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風(fēng)和日麗,花園里纖麗的木芙蓉、潔白的茉莉含著晶瑩的露珠次第綻放,迎風(fēng)招展……
透亮的陽光從窗外掠進病房,身著病號服的少文剛把被子疊好,正準(zhǔn)備出去,迎面撞上了自己的父親。
林蕭一身灰色長衫,拄著手杖站在門口笑道:“你這是要去哪呀?”
少文笑了笑說:“想出去走走,舒活舒活筋骨,這兩天老躺著身體都僵直了?!?p> “也好,今天天氣不錯,我陪你到園子里走走,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說?!?p> 不多時,父子倆來到教會醫(yī)院樓前的草坪上。
“爸,什么事???”少文率先開口。
林蕭偏過頭:“聽說你想廢除工頭制?此次暴動也是由此引發(fā)?”
“是的,工頭那套封建舊式管理已經(jīng)行不通了,導(dǎo)致用棉量高棉紗單產(chǎn)低,如今市面上花貴紗賤,照這樣下去紗廠虧損會越來越嚴(yán)重,另外工頭剝削欺壓工人導(dǎo)致怨聲載道,很影響紗廠的穩(wěn)定?!?p> 林蕭聽完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些我都知道,弊端在所難免,以前也一直這么過來的,永豐六個工廠工人總數(shù)兩三萬,不好管吶!兩年前政府提高了日本向中國進口細(xì)紗的進口稅,導(dǎo)致大量日商來華開辦紗廠,上海作為全國的工商貿(mào)易中心,更是受到嚴(yán)重沖擊,眼下花貴紗賤、捐稅重疊,華資紗廠大量倒閉……”
“爸,這些我都了解過?!鄙傥娜滩蛔≌f道。
林蕭眉頭微蹙:“但你不知道,這兩年永豐六個紗廠累計虧損了多少!”
少文怔住,目光定在父親臉上。
“八百多萬銀圓吶,永豐如今負(fù)債累累!”林蕭痛心疾首地說。
看兒子驚得瞠目結(jié)舌,他又道:“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工人鬧罷工要求漲工錢,你說我能答應(yīng)嘛?養(yǎng)一批工頭,關(guān)鍵時刻就能派上用場?!?p>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少文明白了父親的立場,但他內(nèi)心仍不能認(rèn)同,覺得依靠工頭耍流氓手段鎮(zhèn)壓工人并不能真正改變階層對立,火苗只是被暫時撲滅,倘若工人最基本的生活得不到保障,最終火勢將熯天熾地難以控制……
自從去貧民窟探望過扛包工李祥生后,他對勞工階層充滿了同情,若非親眼所見,他不會知道閘北窩棚區(qū)的勞工,喝的是受污染的河水,吃的是豆渣菜皮,還饑一頓飽一頓,若不是生活極度困難,作為社會最底層的他們,又豈會以卵擊石去和有錢有勢的資本家對抗?
盡管少文同情工人處境,但他也明白父親的不易,民營工廠的困境,他一時間不知如何辯駁,也清楚父親的執(zhí)拗性子,便沒再多說。
林蕭繼續(xù)說道:“再說你剛從國外回來,還不了解國內(nèi)棉紡行業(yè)的規(guī)則以及人情世故,別說永豐如此,滬上其他紗廠,乃至全國的紗廠都如此,你要改革,就要面對來自各方的壓力,廢除工頭制談何容易呀?很多工頭都和幫會、政府官員、軍閥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這件事不宜激進?!?p> 父子倆繼續(xù)走著,太陽有些毒辣了,林蕭走得氣喘吁吁,少文忙攙他到樹蔭下的長椅休息……
住院期間,林太太不放心,徹夜陪伴照料兒子,白天還要燉各種補湯從家里到醫(yī)院來回折騰,只短短幾天她整個人瘦了一圈,眼底烏青。
母親憔悴的面容使少文于心不忍,這天早上他不再頭疼,臉色也逐漸紅潤,便極力勸說母親回家休息。
林太太走后,他趁機向護士提出出院請求,護士勸他再留院觀察幾日,少文卻執(zhí)意要出院,吵吵嚷嚷間驚動了一名穿著白大褂手捧病歷單正例行查房的女醫(yī)生,女醫(yī)生走進來,她看著極年輕,面容白皙清麗,梳著半散的及肩鬈發(fā),臉上的稚氣還未完全褪去。
“發(fā)生什么事了?”她溜了一眼問。
“宋小姐,這個病人頭部受傷,住院沒幾天就吵著要出院,您看怎么辦吶?”護士滿臉的無奈。
女醫(yī)生目光投向少文:“先生,頭部受傷可大可小,不謹(jǐn)慎對待極有可能留下后遺癥,我勸您再留院觀察幾日。”
“現(xiàn)在頭一點都不疼了,應(yīng)該沒有大礙,我有許多重要事情要去處理,麻煩通融?!?p> 其實他還有一個未說出口的原因:他怕母親再為此勞碌奔波。
女醫(yī)生苦笑著搖搖頭:“應(yīng)該?這可不能光憑感覺,還要看X光機拍出的片子……更何況醫(yī)院有規(guī)定,病人辦理出院手續(xù)必須由親人簽字,護士小姐沒有這種權(quán)力,先生就別再為難她了吧……”
一席話有理有據(jù),少文啞口無言,只得嘆了口氣,乖乖回到床邊。
“這才對嘛!”女醫(yī)生欣慰地笑了,正要轉(zhuǎn)身離開,耳畔突然響起一道清越的男聲:“醫(yī)生,謝謝你?!?p> 她微微側(cè)過頭,淺笑嫣然。
幾日后,少文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在他的斡旋下,那些被巡捕抓走的工頭們得以提前釋放,但也都受到了責(zé)罰,而始作俑者黃老五則被永豐紗廠開除。
迫于大環(huán)境影響,少文決定變相實施改革,這日上午永豐總廠會議室內(nèi),他召集工頭們就“革除工頭制”一事進行談判,眾人在烏木長桌邊默然對坐。
少文開口道:“我說一下我的想法,大家做個參考。”
“以后工頭制將不復(fù)存在,你們將被提拔為職員,工錢方面我不會虧待你們,轉(zhuǎn)為職員后工錢漲至雙倍,另外年底還有分紅可拿?!?p> 頓了頓又道:“而我的要求是以后工人進廠不必經(jīng)過你們同意,統(tǒng)一進行培訓(xùn)考核,還有他們的工錢由他們自己去領(lǐng),不再經(jīng)過你們之手?!?p> 聽完這番話,眾工頭臉色“唰”一下全變了,陰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
少文環(huán)顧左右,問道:“怎么樣?你們意下如何?”
工頭們?nèi)抢X袋,無人吱聲。
“那好,反對的舉手?!?p> 互換眼色后他們緩緩舉起手,這次的談判以失敗告終。
少文這邊忙著革新,黃老五那邊也很忙,他正忙著拆臺……
黃老五近日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印傳單、雇人散發(fā)傳單、聯(lián)絡(luò)其他紗廠工頭,大肆宣揚什么唇亡齒寒、兔死狐悲論,總之拉攏一切能拉攏的力量,以壯聲勢。
不久就集結(jié)了幾百號人,這些人高舉橫幅在街邊示威游行,一時間引起許多報社和工會組織的注意,各報刊紛紛以“工人不堪整頓,揭竿而起”、“永豐工潮”等為題進行報道,永豐紗廠飽受非議,被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
不僅如此,黃老五還派人混進王亞樵的勞工總會,那些人冒充皖籍工人在勞工總會顛倒黑白搬弄是非,他們造謠永豐紗廠改革嚴(yán)重?fù)p害了工人利益,聲稱他們是因為反對改革而被永豐開除,遂以會員的身份請求王亞樵出山。
眾所周知,王亞樵是大名鼎鼎的斧頭幫幫主,號稱民國第一殺手,他在兩年前成立了一個組織叫“滬上勞工總會”,這個組織是為了保護在滬的皖籍勞工,當(dāng)時滬上的皖籍勞工有幾萬人,他們無依無靠,受盡資本家和地痞流氓的欺壓,但只要交一點為數(shù)不多的會費就可加入勞工總會,日后再遇到不公,可直接請王亞樵出面解決。
面對每年給自己奉獻大筆會費的工人們,王亞樵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不久后少文就收到了一封邀約信。
信上的內(nèi)容當(dāng)然不是恐嚇威脅,而是幾句和和氣氣的話,邀他明晚在城隍廟的得意樓吃講茶。
“吃講茶”在上海話里就是喝茶聊天的意思,一般幫派之間有紛爭先以談判的方式解決,也就是所謂的“吃講茶”。
永豐總廠經(jīng)理室,少文將信箋折好,喃喃道:“看來王亞樵打算插手了!”
旁邊的袁管事聽了心頭一震,神色不由得緊張起來:“信上說了什么?”
“邀我明晚去城隍廟喝茶,就紗廠改革之事交流一下看法?!?p> 袁管事道:“我們和他一向沒有往來,像他這種人懂什么紗廠改革?我看還是不去為妙?!?p> 少文目光移向他:“你很了解這人嘛?”
袁管事道:“聽聞是個江湖人士,早年間曾追隨過孫逸仙先生,做過反清急先鋒。三年前他來到滬上,組織了一伙腰別斧頭的勞工敢死隊,常以斧頭、手槍、炸彈等對付其他幫派和富商。
當(dāng)年在一次碼頭工人與小開的對峙中,他讓鐵匠鋪一夜之間打造了一百多把斧頭,后來那一百多名碼頭工揮舞利斧沖進那小開的宅院里,那小開也不是沒有靠山,當(dāng)即打電話向青幫求救,青幫當(dāng)時根本不把王亞樵放在眼里,只派了十幾個人去救場,那十幾人一看對方不要命的架勢,嚇得奪路而逃,結(jié)果小開被砍得血肉淋漓!此一役,斧頭幫的大名傳遍上海灘!”
少文聽完眉頭微蹙。
袁管事又道:“還有去年名噪一時的淞滬警察廳長徐國梁遇刺案,聽說也和他有關(guān),這人有許多出格舉動,還曾讓人穿著大總統(tǒng)的衣服假扮曹錕,任由工人群眾拿鞭子抽打……”
“這么說來還真是個怪人……不過既追隨過孫先生,想必也是有信仰之人,我打算會一會他!”少文眼神篤定。
轉(zhuǎn)眼就到了約定的時間,這晚王亞樵穿著一襲長衫,獨自來到得意樓。
得意樓并非一般茶樓,里面寬敞奢華,達廳中央還搭著個小戲臺,每天都有曲藝人定時說唱,有時是昆曲,有時是越劇,有時是蘇州彈評,除了大廳里的茶座外,樓上還設(shè)有清潔的雅座和安靜的廂房。
在這里喝茶的客人可以買一壺香茗,一邊聽曲兒一邊飲茶,雖然消費有些高檔,卻是個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好去處。
門旁的柜臺內(nèi)站著個婀娜多姿的少婦,穿著一襲蘋果綠繡著玫瑰金線的旗袍,手里緩緩搖著一把白團扇,看樣子應(yīng)該是這里的內(nèi)掌柜。
看到這個三十五六歲、斯斯文文帶著圓框眼鏡的男人踏入,女掌柜忙走出柜臺笑臉相迎:“喲——九哥,好久不見,什么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
王亞樵笑道:“自然是你這股妖風(fēng)啦,幾日不見甚是想念啊?!?p> 女人撇撇嘴假嗔道:“呸,下流?!?p> “噯——是風(fēng)流,而非下流?!蓖鮼嗛詳[手笑道。然后交代了那女人幾句話,便上了樓。
不多時,少文如約而至。
女掌柜看著眼前這身材高大眉清目秀的青年,招呼道:“這位少爺,您要喝茶?”
“不,我找人?!?p> “可是找王亞樵先生?”
“是?!?p> “他在二樓內(nèi)室呢,我叫人帶你過去?!闭f完喚來茶房,遞上一包香煙和一壺香茗茶,又瞅了瞅少文道:“帶這位先生去見九爺?!?p> 茶房叩開房門,將東西擱好便出去了。
少文走上前彬彬有禮道:“久仰先生大名,特來拜會。”
“噯——林公子客氣了,咱們坐下來慢慢說。”王亞樵起身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他斟滿兩杯茶,將其中的一杯放到少文面前:“天氣熱,林公子先喝杯茶解解渴?!?p> 少文抿了一口道:“好茶?!?p> 王亞樵沉吟片刻,明知故問地說:“聽說永豐紗廠近來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
“是啊,先生對此有何看法?”少文面含微笑。
王亞樵笑道:“我是個粗人,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少文道:“先生但說無妨!”
“我一向敬重讀書人,尤其林公子這樣敢想敢為的新派人士,按說林家改革紗廠,我這個外人是不便說什么的,不過......”
“不過什么?”少文問道。
“不過作為勞工總會的主席,我也要對大批工人負(fù)責(zé),最近有很多工人上街游行對此表示抗議,林公子改革自家工廠看似是一件小事,但說小也不小,可謂平地一聲雷,在業(yè)界開了個先河。”
“先生有話請直說。”
王亞樵道:“我雖不懂如何管理工廠,但也曉得人言可畏,一件事若遭致外界普遍質(zhì)疑和口誅筆伐,那肯定有其不妥之處?!?p> “妥與不妥,相信時間會證明一切的?!鄙傥牡匦α诵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