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專注鼓琴的師瀟羽卻沒有沉醉在自己的琴音之中。
在這颯颯松風(fēng)之間,她敏銳地聽到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那些聲音或來源于巖罅懸泉之間,或來源于綠水紅橋之畔,或來源于香梅影底,或來源于松竹梢頭,它們將柔和的陽光踩踏成碎,將習(xí)習(xí)的松風(fēng)裁剪成亂。
它們混跡于人群之中從事著與之打扮相符的營生,目光卻偷偷地窺探著“漱玉亭”下的三個人,說實(shí)話,它們的偽裝一點(diǎn)兒都不拙劣,它們的舉止也一點(diǎn)兒都不違和,但師瀟羽還是覺察到了他們這種不識時務(wù)的存在。
他們深沉有力的呼吸之聲、心有旁騖的說話語調(diào),于她聽來,不過都是掩耳盜鈴的自欺之舉,愚蠢而又勤懇。
而這些愚蠢又勤懇的“存在者”,正是張?jiān)侣购退氖窒隆?p> 自打張俊獲悉銀釵中的信息之后,他就不再派人緊咬著杏娘一行人,而是改成了潛行跟蹤。和杏娘一樣,他也想知道那些年這支銀釵的去向,他也想知道那個幕后送釵之人到底是誰。
基于雙方共同的疑問,張?jiān)侣乖谄浇男袆颖戎跋A嗽S多、收斂了許多,杏娘也終于難得地過了幾天安寧的日子。
不過,看似風(fēng)平浪靜的海面,底下或許正是暗流涌動之時。
這幾日,杏娘也隱隱感覺到自己的身邊多了一些看不見的“耳目”,他們秘密地跟蹤著自己,窺視著自己,如影隨形,可每次仔細(xì)去看,卻總不見他們的蹤影。這讓杏娘感到迷惑,也感到不安。
這一雙雙隱藏于黑暗之中的眼睛,密密地記錄著杏娘在平江府的一舉一動,杏娘一行人每日的行蹤無一不在他們的視線范圍內(nèi),除了閑人勿近的墨家和密不透風(fēng)的百越春。
不過,還好有小緗的信!
他們從中獲知了杏娘那次失敗的墨家之行。從杏娘與黃芽的對話內(nèi)容里,張俊感知了墨家對官府的敬畏之心,也領(lǐng)略了墨家在打探消息方面有著相當(dāng)驚人的能力,故此,他再次對張?jiān)侣沟男袆舆M(jìn)行了收束,以免打草驚蛇,反被墨家察覺。
——如非必要,決不露面!這是張俊對張?jiān)侣谷钗迳晏岢龅木?,而張?jiān)侣挂惨恢眹?yán)格遵守著這條禁令,令行禁止,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今天,他們卻破了例。
師瀟羽一曲撫閉,鄧林不無激賞地嘆道:“娘子這一揮手,千巖萬壑盡松風(fēng)。可謂穿云裂石之聲,引商刻羽之奏啊?!?p> “公子謬贊,妾身愧不敢當(dāng)!絲竹徒亂耳,山水有清音。我這胡亂一曲,有辱清聽,誠不如這天籟之音更具洗心舒懷之妙意?!睅煘t羽謙虛道。
“天籟也罷,人籟也罷,俱是靈籟。今日在下叨陪末座,攬勝聽曲,真是快意平生啊。”千巖雪霽,萬壑松鳴,對此淑景,鄧林不覺暢然開懷。
“高山仰止,流水洗心。妹妹琴音高妙,就不必謙虛啦?!毙幽镯樦嚵值馁潎@補(bǔ)充道。話中“高山”“流水”既是對師瀟羽琴音的贊賞,也是借以表示二人今日相遇相識之歡愉。
師瀟羽領(lǐng)會其意,悅?cè)挥谛摹?p> “高山流水遇知音,確是人生樂事。怎奈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這山風(fēng)銷雪意,真是壞人興致?!毙幽锖袜嚵稚胁恢獛煘t羽弦外之音,只聽她又道:“姐姐方才簫聲動人,令妹妹心馳神往。不知姐姐用的什么簫管,竟能有這樣精妙絕倫的音質(zhì)?”
“不過是尋常的紫竹簫而已,妹妹請看。”說著,杏娘將自己那支簫管遞到了師瀟羽的面前。師瀟羽恭敬地雙手接過,周身一打量,眼前驀地一亮,“這不是——”師瀟羽驚訝地于心中默道,差點(diǎn)就把“吳老六一直藏著掖著不肯示人的九節(jié)簫”脫口而出。
“姐姐,可否容妹妹試一下?”師瀟羽請求一睹簫管。
“當(dāng)然可以?!毙幽镆妿煘t羽癡癡地盯著簫身,似是渴慕久矣,故沒多想就應(yīng)允了。
這時小緗三人已經(jīng)捧著瓷壺回來,依次倒入石銚中。倏而,茶煙裊裊、茶香悠悠。
師瀟羽手執(zhí)簫管,愛不釋手地?fù)崦烤殴?jié)。俄而,她徐徐起身,信步踱步至亭外,坐在山角一處潔凈而寬闊的巖石上,伴著泠泠竹風(fēng)吹了起來。
起初,簫聲嗚咽,凄惻低沉,似靜水行舟,水脈脈,舟漾漾,漸行漸遠(yuǎn)漸無聲,杏娘和鄧林都不覺有異,添柴煮水,神色如舊;忽而,簫聲凝,行云停,樹靜風(fēng)止而心愈躁;心潮起處,銀瓶乍破水漿迸,一時間,滄海橫流,雪浪翻空,山間松濤翻涌,似有天崩之勢,山外萬鼓齊鳴,似有地陷之虞,其聲勢非同凡響,令人膽顫魂驚。
杏娘和鄧林皆不識師瀟羽所奏的是何曲調(diào),只覺胸口激蕩似有千軍萬馬奔涌而來。
然,對于隱身匿跡的那些耳目而言,這一段簫聲卻似奪命之聲。
每個人的胸口都猶似翻江倒海一般悶悶欲嘔,隨著師瀟羽曲調(diào)流轉(zhuǎn),體內(nèi)四處激蕩逆流的熱血轟然涌上心頭,似惡浪吞舟一般,把每個人都狠狠地卷進(jìn)了水深浪急的江心漩渦之中。
每個人覆溺其中而無法自拔,可偏偏這時,簫聲驟停,無聲的江水瞬即沒過了每個人的頭頂,每個人的眼前都只剩下了無邊的黑暗,冰冷的水聲從他們的耳朵汩汩穿過,無可遏制地涌進(jìn)了他們的心底——不,那是個無底的深淵。當(dāng)他們意識到這個時,他們開始奮力地掙扎,徒勞的掙扎!
恐慌,包裹著他們,慫恿著他們,然后在關(guān)鍵時刻,輕輕地推他們一把。云飛泥沉,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
為首的張?jiān)侣故紫缺娉隽硕四撸四藥煘t羽的簫聲作祟,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識到這個外表看似弱不禁風(fēng)的女人非等閑之輩:“難道她就是師樂家的……”
張?jiān)侣惯B忙屏息凝神,試圖以內(nèi)力相御,可他越用力,他的心口就越難受。不得已,他只好勉強(qiáng)地使出周身之余力,雙指拈石,向著師瀟羽的方向猛擲過去。
盡管張?jiān)侣钩鍪致燥@匆忙了些,但其指間的力道是傾盡全身之力的,所以來勢迅猛,全然出乎師瀟羽之意料。
師瀟羽屏息凝聽,只覺一道陰風(fēng)不偏不倚地正向自己疾馳而來,她不由得心頭一緊。盡管她已遙遙聽得,但瞬息之間,她已避無可避。
她本能地緊閉起雙眼。
然而就在離簫管一寸之地,這粒裹挾著張?jiān)侣购堇笔謩诺氖訁s突然掉轉(zhuǎn)了方向。
來不及反應(yīng)的杏娘親眼見著那粒拇指大的石子被一朵身量纖纖的五出紅梅給擊落了。那一朵梅花完好無損,在半空中悠悠打一個轉(zhuǎn)兒,便隨著清風(fēng)飄飄然落在了師瀟羽的衣袖上。
杏娘和鄧林看到這一幕,莫不駭然。
石子雖小,力道極猛;梅花雖輕,柔婉運(yùn)巧。這一瞬間,以柔克剛,以弱勝強(qiáng),高下即判!
張?jiān)侣鼓客?,不禁駭然失色,慌忙下令道:“不好!祁門九針!”
“撤!”一聲令下,他便消失在了茫茫雪海之中,不知去向。而那些沉溺于簫聲里的人們還未醒轉(zhuǎn)過來,頭暈?zāi)垦V胁恢稳撕傲艘宦暋翱炫埽 敝T人風(fēng)聞,盡皆倉皇四散落荒而逃。
飛花落石之際,師瀟羽緩緩地睜開眼來。
只見一襲熟悉的白色衣衫,腰間垂著一個熟悉的香囊,“杏林春燕”,這不正是江綠衣親手縫制的香囊么?香囊里還散發(fā)著一股子熟悉的中藥味!哦不!這股子中藥味是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香囊的香氣則恰恰沖淡了這股子難聞的藥味。
那人臨風(fēng)而立,將師瀟羽輕輕攬?jiān)谛厍啊?p> 師瀟羽沒有抬眼去看那人,因?yàn)閺乃砩系臍馕吨?,她已?jīng)識出了來人正是與自己咫尺千里的祁七爺祁穆飛。她不由得敏感地削肩一縮。
“你——你,”師瀟羽輕輕地推開了他的懷抱,半是驚詫半是羞澀地問道,“你怎么來了?”離了他的懷抱,她的問話馬上多了幾分質(zhì)問的意味。
祁穆飛雙目凝情,看著師瀟羽臉頰飛紅,似惱還羞的眼眸忸怩地回避著他的目光,他不禁有些訝異,還有些欣喜。
“你的五云裘衣落在榻上了,我給你送來。”祁穆飛隨口道。說罷,將手中的五云裘衣給師瀟羽披在了肩上,領(lǐng)口處一枚金鑲寶蝶戀花紐扣,精巧別致,華而不奢,與棉柔細(xì)軟的裘衣相得益彰。
師瀟羽后退一步,欲向祁穆飛行禮,但祁穆飛一把托住了師瀟羽的臂彎,說道:“雨雪初霽,路上濕滑,山間行走,千萬小心?!?p> 說話間,祁穆飛轉(zhuǎn)頭瞥了一眼亭中的杏娘和鄧林,眼神冷漠而怨恨。
二人面面相覷,方始恍然,這位不期而遇卻一見如故的琴簫佳人竟是祁家二夫人師瀟羽。
杏娘和鄧林啞然無語,那神情倒像是有口難言。
雖則二人并非故意攀交師瀟羽,但此情此景,杏娘自己也是有理說不清了。
且?guī)煘t羽突遭險(xiǎn)厄,雖非二人授意施為,但看那些人的形跡,與嘉禾郡行刺杏娘的那些人分明就是同一伙人。也就是說,方才的飛石之變,其實(shí)自己才是禍端。這樣的巧合,杏娘百口莫辯,也難辭其咎。
師瀟羽見著彼此目光閃爍,神色怪異,問道:“你們——認(rèn)識?”
祁穆飛冷峻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掃,淡淡地答道:“不認(rèn)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