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滄桑質(zhì)樸的《空城計》,讓臺下的座兒們再次為蔭山送上了熱烈的掌聲,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戲總有謝幕散場的時候,座兒們意猶未盡的起身開始離場,蔭山則一直站在戲臺的中央目送著觀眾的離去,他的心里也是充滿了留戀和不舍。
蔭山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十年都是在這一方小小的戲臺上度過的,這里見證了他從青澀走向成熟,從籍籍無名到紅遍北平,在這小小的天地里他體味了百味的人生,收獲了許許多多的愛戴與支持,如今他的粉墨春秋即將落幕,心里不由得生出無限的感慨與傷懷。
隨著最后一名觀眾的離開,方才還掌聲雷動的戲場仿佛轉(zhuǎn)瞬之間變得空無一人,只留下了一片如水般的寂寥。蔭山神情有些落寞的抬眼看了一下戲臺對面二樓的雅間,他看見洪老夫人站在圍欄后正默默的注視著自己。蔭山?jīng)]有想到,在自己梨園生涯行將結(jié)束的傷情時刻,在曲終人散去的寂寥時分,陪著自己的竟然還是洪老夫人。那一年,二十歲的他以一出《紅鬃烈馬》唱紅北平的時候,洪老夫人也如今晚一樣站在自己的對面,默默的注視著自己,給于了他莫大的信心與鼓舞。世事滄桑,仿佛彈指一揮間,大家都已經(jīng)青春不再,人至暮年,但是令蔭山無比欣慰的是紫藤花下的那人依然站在那里,一如當(dāng)年那般。
洪老夫人與蔭山隔著空空的戲場互相默默的凝望了一陣子,然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不知何時溢出的眼淚,轉(zhuǎn)身帶著下人走了出去。
蔭山也最后環(huán)視了一下自己無比留戀的戲園子,面色平靜的走進(jìn)了后臺。當(dāng)掀開臺口的簾子走進(jìn)里邊之后,蔭山看見后臺站滿了人,見他走了進(jìn)來,眾人向蔭山送上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并紛紛向他表示祝賀。
蔭山笑著向大家一邊拱手致謝,一邊朝自己的化妝間走去。當(dāng)走到后臺演員們上妝的桌子附近時,蔭山看見金翠雯和碧君神情有些緊張的擋在一張椅子前,似乎是有意在遮掩著什么。蔭山朝兩人的身后仔細(xì)看了一看,發(fā)現(xiàn)那張椅子上坐著一個人,身形好像是唐蓉珍。
蔭山忽的記起開場前蓉珍誤場的事情,他不由得將臉色一沉,嚴(yán)肅的說道:“你們倆起開?!北叹痛漩┚o張的朝后邊掃了一眼,然后朝旁邊挪了一挪。蔭山走過去一看,只見唐蓉珍整個人像散了架子一樣斜倚在椅子上,頭發(fā)凌亂,雙目緊閉,身上散發(fā)著陣陣難聞的酒氣。
蔭山用力推了蓉珍一把,蓉珍微微的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見是師傅王蔭山,蓉珍心里一驚,忙含含糊糊的叫了一聲:“師傅?!?p> 看著徒弟不僅誤了場,還一副醉醺醺的狼狽樣子,心里十分的震怒,他一把將蓉珍從椅子上拉扯起來,準(zhǔn)備好生訓(xùn)斥一番。
可是沒等他撒開手,蓉珍已如一灘稀泥一般就要滑倒在地上,旁邊的碧君和翠雯慌忙將她一把扶住,重新又安頓到椅子上。
這時,戲班子里的一人跑過來告訴蔭山,說有幾位報界的先生在房間里正等他呢。蔭山這才丟下蓉珍朝化妝間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班子里的幾個人說:“把她趕快先送回去,別在這給我丟人現(xiàn)眼!”
班子里一個唱花臉的在金翠雯的協(xié)助下連忙將蓉珍背起來走出了后臺,在外邊叫了一輛洋車,將蓉珍安置到車上之后幾個人一路將蓉珍護(hù)送回了王家。
蔭山進(jìn)到化妝間時,發(fā)現(xiàn)屋子內(nèi)除了坐著林德宣和齊嘉禾之外,還有另幾家戲報的主筆也坐在那里正等著自己。
蔭山笑著和幾位打了招呼,然后一邊摘掉髯口卸妝,一邊和那幾人興致勃勃的聊著今晚的戲。
這幾人紛紛夸贊蔭山寶刀不老,風(fēng)采依舊,又說他與晴方真是好搭子,把個薛平貴和王寶釧都演活了,讓人由衷的嘆服兩位角兒的功力真是了得。大家連聲夸贊的同時,也為蔭山的隱退而略表惋惜,他們覺得蔭山完全可以再唱幾年。
面對眾人的夸贊和惋惜蔭山表現(xiàn)的十分謙遜,他說自己已經(jīng)年邁,現(xiàn)在女兒也已經(jīng)許了人家,徒弟們也師滿可以獨立,自己所有的任務(wù)都已完成,現(xiàn)在只想清清靜靜的在家侍花弄草、頤養(yǎng)天年。
聽了蔭山的話,眾人表示理解,他們知道對于一個在梨園行唱了四十年的人來說做出這個選擇也定然是深思熟慮過了的。
在場的《春秋戲報》主筆韓力夫見氣氛略有些傷感,他忙笑著岔開話題,對蔭山說起今晚的代戰(zhàn)公主不光扮相好,唱的也不比那些名角兒差,只是看著眼生,好像原來沒有見過。
沒等正在擦臉的蔭山說話,坐在一旁的另一位先生告訴韓力夫,自己開戲前聽劇院的人說今晚演代戰(zhàn)公主的是王老板的徒弟唐蓉珍。
林德宣聽這二位聊起今晚的代戰(zhàn)公主,他也有些詫異的問蔭山:“你這個徒弟的戲我從前也看過幾次,我怎么今晚上看下來,這代戰(zhàn)公主從扮相到嗓音再到做派好像不是唐蓉珍的路數(shù)。”
蔭山擦干了臉上的水珠,略一沉吟后對德宣還有其他幾位解釋道:“今兒晚上的代戰(zhàn)公主本來是我那徒弟唱,只是她臨上臺身上突然不舒服,只得由在戲院里搭班唱戲的朱碧君臨時頂替上場,她才來了不到一年,又從未在別處唱過,也難怪大伙對她不熟悉。”
屋子里的眾人經(jīng)蔭山一解釋,這才明白了過來。德宣和嘉禾在開場前剛見過碧君,他們二位一聽蔭山說演代戰(zhàn)公主的竟然是她,心里都不覺有些意外。
嘉禾驚奇的說道:“她不是唱青衣的嗎?怎么唱起花旦來也竟然這么俏!”
德宣也笑著說:“難怪我覺得這代戰(zhàn)公主的這一副好嗓子好似再哪里聽到過,可不是她嗎,去年試戲的時候這孩子的一副又清亮又通透的好嗓子讓人當(dāng)時就覺得這孩子往后定然會有出頭的一天,今晚看來果然不差?!?p> 蔭山也笑著點了點頭,說:“碧君這孩子確實是塊好材料,嗓子扮相身段都沒得說,更難得的是這孩子心無雜念,勤學(xué)苦練,不問是非,又最是個沉穩(wěn)老練,謙和有禮的,不知比我班子里的那幾個徒弟要強(qiáng)到哪里去了?!?p> 德宣笑著對蔭山說道:“蔭山兄素日很少如此夸贊一個人,白晴方是一個,如今這個朱碧君又是一個,既然連你老兄都止不住的夸贊她,不如把那孩子叫來給這幾位引見引見,看看臺下的代戰(zhàn)公主究竟是很等人物?!?p> 其他幾個人都笑著附和德宣道:“是啊,王老板,快將這位梨園新秀請過來讓我們認(rèn)識一下?!?p> 其實,今晚在臺上,蔭山也對碧君的表現(xiàn)刮目相看,他真的沒想到碧君不光能唱青衣,還能將花旦也唱的如此出彩,他猛地想起當(dāng)日自己因為碧君有口無心的說要唱唱花旦的戲而被他訓(xùn)斥的事情,心中難免有些后悔。
此刻,他見這幾位報界的先生都對碧君夸贊有加,心想這可是個好機(jī)會,讓碧君認(rèn)識認(rèn)識這些筆桿子,哪怕是在報上發(fā)一句有關(guān)她的消息,都總比藏在天橋無人知曉的好。
于是,蔭山走到門外,叫班子里的人將碧君請到這邊來。
不一會兒,剛剛卸完妝的碧君敲門走了進(jìn)來。她見屋內(nèi)坐滿了人,先是微微一驚,然后靦腆的朝諸位笑了一笑。蔭山向碧君一一介紹了除德宣和嘉禾之外的幾位報界的人士,碧君帶著謙和的笑容向幾位鞠躬問了好,然后睜著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靜靜的站在一旁,聽蔭山和他們說話。
大家見臺下的碧君端莊穩(wěn)重,舉止有度,一點都不像時下一些個唱戲的女孩子滿臉的風(fēng)塵不說,言行還透著輕浮和狐媚。這幾位都是北平幾家大的報社的主筆,不像那些小報的記者專愛打探和宣傳些桃色的新聞或惡俗的八卦來博人眼球,這幾位最是愛才惜才之人,又多年來均熱心梨園之事,許多像晴方、子聲這樣品行端正、才藝俱佳的梨園后起之秀都是經(jīng)過他們手中的筆而名揚北平的。因此,平日里許多戲班子都上趕著巴結(jié)這幾位,想借用他們的筆來捧紅自家的新人。但是這幾位最是品行高潔之人,對于那些居心不良或唯利是圖的戲班子和新人一概拒之門外。
這幾位與蔭山相識了這二十來年,深知蔭山的為人,今見蔭山如此夸贊碧君,又看了碧君的戲,便不由得對這位不滿二十歲的小姑娘刮目相看起來。眾人帶著好奇與關(guān)愛,簡單的詢問了碧君學(xué)戲以來的一些事情,又鼓勵碧君繼續(xù)刻苦練功,博采眾家之長為己用,以她的天賦日后定然會有大的作為。
碧君一臉謙恭的回答著大家的提問,又虛心的聽著這幾位文化人對自己的建議,末了又向諸位行禮感謝了一番。正在此時,晴方卸了妝也走了進(jìn)來,因大家與晴方早已熟識,因此馬上熱絡(luò)的聊了起來。眾人在蔭山的化妝間里從唱戲聊到京戲改良,又從改良聊到創(chuàng)排新戲,越說越欣喜,越談越投機(jī)。站在一旁的碧君,帶著欣喜和羨慕的神情聽著蔭山、晴方與這些有文化的先生們興高采烈的談?wù)摾鎴@行的事情,這些話是她在過去從未聽人說起過的,這些話讓她對自己所在的梨園行有了新的認(rèn)識,對自己的未來也更加充滿了信心,她不由得心里暗暗想到:“難怪爹爹當(dāng)日在時,曾一再對我說要多讀些書,多和有文化的人來往,時日一長你自己也就沾染了書卷氣,見識自然也就比旁人廣博許多,在臺上唱起戲來也就更雅致更有味道了?!?p> 眾人又饒有興致的談了一陣子,后來大家見天色不早,便和蔭山他們道別,一起告辭了出來。蔭山和晴方邊與這幾位繼續(xù)說笑著邊送他們走出戲院,碧君一直靜靜的跟在眾人的身后,和蔭山、晴方一道將這幾位送出了戲院的大門,才與他們揮手告別。
目送著幾位客人分別坐上洋車各自回去,蔭山和晴方意猶未盡的邊返回戲院邊繼續(xù)著剛才的話題。碧君走在他們的身后不遠(yuǎn)處,一邊聽著兩人的交談一邊準(zhǔn)備回后臺收拾東西回家。
就在碧君即將踏上臺階走進(jìn)后院時,她聽見身后好像有人叫了一聲她的乳名。前邊的兩人談的正興起,自然沒有注意到身后的聲音,只有碧君聽的真切。她帶著幾分驚奇回頭朝身后看去,身后并無一人。碧君心想許是自己聽錯了,當(dāng)她回過頭剛要邁進(jìn)門檻的時候,又聽見身后有人叫了一聲:“小福子?!边@聲音雖然依舊不大,但比方才更分明了一些。
碧君有些納悶的再次轉(zhuǎn)過頭,朝四周又仔細(xì)看了看,她發(fā)現(xiàn)在西南角的一株榆樹下閃出一個人來,因隔的有些遠(yuǎn),天色又暗淡,看的不是很清楚。
碧君走下臺階,探著身子朝那人說道:“你是哪位?”
那人見碧君沒有看清楚自己,便快步走了過來,快到跟前時又漸漸放慢了腳步,站在那里溫柔的說了句:“小福子,是我,還認(rèn)識嗎?”
碧君借著路燈昏黃的光芒仔細(xì)的朝那人的臉上端詳了一下,這一看讓她的心頭猛的一緊,慌亂的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碧君面前的這人一頭濃密的頭發(fā),一雙如月光般皎潔的眼睛閃著點點的星光,一張柔軟的嘴唇微微的張開,綻著溫潤親切的笑容,這張臉對于碧君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境之中,陌生又是因為傷心之后已然看不清那笑容背后是否還存著當(dāng)年的那份真心。
是的,站在碧君對面不遠(yuǎn)處的正是讓碧君心心念念了六年的平哥哥閆子聲。此刻,在子聲的心中也充滿了重逢后的激動與喜悅,又夾雜著百般的不解與疑惑。
那一彎新月之下,兩個人愣愣的站在那里,誰也不肯也不敢再多走近一步,縱然心里早已掀起萬丈波瀾,但是臉上仍舊強(qiáng)做出平靜的模樣,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將對方的面容深深的印在自己的心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