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北城主醒了。
卡在一堆公文里抬不起頭的禮師聽到歡呼聲之后猛地從書案上抬起頭,眼睛瞪的老大,長吁了一口氣,仰面癱倒在椅子上,
“啊...啊、..啊...”他啊了半天,好久才終于道出一句完整的話,“我的太祖爺爺啊,總算是結(jié)束了啊...!”
赤蕭銘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踏出府的時候特意避開了門口的守衛(wèi),往迷心住的那處小院去了。
他不在的這幾年,異北沒出什么大事,大概是把禮師給累壞了吧。
他臥在榻上的這些個日子,身體雖然錮在原地,靈臺倒是清明的很,身邊有誰來過,對他說過什么他都聽得清楚也記得清楚。
赤蕭銘推開院門,院里的幾棵梅花樹還在,只是很久沒有人照料看上去不太像樣子。小屋的門緊閉著,門口是近一尺深的積雪,看上去很久都沒有人走過了,踩上去時留下咯吱咯吱的聲音。
窗紙被風(fēng)刮出了幾道裂口,寒風(fēng)嗚嗚地往屋里竄。
“丫頭、”
看著靠在榻上發(fā)呆的迷心,赤蕭銘輕輕喚了她一聲。
迷心還是一身湖藍(lán)色的衣裙,發(fā)髻亂的厲害,臉色如常但與以前相比蒼白了不少,錦被蓋住膝蓋,她懷中抱著的是木疆錯的尸身,纖長的手指在干枯的白骨上輕輕摩挲著。
自赤蕭銘進(jìn)門她就已經(jīng)感應(yīng)到了,直到聽到赤蕭銘出聲叫她,迷心才微微側(cè)過臉來看他,眼中一片空洞,應(yīng)了他的話,
“叔叔、你醒了啊。”
“對不起、”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除了說對不起,赤蕭銘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夠說些什么。
“你回來就好了,”迷心沒有說其他,只是喃喃地重復(fù)這一句話,“你回來就好了、你回來就好了,你回來了,一切就好了...”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當(dāng)赤蕭銘出現(xiàn)在大街上時,大家都像瘋了一樣,大街小巷,人頭涌動,所有人都在歡呼城主醒了、城主回來了!
赤蕭銘站在異北閣之上,視線所及之處,與原來的異北無半分差異,但他知道,現(xiàn)在的異北城,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那個異北城了。
“我回來了?!?p> 赤蕭銘在異北閣上站了好久,終于開了口,這四個字,他已經(jīng)醞釀了好久了。
“恭迎城主重回異北!城主永壽!”
禮師站在人群的最前端,領(lǐng)著所有人喊出這句話,恭敬地跪倒在地。
三年了、異北之主終于回來了!
“恭迎城主重回異北!”
“恭迎城主重回異北!”
“恭迎城主重回異北!”
“恭迎城主重回異北!”
城主歸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二天,泰山地獄來了一位客人,聽到鬼差通報,泰山府君將迷魂殿里的事務(wù)交給了碧霞元君,令鬼差將客人帶至偏殿相見。
“異北城主?稀客啊~”
“因為一些私事前來,叨擾府君了,不甚自責(zé)?!背嗍掋懴蛱┥礁卸Y。
“無妨,請坐吧?!碧┥礁罟聿钤O(shè)座,自己也在殿上坐下。
“此番前來,是想向府君求一人,此人名喚木疆錯,異北人士,三年前橫死,不知府君可否幫忙尋回他的魂魄?”
“木疆錯、這人我知道,你們異北的那個叫迷心的女子一直在尋他,”泰山府君沉吟片刻,答他,“我這里沒有叫木疆錯的人,你弄錯了?!?p> “不知府君此話何意、”赤蕭銘臉色微變,繼續(xù)問下去,“還勞府君賜教?!?p> “那女子來我這里好幾次,她只說她要尋的男子名喚木疆錯,初三那天橫死,向我要回他的魂魄,不論需要什么作為交換都可以,可據(jù)我的生死簿上所說,異北城在那月初三橫死之人中,并未有一個叫做木疆錯的,人?!碧┥礁聪虺嗍掋?,眼神里頗有深意。
“請府君明示,”赤蕭銘還是不懂泰山府君何意。
“異北之地位置特殊,背靠著五周門洞,又正好處在人界的北地、妖界的北冥、魔界的至南交界。而異北城在千萬年前就一直享受著五周門的恩澤,這千萬年間,更是有好幾人入過五周門之中,若我沒有記錯,異北城上一任城主,也就是你的父親曾經(jīng)安然從五周門洞中出來了,替異北城中人求得了門洞恩賜,對吧,”泰山府君并沒有打算得到赤蕭銘的回答,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下去,“獲得恩施,終歸是要付出代價的,他將會和五周門的秘密一起掩埋在塵埃之中,而你們,也一樣?!?p> “不知府君究竟是什么意思?”赤蕭銘當(dāng)是聽懂了泰山府君言下所指。
泰山府君背過身去,“哪有什么千秋萬代的繁榮,一切都是假象,在千萬年之前起,異北城的人就沒有來生了,他們死后,只會化作一攤塵埃,什么都不剩下,死了就是死了,連再入輪回的機(jī)會也沒有,這,就是五周門的恩賜,這世上所有人都想追求的五周門的恩賜,你明白了嗎?”
“我不明白!”赤蕭銘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問他,“那為什么我身死之后還能夠再入黃泉?!”
“那是因為你爹抵了你的命,”泰山府君回頭看他,“所以你才撿了一條命回來,好好珍惜著吧,再死了,可就沒有人替你抵命了?!?p> “什么...”赤蕭銘無意識地?fù)u著頭,他無法接受這個說法,可這是泰山府君說的,又怎么可能有錯呢。
“話都說到這里了,我就再提點你一句,從第一個人進(jìn)入五周門洞開始,異北城就已經(jīng)是一座死城了,沒有人會再托生到那里,你好好想想,你的臣民,真的都是人嗎?或者,你自己,真的是人嗎?”
話音未落,泰山府君的身影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鬼差將赤蕭銘送出泰山,地府的門關(guān)閉后,赤蕭銘愣愣地站在那里,消化著泰山府君的話。
“你好好想想,你的臣民,真的都是人嗎?或者,你自己,真的是人嗎?”
一抬頭,陽光照在臉上,好刺眼。
……
從東地回來后的赤蕭銘把自己關(guān)在異北閣近數(shù)月,再出來時,最先找的人是禮師。
“城主,您找我?”禮師向赤蕭銘行禮。
“嗯,先坐吧,”赤蕭銘也在桌案邊坐下,侍女奉上茶水和果點,赤蕭銘抿了一口,道,“我不在的這幾年,辛苦你了?!?p> “為城主效命,是我等的職責(zé),談何辛苦?!?p> 禮師還是那張憔悴臉,整個人看上去更削瘦了,頭發(fā)緊緊貼著頭皮,薄薄地覆了一層,在腦后緊緊的束成一個發(fā)髻,看上去更顯的老氣橫秋。
“發(fā)生這些事,害了木疆錯,迷心這丫頭也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都是我的錯,”赤蕭銘嘆了口氣,“是我害了他們…”
曾經(jīng)的異北雙翼如今落得這么一番下場,人人談之可惜。
“世事無常,這些哪里又是您能夠想到的的,城督大人做這些也是不愿您太過自責(zé),他希望咱們異北能好好的,請城主大人萬萬不要負(fù)了木疆錯大人的心意啊。”禮師嘆了口氣。
木疆錯在異北雖比不上迷心得威望,但他在位之時為異北城盡心盡力,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到現(xiàn)在,在城中提起木疆錯,無人不對他倍加稱贊。
“我都明白。”赤蕭銘點點頭,將剩余的半杯茶水一飲而盡,緩緩開口,“我這些日子在異北閣翻閱了不少的書冊,道是說異北城建城至今,也是曾發(fā)生過幾次大的劫難的,最早的一次,是在扈家家祖進(jìn)入五周門之后發(fā)生的?”
“這?這小人的確不知??!”突然被提及家祖,禮師慌了神。
他向來都是這樣,最害怕別人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可卻還是會莫名的心虛,就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一樣。
他自小就膽小懦弱,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不嶄頭露角,小心翼翼地過完這輩子就好了。
“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千萬年前的事,你我自然是不知的。我也是偶然翻看了一本古籍才了解這些,說那時候城中好多人都得了一種怪病,起初會使人頭疼乏力,接著就是四肢癱軟無法行為,瞳孔的顏色會越來越淺,最后會死,死的時候眼瞳會變成灰白色,身體里的骨頭像是全部化掉一般,整個人沒有骨頭的支撐,就像一團(tuán)肉一樣癱在榻上,扶都扶不起來?!?p> 赤蕭銘的視線落在面前的那盤桂花糕上,語氣如常地將他所知道的這些講給禮師聽,“那之后城里死了不少人,后來,有人說是在異北嶺遇到大仙亭的大仙顯靈,把破解之法帶回了城中,道是說出了城北門再往前去有一處冰湖,將生了這種怪病的人置于湖中一個時辰,采湖底的水草團(tuán)成團(tuán),塞進(jìn)病人口中,再將人帶回家好生照看,病情就會有所好轉(zhuǎn)的。很多人照著這個法子做了,果然有效,身體是恢復(fù)了正常,但卻不知道為什么,忘記了以前的好多事,行為舉止也變得奇怪起來…只是那時候人已經(jīng)救回來了,就算是損了些記憶也是無妨的。我記得古籍上說,看到大仙顯靈的人,也是姓扈的。”
話說到這,赤蕭銘側(cè)了臉淡淡的看了禮師一眼,這一眼里未含半分深意,卻把禮師嚇得趕忙跪倒在地,額頭抵在地磚上,拼命磕頭求饒,
“城主饒命!城主饒命??!這些、這些事情小人是真的不知??!我真的不知道啊,城主饒命、求城主開恩??!城主!”
“快起來快起來、你這是做什么,”赤蕭銘趕緊放下茶杯去拉禮師。
“不不不、城主大人、城主大人!小的只是個普通的貨郎,祖上那些事情小的真的全然不知啊,小的在城中一向本本分分未曾有過半分的忤逆之心,求城主饒命啊城主!”
禮師死活也不起來,只是一個勁兒的磕頭討?zhàn)垺?p> “只是隨便聊聊罷了,你怎么就...我的意思是,你們扈家救了異北,這是大功一件,我這哪里是有向你問罪的意思?”赤蕭銘拉他起來,無奈的笑道,“你怎么什么罪名都爭著往自己腦袋上扣?”
“城主大人、您、您不是要治我的罪啊...”禮師縮著脖子小聲確定了一遍,得了赤蕭銘的應(yīng)聲之后,才抖著身體重新在凳子上坐下來。
“我也是想起來才同你聊聊,現(xiàn)在木疆錯出了事,迷心丫頭也同我也生分了,現(xiàn)在這城中能夠和我說上話的人已經(jīng)沒幾個了,”赤蕭銘搖搖頭,臉上盡是無奈的苦笑,“城中的事情你處理的不錯,桃一他們幾個小子也是長大了,能夠獨當(dāng)一面了,你們都是好樣的。只有我這個所謂的城主,還跟以前一樣無能啊?!?p> “城主千萬不要這么說,您才是是異北最重要的人。”禮師勸慰道。
“我記得書上說,在那種怪病肆行之前,異北之主還不姓赤,那時候扈家和赤家勢力相當(dāng),甚至扈家的實力要更強一些,后來這災(zāi)禍帶走了扈家近半數(shù)的人,也是從那之后,才慢慢衰敗下來的吧,到現(xiàn)在只剩下你一人了?!?p> “是、”
被人提起自家的家史,禮師臉上未見半分不悅,似乎這一切都跟他沒有關(guān)系說的是其他人的故事,還不住地點頭表示認(rèn)同。
赤蕭銘不由得在心中嘆氣,曾經(jīng)頗有脾性傲骨的扈家唯一的血脈,竟然成了這樣...
“那場災(zāi)禍之后異北也平靜了好久,最近的一次,就是你我共同經(jīng)歷過的那次魔物入侵的大劫難。那場災(zāi)禍帶走了城中半數(shù)的人命。我們赤氏一族,也是這樣覆滅的,我原以為我父親還活著,可現(xiàn)在,連他也從這世上消失了啊,”赤蕭銘接著說下去,“我與你,何嘗不是同命相連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