一臉壞笑地挨近問道。
沈無煙拿著剪子,半似警告地在她眼前一晃,她瞬時機敏地往后一躲閃,情知沈無煙并無惱意,也知那把剪子并無歹意,可她卻偏要作出一副被激怒的樣子,忿然道:“呀,姐姐今日來,該不會是三爺派你來當細作的吧?”
沈無煙聞言,也假裝生氣地撂下剪刀,板起臉來肅聲說道:“你要真疑心我呢,我這會可就走人了?!闭f著,就要起身走人。
“別別別,好姐姐,好姐姐,我開玩笑的呢?!睅煘t羽忙不迭服軟道歉,拉著沈無煙重新坐了下來。
見沈無煙眉宇間松泛下來,她才又道:“其實啊,姐姐你啊也別被他柳三爺給糊弄了。他這招明假意示弱的伎倆,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孫子兵法有云:兵者詭道也。這柳云辭啊,鬼著呢?!?p> 沈無煙一邊捏起刻刀,一邊滿不在乎地說道:“什么孫子老子的,一個酒酬而已,看你倆鉤心斗角的。我才懶得蹚你倆這趟渾水呢。我呀,兩——不——相——助。免得順得哥情失了嫂意,得罪了兩位‘爺’!”
沈無煙說話直爽,沒那么多機心,倒有幾分難得的不虛偽不做作的灑脫,惹得身旁的侍從們頻頻失笑。這回,師瀟羽聽罷也不禁撲哧一聲,掩口失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