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想見的人來了,卻又不想見了
金柳黃的夜晚明亮、喧嘩,蘇戩捧著干凈的衣衫穿插在來來回回的人群中,空氣中有姑娘們身上的脂粉香,也有男人們身上的醉酒味,蘇戩穿著滿身補丁的黑衫在這樣艷麗的氛圍中顯的格外突兀,常來這里的客人都見過蘇戩,因為她成天蓬頭垢面的,衣衫破舊,從來也沒有人注意過她,她總是低著頭走自己的路,身邊路過什么人她從不過問,也不關(guān)心。
娟兒的房間半開著門,蘇戩就是給她送衣服的,像往常一樣娟兒坐在鏡前梳妝,等待著今夜她將陪伴的陌生人,蘇戩悄悄的將衣服放到她的床邊,原打算再悄悄走出去,她一直都是這么做的,可是今天娟兒出聲了,她回頭叫住蘇戩,聲音婉轉(zhuǎn)動聽,“你來這里好些年了,掌柜的可曾讓你入前樓?”
蘇戩明白她口中所說的入前樓是什么意思,便搖搖頭道:“我笨手笨腳的,什么也不會?!?p> 娟兒苦笑,“你不用會,一幅好皮囊就可以了?!?p> “我……不入前樓?!?p> 娟兒還是那般苦笑看著蘇戩,就像在看從前的自己一樣,“我以前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入了金柳黃,哪有不入前樓的姑娘?!?p> “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蘇戩感覺今天的娟兒有些異常,平日里她屬于話很少,幾乎不惹事的人,從來都是本本份份的。
娟兒看著床上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笑道:“你做事很好,你送來的衣服總是洗的很干凈,味道也清香,姐妹們常在背后夸你?!?p> 蘇戩按奈不住了便主動問道,“娟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掌柜的是不是有意想讓我入前樓?”
娟兒搖搖頭,“我的時間快到了,金柳黃的閨閣中不能空人,待我走了之后必然會安排新人入住,如今我沒有聽柳葉提起過有新的姑娘來,想來想去也便只有你了,何況你年輕,相貌生的又好?!?p> “你的時間快到了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娟兒垂下眼簾,悄悄紅了耳朵,“有人要接我走了?!?p> 蘇戩這才明白過來,“是遇到哪位心儀的公子要為你贖身了嗎?”
娟兒稍顯羞澀點點頭。
“別做春秋大夢了?!蔽萃馔蝗豁懫鹨粋€女人尖銳的聲音,是隔壁屋的蕊兒,蘇戩知道她倆向來不合,娟兒不喜歡蕊兒囂張跋扈,蕊兒不喜歡娟兒與世無爭,若論娟兒在這金柳黃與誰話最多,那必然是這個嘴下從不饒人的蕊兒,只可惜兩人見面說的話全是爭鋒相對。
“他一定會來的,你等著瞧吧?!本陜阂荒樧孕耪f道。
蕊兒卻不信她那一套,“哪個正經(jīng)人家的公子會娶青樓里的姑娘,他不過是對你逢場作戲,說些花言巧語騙騙你罷了,你還當(dāng)真了?”
“言公子不是這樣的人,后日他一定會來的?!本陜哼€是堅信不移。
“哼……好,你就繼續(xù)做你的美夢吧,希望美夢破碎的時候,你可別哭啊?!比飪赫f完就轉(zhuǎn)身走了,臨走時還看了蘇戩一眼,什么也沒說,只是那眼神讓蘇戩很不自在,好像會發(fā)生什么她意想不到的事情一樣。
“言公子說要娶你?”蘇戩的口氣也有些疑惑,這樣的話在這座金柳黃幾乎每天都有人說,初次見面的時候會說,溫存一番過后會說,酒醉之后也會說,可也只是說說而已,這些年過去了,房里的姑娘依舊在,除了疾病而死,從來沒有紅衣嫁出去過,姑娘們早就習(xí)慣了,也只當(dāng)這些話是醉話了,可沒想到這個娟兒當(dāng)真了。
“你也不相信我?”
“不是,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歡言公子,可是……”
“你也覺得他是在騙我的?”娟兒渴望的眼神望著蘇戩,希望得到她否定的答案,或許她自己心里也是疑惑的吧。
也許是不想讓她失望吧,蘇戩笑笑說道,“不是每一個人都一樣的,你的言公子可能與眾不同?!?p> 娟兒笑了,帶著羞澀帶著幸福,就算是騙她的又如何,至少這一刻她是幸福的,她是相信這個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不理世俗真心待她的。
可是……
命運總是容不得我們自欺欺人,那一天,娟兒沒有等來她的言公子,從日出到日落,她焦急期盼的身影便一直在門外徘徊,直到入夜連花燈都滅了,她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回房了。
第二天,柳葉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尸體,她懸梁自盡了。
娟兒的房間被封了三天,可這三天里依舊是嚶嚶作唱,歌舞升平,仿佛娟兒的死對于這個地方?jīng)]有任何改變,一個生命的逝去是如此的輕賤卻又容易遺忘。
可有一個人蘇戩卻覺得十分意外,素日和娟兒是死對頭的蕊兒卻在娟兒死后的三天里素面朝天,那天夜里蘇戩在窗前望到蕊兒在門前偷偷燒著紙錢。像這樣觸動人心的一幕蘇戩并非第一次見,金柳黃的每一個姑娘都有故事。
她見過喝的爛醉吐了一整夜的瑩瑩,第二天依舊笑臉相迎招呼客人,可是每到初七的這一天,她都會卸下濃妝穿上素衣,一個人靜靜的在后院的一座小小的墳前念經(jīng)頌語,聽柳葉說,那是她女兒的墓,小小年紀(jì)不過周歲就死了。
她也見過在深冬大雪之夜,向來體弱的阿愿獨自站在巷口等待著一個熱呼呼的燒餅,又或者說她是在等偷偷給她送燒餅的人,只是好景不長,阿愿寒癥發(fā)作,在第二年春天的時候死了,柳葉將她的尸體就埋在院后的山頭。
她更見過一個自稱是小林的姑娘,帶著她母親的遺物來求見掌柜的,她是在這家青樓出生的,她母親贖身之后便帶著她遠走他鄉(xiāng)。
不僅是這里的姑娘,就連消遣的客人們也都有許多故事,路過的書生,富家的子弟,權(quán)勢的官員,人人都是帶著故事來的,你一言我一語,匯聚成世間百態(tài)、千人千面,在這家小小的青樓里表現(xiàn)的淋淋盡致。
蕊兒燒完紙便離開了,點點的火星慢慢就全滅了,就像娟兒的一生再也不會燃起,今夜之后也不會再有人惦記她,今生今世便都結(jié)束了。
蘇戩不免惋惜一聲,從窗前離開,只當(dāng)沒有看到剛才這一幕。
她關(guān)上窗戶瑟瑟的寒風(fēng)便微弱了些,屋里的油燈就快滅了,柳葉這個月又延遲給她香油了,剩下的幾天里她估摸著都得在黑暗中度過了,她是很喜歡點燈的,她不喜歡黑漆漆的屋子,剛來金柳黃的時候她幾乎都是徹夜點燈的,而且從她的窗子可以看到前樓繁華的景像,可是后來有一天柳葉就不讓她點燈了,說她太浪費油錢了,蘇戩常常心生抱怨,這么大的金柳黃,竟如此小家子氣,連這么點香油都這么苛刻。
果然,油盡燈滅,蘇戩嘆息一聲在黑暗中摸索著去床邊的路,突然她撞上一個結(jié)實的胸膛,黑暗的環(huán)境中她嚇的接連退后,可還未退上幾步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給攬回去了,她能感覺的到抓她的人十分用力,她無法掙脫,這時她腦子里第一閃過的以為是前樓哪個客人又喝碎了,無意中走到她這兒來了,便小聲問道,“公子是哪個姑娘房里的,想必是走錯路了,奴家這就帶公子回房?!?p> 耳邊傳來濕熱的呼吸,蘇戩渾身發(fā)麻想要逃離卻聽到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在下就是來找蘇姑娘的?!?p> 霍良玉?
……
十年了,從大無量山到四圣天門再到金柳黃,這個男人的名字便一路跟著她,見證著她的卑微、她的苦難、她的絕望。
蘇戩也未想到十年過去了,她竟還能記得他的聲音,只是可惜,這聲音卻透骨的冰涼。她不會忘記她是因為什么被囚禁于天池,她又是因為什么赤腳登上幻靈境,又是因為什么來到金柳黃在冰冷的雪天里搓洗衣裳,一切都是從他而起,從他踏入大無量山的那一刻起,命運的巨輪便已經(jīng)轉(zhuǎn)動了。
“這位公子您一定是弄錯了,這里是后院不接待客人的,您還是請回吧。”蘇戩冰冷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想見你的時候,你不肯現(xiàn)身。如今,我不想見你了,你來又有什么意義?
“蘇姑娘當(dāng)真不記得我了?在下霍良玉,家住北州?!?p> 蘇戩沒有再掙扎,任由他抓著,只是態(tài)度依舊冷漠,“奴家從不認識霍公子,想必公子認錯人了,北州之地我也從未耳聞,公子還是自重些,若是被掌柜的知道公子這般不守規(guī)矩,怕是不會輕意饒過公子的。”
滅祭原以為當(dāng)她聽到霍良玉的聲音時,會十分欣喜,可卻沒想到竟是如此冰冷,甚至連相認都不肯,明明你在天池是那般的想念他,為何現(xiàn)在又如此狠心。
“哼?!?p> 蘇戩心中一驚,方才那一輕聲,分明是滅祭的聲音,難道是要卸下偽裝了嗎?
黑暗中一道金光閃過,滅祭松開了手,待到蘇戩反應(yīng)過來時,屋里的燈已經(jīng)亮了,滅祭已經(jīng)離開了。
“真人?”
“跟我走。”陸道真人抓過蘇戩就要離開。
“真人要帶我去哪?”蘇戩的腳步有些遲疑。
“滅祭找到你了,你有危險,我必須帶你走。”
蘇戩仍舊遲疑的沒有動身。
見她神色糾結(jié),陸道真人不免問道,“你莫非不想離開?”
蘇戩抽回被拉住的手,默默道:“真人,我不想躲?!?p> “此刻不是讓你躲他,只是讓你暫時避一避,我萬萬不曾料滅祭竟能找到這個地方來,妖族一直覬覦破玄天雷棍,他費盡心思尋你必然也是為了此物?!?p> 蘇戩苦笑搖搖頭,“真人,他不是為了破玄天雷棍來找我的?!?p> “你如何知曉?”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解釋,總之請真人相信我,他并不知道我是誰,也不是為了神器來的,我不用躲他。”
“你可知道滅祭向來陰狠,他是血狼與天狐之子,繼承的天性殘暴、狡猾?!?p> 蘇戩菀菀一笑望著陸道真人,“真人說的沒錯,人心的成見是一座大山。”
寒風(fēng)吹過,推著窗戶嗒嗒作響,竹林里的清香也不再那般令人心醉陶迷了,陸道真人恍然一怔,突然也笑了,只見他輕輕抬手落于空中又遲疑了一會,終究還是在蘇戩額前的碎發(fā)上輕拍了兩下,什么也沒說便離開了。
上天,沒有選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