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樵臉上的笑容逐漸僵住,冷冷道:“富商變著花樣欺壓工人的事兒,我見過不少,身為勞工總會的主席,我不能不為他們討回公道?!?p> “先生一定是誤會了,永豐工人的利益并沒有因為革新而受到任何損害?!?p> 王亞樵歪靠在椅子上,點燃一根煙,斜睨著少文:“林公子對敝人應(yīng)該有所耳聞吧?”
少文微微一窒,隔著淡淡的煙霧,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那張瘦削的臉。
“先生早年間從事反清活動,參加過辛亥革命,三年前在滬上創(chuàng)立了斧頭幫和勞工總會,號稱民國第一殺手,手底下有十萬工會會員?!?p> 王亞樵輕扯著嘴角:“不錯,我也不兜圈子了,林公子能否給敝人個薄面?“
“您的意思是……?”
“放棄改革,恢復(fù)舊制?!?p> “先生又說笑了,一盆潑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來?”少文駁斥道。
空氣霎時凝滯,一張暴怒的臉呈現(xiàn)在少文面前,剛剛那張修養(yǎng)有素的臉,此刻看上去有些猙獰。
王亞樵撳滅煙頭,冷笑一聲威脅道:“我知道令尊是法租界的大紅人,但別忘了我王亞樵也絕非等閑之輩,在滬上有著十萬門生!我勸林公子莫要一意孤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不好意思,紗廠有紗廠的制度,外人無權(quán)過問?!鄙傥囊琅f神色清朗,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
此刻王亞樵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霍地起身猛拍桌子:“豈有此理!”
由于力度太大,茶盞里的水被震得濺了出來。
少文憤然起身:“道不同不相為謀,本以為先生是明白事理之人,今日一見不過如此,告辭!”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只聽“咔嚓”一聲,少文悚然一驚,臉微微側(cè)動,在他身后,那張茶桌的桌面已被擂了個洞,王亞樵緊握著拳頭,雙眼閃動著刺人的寒光。
夜晚十點鐘少文驅(qū)車駛離紗廠,透過車窗看到冷清的路邊一位妙齡女子正被一個壯漢追趕,那姑娘邊跑邊叫:“救命啊……救命啊……”
少文見狀急忙跳下車,跟那壯漢打了起來,壯漢打不過倉促逃走,年輕女子“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叩謝,少文彎腰去扶,姑娘瞅準(zhǔn)機(jī)會猛然掏出一把匕首來,朝他胸前刺去!
少文大驚,閃身躲過,以一個“金絲纏腕”將她匕首卸下,慌亂中女刺客衣袖一甩,一把泥沙撲面而來,少文忙用手臂遮擋,女刺客趁機(jī)逃之夭夭……
兩天后,王亞樵又差人送來一封信,少文撕開信封,抽出一張雪白的紙,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明晚三點鐘,敬邀林公子到半淞園賞荷”。
轉(zhuǎn)眼到了約定時間,赴約之前,少文從抽屜拿出一把嶄新的灰色勃朗寧手槍,用手輕撫了一下槍身,這是不久前二哥送給他防身用的,一直鎖在辦公室的抽屜里。
“這次也許要派上用場了?!豹q豫了片刻,他將手槍揣在腰間的衣襟下,神色凝重地朝門外走去……
很快來到半淞園,園子里空曠清幽,也許是盛夏酷暑,放眼望去人煙稀少,園內(nèi)有個湖,湖上有一條彎彎曲曲木結(jié)構(gòu)的九曲橋,四周綠蔭掩映。
少文沿著九曲橋向里走去,顧不得欣賞湖中亭亭玉立的荷花,一雙眼眸機(jī)警地打量著四周,搜尋王亞樵的身影,不知不覺走到湖中央的亭子前,木制匾額上寫有三個醒目的大字——湖心亭。
亭子的石桌旁坐著個背對自己的白衫男子,他身邊還站著位隨從,隨從正緩緩搖著檀香扇,不徐不疾地給白衫男子扇扇子。
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白衫男子回身迎了出來,笑吟吟道:“林公子果然是條漢子,單刀赴會令人欽佩!”
“單刀赴會令人欽佩?一個人出來走動就成了英雄好漢?先生莫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才會如此心虛?”少文話里夾帶著嘲諷。
王亞樵怔了一怔,面露慍色:“你這話什么意思?”
少文唇角微勾:“這里就我們?nèi)齻€人,你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拿扇子的隨從“唰”一下收起扇子,生氣地?fù)屵^話說:“林公子這就過分了,我們好心約你出來賞荷,你——”
王亞樵手一揮喝止了他,朝少文瞥了瞥:“林公子,請把話講清楚,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少文滿臉不屑地說道:“先生要對付我,盡管放馬過來,何必叫女刺客扮成弱女子耍這種手段呢?”
王亞樵臉色遽變,衣袖一甩:“一派胡言!我王亞樵雖不敢自稱什么英雄豪杰,但也絕非雞鳴狗盜之輩,斷然做不出這種下三濫之事!”
少文看他臉紅脖子粗的樣子,不像是在扯謊,半信半疑地問:“不是你?那晚行刺我的女刺客是……”
王亞樵的隨從忙道:“那我們就不知道了,總之我家先生沒做過這種事,林公子說話可要講證據(jù)呀!”
少文朝王亞樵拱了拱手:“先生,不好意思,是我沖動了。”
王亞樵背對著他,似乎余怒未消……
拿扇子的隨從操著一口地道的上海話打起圓場:“九爺,儂剛才不是說要去湖邊走走嘛?那邊的荷花開得老漂亮啦!”
王亞樵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畢竟是自己邀對方來談事兒,于是借坡下驢似地說道:“是啊,這一說話就忘了,園子里荷花綻放,正是賞荷的好季節(jié),林公子要不要去那邊走走?”
少文笑道:“好啊?!?p> 于是三人便朝湖邊走去。
彎曲的綠水岸邊,楊柳搖曳,滿池的荷花競相綻放,宛如一卷醉人的丹青。
王亞樵看見湖邊一棵柳樹上歇著幾只小鳥,忽然來了玩槍的興致,從腰間拔出手槍“砰砰砰”舉槍連放三槍,三只小鳥撲騰騰全落進(jìn)水中。
“好槍法!”隨從拍手贊嘆。
王亞樵得意洋洋地朝少文瞥了瞥:“怎么樣啊林公子,我這槍法如何?”
少文笑了笑說:“先生槍法一流,不過......”
王亞樵感到困惑:“不過什么?”
“不過強(qiáng)中自有強(qiáng)中手,我見過比先生還厲害的高手!”
未等王亞樵開口,隨從滿臉不屑地嘲諷道:“喲,林公子這話什么意思呀?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我家先生可是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怎么著三槍打下三只鳥兒您還不滿意?還強(qiáng)中自有強(qiáng)中手,你口中更厲害的高手在哪???難不成他還能一箭雙雕,三槍打下五六只?”
“噯——”王亞樵擺手喝止,臉色從震驚轉(zhuǎn)為淡漠,心底暗嗤一聲道:“林公子,請問這更厲害的高手身在何處?”
“不瞞您說,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哈哈哈……”王亞樵冷笑一聲道:“敝人倒想見識一下,要不林公子也放幾槍,讓敝人開開眼界?”
看著王亞樵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還有他身旁隨從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少文頓時明白了對方這是想給自己個下馬威。
少文還未開口,王亞樵已將手槍杵在了他面前,他沒有接他的槍,淡然一笑道:“不用了,我也帶了槍。”說著從腰間拔出槍來。
王亞樵心中一凜,臉色遽變。
“如果我能證明自己的槍法比先生好,又該怎么說,先生能否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不可能!你就吹吧!”隨從撇撇嘴說。
王亞樵滿臉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如果林公子真能證明,莫說是一件事了,就是一百件事我也答應(yīng)你!”
少文笑道:“此話當(dāng)真?”
王亞樵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少文環(huán)顧四周,見四周沒有小鳥,于是將槍口對準(zhǔn)十幾米開外的一片荷塘:“沒有移動靶,那我只好打死靶了!”
王亞樵和隨從瞪大眼睛,四只眼緊盯著那處荷塘,少文猛的轉(zhuǎn)身,背對荷池“砰砰砰”反手連放三槍,只見三朵含苞待放的并蒂白蓮逐一被擊落,蓮朵竟完好無損地漂浮在水面上……
這一幕,把王亞樵和隨從看得目瞪口呆!
“噯呀,林公子槍法神乎其神,堪稱天下第一呀!”王亞樵驚嘆,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先生過獎了,您剛才說的話還作數(shù)嗎?”
“當(dāng)然,林公子請講!”他王亞樵最佩服身手技法比自己好的人,若非親眼所見,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眼前站著的毛頭小子竟是深藏不露的神槍手,此刻他心里只有欣賞與欽佩。
“我想邀閣下的‘勞工總會’到永豐調(diào)查改革之事?!?p> 王亞樵微微一愣,未等他開口,少文繼續(xù)說道:“外界謠言四起,先生一定是有所誤解,實際并非外界所傳言那般,是有人在背后污蔑和操縱,此次改革永豐工人的利益不僅沒有受到任何損害,相反他們再也不用受到工頭的剝削和欺負(fù)。”
“你說的......都是真的?”王亞樵半信半疑地問。
少文點點頭:“您可派人到永豐一探究竟,以免‘勞工總會’的工人被包藏禍心的人利用,查清楚后,您也好給他們一個交代啊。”
聽完,王亞樵有所頓悟地點了點頭。自個兒正發(fā)愁回去后如何跟工人們交代呢,這下好了,這個臺階就跟及時雨似的!這么一想,他心里不由得更加欽佩眼前的小兄弟了。
少文道:“推動民族工業(yè)發(fā)展,首先要啟迪民智,當(dāng)今世界競爭日益激烈,日商不斷吞并華資紗廠,若國貨工廠再不尋求變革,不久后國產(chǎn)棉紗將像之前的印棉那樣,被日貨所驅(qū)逐,再無出頭之日……”
王亞樵聽完不禁感嘆:“想不到林兄弟年紀(jì)輕輕有如此頓悟,真乃民族工業(yè)之曙光!我王亞樵雖為一介布衣,也曉得民族大義,你說得對,我們不能輸給那些東洋人,國貨也必須盡快發(fā)展和強(qiáng)大!”
......
“勞工總會”“上海總商會”等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得知“永豐工潮”一事是由工頭鬧事引起,與工人利益無關(guān),旋即通過報紙對外宣布真相,并表示對此不予理會。
永豐的改革還在繼續(xù),但在革除工頭制一事上遇到的阻力尚未解決,少文再三琢磨,權(quán)衡利弊后決定做這樣一個試驗……
這天他召集工頭到會議室,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在永豐第三紗廠(即永豐三廠)做試點試驗,將兩萬枚紗錠的美國產(chǎn)老式機(jī)器交給新派技術(shù)人員管,將三萬枚紗錠的英國產(chǎn)新機(jī)器交給工頭管,以三個月為限比一比哪方生產(chǎn)效率更高,以此淘汰落后的管理制度。
工頭們聽了嗤之以鼻,暗想:這還用比?自然是紗錠越多產(chǎn)量越高,更何況新機(jī)器的生產(chǎn)能力遠(yuǎn)在舊機(jī)器之上!
短暫商議后他們爽快同意了,暗暗發(fā)誓要讓新派人員輸?shù)靡凰俊?p> 周末,少文在書房翻找書籍,女傭張媽“篤篤篤”來敲門:“三少爺,您的電話?!?p> 少文應(yīng)了一聲,走到外面抓起聽筒:“喂,哪位?”
里面?zhèn)鱽砹诵熳影耗乔辶炼质煜さ男β暎骸肮?,我徐子昂!你今天有空出來嘛??p> 少文笑道:“你還挺會挑時間嘛,今天周末我剛好休息?!?p> “那就好,我還擔(dān)心你這個大忙人周末也不閑著呢,有段日子沒見了,想邀你出來吃頓飯,敘敘舊?!?p> “唔?難得你請客,不去白不去!我可得好好敲你一頓竹杠,說吧,在哪兒?”
“呃,杭州路的老正興菜館怎么樣?”
“行啊?!?p> “說好了啊,中午十二點鐘不見不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