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穆飛不愿承認自己與杏娘認識的事實,語氣決絕而直接,那陌生的眼神更似乎在說“我真希望從未見過他們”,那冰冷的面孔絲毫沒有考慮到他的這一回答會置鄧林和杏娘于何種尷尬的境地?;蛘撸紤]到了,只是他不在乎。
既然對方拒絕認識自己,那就不認識吧!相逢何必曾相識嘛。
就這樣,鄧林和杏娘很配合地沒認出祁穆飛來。
“哦——”師瀟羽半信半疑地長哦了一聲,“那正好認識一下!”
師瀟羽熱情洋溢地站到雙方中間,介紹道:“姐姐,這位是平江祁家的祁七爺,是千金堂的一名大夫。”
轉過頭來,見祁穆飛面無表情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模樣,她不禁拿起九節(jié)簫戳了一下他那擺著威嚴架子的肘彎,埋怨道:“干嘛裝出這副冷酷的表情?”
為了“報復”他的冷酷,她還親熱地站到杏娘身邊,不無興奮地挽起杏娘的胳膊說道,“我可是這位姐姐的知音。方才她那一曲簫聲,聽得我如癡如醉。這鄧尉山,好久都沒有這樣靈妙的聲音了?!?p> 師瀟羽由衷地感慨道。
鄧尉山的十里香雪海,久負盛名,這不僅是因為它這里的梅花一枝獨秀,還因為這里時常會出現(xiàn)一些不同凡響的金石之聲管龠之音,師瀟羽喜歡這里的梅花,也喜歡這里的聲音,所以,以前的她經常會來鄧尉山擷取一枝可意的香雪。
可這兩年,她幾乎不怎么來了。因為為盛名所累的鄧尉山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遍地的陳腔濫調,滿山的靡靡之音,還有虛浮的詩肩瘦影,成為了它主要的負重。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那人們對它的疏離,也就不足為怪了!
所以忽然聽說師瀟羽要來鄧尉山賞梅時,黃柏不禁有些詫異。不過現(xiàn)下看師瀟羽的神情,今日鄧尉山之行倒是意外之喜。
“對了——”這時,師瀟羽才恍然想起自己還未與杏娘互通姓名,“一時高興,竟忘了請教姐姐芳名?”
“妾身杏娘,見過祁七爺?!?p> “在下鄧林,見過祁七爺。”
“幸會!幸會!”
三個人客套而拘謹?shù)匦辛艘娒娑Y,直如初見一樣。
“勞兩位陪著內子在這吹風聽曲,在下不甚感激?!逼钅嘛w有意無意地間接介紹了自己的另一個身份——他是師瀟羽的丈夫。
鄧林初聞,不覺一驚,她竟然就是祁家二夫人?但轉而一細想,他又覺得不奇怪了——難怪她的琴聲和簫聲如此精絕!
“不過內子久在病中,實在不宜在這風雪之中久待,所以先行告辭了,還請兩位見諒。”祁穆飛接著又道,說完,他朝師瀟羽覷了一眼,似乎在示意師瀟羽立即松開杏娘的手臂回到自己身邊來,但他的眼神不夠強硬,不夠威嚴,看起來更像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渴望。
亭中風爐石鼎上茶水已沸如魚目,師瀟羽聽著鼓噪的沸水之聲,不忍釋手,怏怏地嘟囔道:“我和姐姐才見面,就不能容我再多留片刻嗎?”說完,她抬眼瞥了祁穆飛一眼,滿臉的落寞述說著不舍。
“已交午時了?!逼钅嘛w這話雖然簡潔,卻還沒那么不近人情。
起碼在杏娘看來,這句話還是十分委婉和溫柔的??蓭煘t羽驟然冷卻的反應,讓杏娘感到十分意外,也讓她意識到這句話并非像表面那樣的簡單。
看著師瀟羽黯然低眸,緩緩地松開她的雙手,把內心的不舍與不愿無聲地壓抑、掩藏,乃至于痕跡全無。那一刻,祁穆飛的心就像被什么東西攫住了一樣,好痛,好痛。
此時此刻,只要師瀟羽再多說一字半句,或者眼神里的倔強再溫柔一點點,他祁穆飛必然會妥協(xié),可師瀟羽沒再爭取,就像恪守約定一樣——既然約定好了,就不需要再討價還價了。
每日午時服藥,就是二人當日在寒香亭下許下的約定。
盡管此刻的師瀟羽看起來,是約定的堅守者,但事實上,讓師瀟羽每日按時服藥,是一項斗智斗勇的拉鋸戰(zhàn)。
每次師瀟羽都會不勝其煩地使用各種戰(zhàn)術進行逃避,而祁穆飛則會不厭其煩地進行圍追堵截。師瀟羽的手段不僅五花八門還每日翻新,相比之下,祁穆飛的手段則全無新意,但簡單有效。
淡淡的幾個字“都什么時辰了”,再加上一個淡淡的眼神“這可是我們約好的”,便交代了全部的意思。
久而久之的,師瀟羽每次見到祁穆飛,嘴里就會不自覺地泛起“九轉元香丸”的苦味來。
雖則這藥丸能為自己續(xù)命,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樣永無休止的服藥,讓師瀟羽甚覺乏味;而更讓她難受的是,她每日在服用的藥丸,其實根本不能將她的生命延續(xù)得有多長,近來這種茍延殘喘的感覺變得愈發(fā)強烈了。
不過,師瀟羽每次逃避服藥,也不全因為是“九轉元香丸”太苦,有時候是她想發(fā)泄一下,有時候是她想調皮一下,有時候則單純的只是因為她想見某人了。
“杏姐姐,我聽你說話的口音,好像不是平江本地人,是恰好途經這里,還是來探親訪友的,你現(xiàn)在在哪里落腳?如果不打擾的話,我明日去找你?”剛松開手準備道別,師瀟羽又開始醞釀下次見面的計劃了。
“呃——”杏娘遲疑地瞥了一眼祁穆飛,答道,“我現(xiàn)在住在——”
杏娘的話還沒說完,祁穆飛就搶道:“你若真的舍不得,不若邀請杏娘到家里來敘話,不是更好?”為了掩飾這一刻的唐突,他又補充道,“你現(xiàn)在的身子不宜外出?!?p> 師瀟羽一臉狐疑地盯著祁穆飛,好似嗅出了他那一身濃而不烈的藥味之下還別有深味,可祁穆飛嚴絲合縫的表情里不露一絲破綻,師瀟羽瞧不出來,轉而笑吟吟地向杏娘問道:“那杏姐姐,可愿意否?”
“你我二人相見如故,妹妹相邀,當然喜不自勝。不過……”杏娘欲言又止,對于師瀟羽的盛情相邀,她自是欣然允肯的,但是祁穆飛的態(tài)度顯然并不歡迎她,所以她沒有立時應承下來。
“不過什么?姐姐可是還有別的事情,不得脫身?”師瀟羽不明因由,焦急的臉色里露著幾分失望。
“人家自有人家的事情要忙,總不能你說明日就明日吧?!逼钅嘛w不忍見師瀟羽失望,從衣袖間取出一枚一見喜,對著杏娘不無誠懇地說道,“難得你們這么投契!可惜內子病弱,誠不宜外出走動,所以,娘子幾時若得空了,就來寒舍坐坐,陪她聊聊天解解悶。這是祁門的一見喜,你來時交給門房,自會有人引你進門?!?p> “杏姐姐,快收下!”師瀟羽一掃臉上的失望,滿心歡喜地搶過祁穆飛手里的一見喜,不管三七二十一徑直塞到杏娘手心道,“您什么時候有空便什么時候來,不拘什么日子,不拘什么時辰,再晚都可以?!?p> “一定要來哦!”說著,她還將杏娘的五根手指密密合攏,生怕杏娘掉了似的。
看著師瀟羽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杏娘心頭不覺暖暖的,就像心底有一塊凍凝的冰忽然融化了一樣,一股清冽的泉流涌了出來,甜絲絲,亮晶晶。整個世界忽然澄澈了起來,晴朗了起來,白雪里孕育著希望,紅梅香里散發(fā)著朝氣。
她不忍心拒絕這樣的美好,“嗯!”她點了一下頭。
“一言為定!”師瀟羽還是不放心,便將杏娘的這一點頭上升為了二人的約定,杏娘也鄭重其事地再次頷首。
兩人相對一笑,以九節(jié)簫的交接表示這個約定正式締結。
師瀟羽臨走,將亭中的煎茶器具和各色點心俱留于了杏娘和鄧林。
“這里是我的一位故人從紹興帶來的一罐日鑄雪芽,聊酬雅意,還請笑納。”為了表示自己因故先行告辭的歉意,祁穆飛特意留了一罐日鑄雪芽交于杏娘。
杏娘盛情難卻,只好收下。
目送著這一對璧人遠去的背影,杏娘不由得喟然道:“盈盈一水,兩心相照?!?p> 祁穆飛方才悄無聲息的從天而降,翩然瀟灑,身法輕盈,出招靈巧,的的確確如鄧林所言是一名毋庸置疑的武功高手,杏娘自問望塵莫及;然從二人的神情之中,杏娘卻依稀覺得二人誠非鄧林所言的那般無情無義,清波漾漾,芳心脈脈,一抹浮云翳寒暉,道是無晴卻有晴。
“你果真不認識他們?”
馬車內,祁穆飛面外而坐,含眸養(yǎng)神;師瀟羽面窗而坐,忖思許久,首先問道。
“剛才不是問過了么?為何又問?”祁穆飛閉著雙眼,不緊不慢地回道,始終不露神色。
“我認識的祁七爺可從來不會騙人的?!睅煘t羽偷眼一瞧,悻悻然道。
師瀟羽搬出這句話來相激,祁穆飛只好緩緩睜開雙眼,誠實地說道:“確實見過一面,但那次見面,彼此并不愉快,所以算不得什么交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