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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圖

第十四章 碧草青青

寒江圖 未逢君 5020 2018-11-10 12:01:01

  “拒!”

  “嚯——”

  “進!”

  “嚯——”

  “攻!”

  “嚯——”

  白天飄蕩在校場上的陣陣聲浪仿佛還在兩耳之間震蕩。

  高臺上陳列了數(shù)只滿裝金錠銀錠的大木箱子,每只木箱邊框皆以鐵釘鐵皮加上牛皮加固,打開的箱蓋使金銀暴露在陽光下,更加金光閃閃。

  “賞!”

  成言手中捧著一卷厚厚的花名冊站立在高臺上,粗著嗓子向立于底下一批新兵里的勇猛之士以示封賞。

  目的有獎賞勇士,激勵奮勇,再者,可以順便凝聚收買人心,可謂百利而無一害。

  此處所有犒賞所用的金銀,并非是朝廷特意撥下的款項,而是尉錚從家中庫房搬出來的,先前由他們一路從新安城運往河口鎮(zhèn),這樣說來,他們一行人這一路不像前去就任,倒有點像是鏢局押鏢的。

  眼前彌漫的滾滾黃沙,也還如同那肆虐的海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一轉(zhuǎn)眼就是天黑,新兵被自己的教頭操練了一天,現(xiàn)在都拖著疲乏的步子結(jié)隊回伙房吃飯了。再晚些,河口鎮(zhèn)的荒郊野嶺住家稀少,鄉(xiāng)村尋常隨處可見的炊煙犬吠也稀罕,連夜晚的溫度都比人煙浩穰的城鎮(zhèn)低上好一些。

  賬內(nèi),只有一莖燈草還浸在一汪燈油里亮著如豆的光芒,一片幽暗的黃色撒照在賬內(nèi)的一物一件上,時光仿佛在他身邊靜止,周遭顯得格外安寂。

  今晚不必于夜間批閱文書,這個亮度在晚上照明剛剛好,光亮不會太明亮刺眼,讓一切都帶著一種綽綽約約的美感,能靜下心來,倒也顯得閑適了些。

  尉錚從銅盆里掬起一捧清水洗臉,在洗后靜置片刻,盆底沉了一層細膩的沙。

  但凡從校場上走過,腳步帶起的塵土便會不經(jīng)意間依附于布料,不必真的在沙子里來回地翻滾,在清洗衣物時往往也能洗出一盆半渾濁的黃沙水來,若此時嘴是張著的,稍后上下牙齒再咬合,就會像在吃白米飯的時候咬到沙子一樣,在后槽牙磨得“沙沙”地響,那種感覺,一旦想起來就是止不住的一個激靈。

  今天尉錚沒下校場,但是午后沙場點兵,十分不巧的,這場人腳步踩起來的沙塵,被四處流竄的風一帶,帶著旋兒,卷起了覆蓋于地的黃土全吹向了高處,讓站在點將臺上觀閱的人也蒙了滿頭滿臉的黃沙。

  不過,他都已經(jīng)習慣了。

  尉錚剛擦干臉上手上的水坐回桌前,就聽見帳外有守衛(wèi)通報,不久就是撩起布簾的聲響,一個小兵樂呵呵地捧著一只貼了張紅紙的壇子走進帳來。

  “稟四鎮(zhèn)將軍,我是在小楊副將手底下當兵的。這個是小楊副將讓我給你送過來的?!?p>  “二月二,龍?zhí)ь^,在我們鄉(xiāng)下都要喝這種藥酒,禁百蟲,強身健體。我們將軍曾在附近村子當過差,與他們十分熟絡,不久前有百姓們特意結(jié)伴送來幾壇,”小兵拍了拍那只光滑的醬色的酒壇,笑著道:“這壇還沒開封,小楊副將說,讓你也體會一下我們河口鎮(zhèn)這邊,淳樸熱情的民風?!?p>  健談的小兵身上也有很重的風沙,顯然也是剛剛跟著小楊將軍從校場那邊回來,還沒來得及吃飯,就巴巴地又跑過來送酒了。

  小楊將軍曾當差的村落,那些村民們?nèi)魶]有駕馬車,步行過來也要花費些時辰,這么遠就只為了送幾壇酒過來。這樣看來,這小楊將軍和村民們關系的確是不錯。

  驚蟄過,百蟲蘇。

  尉錚從小兵手里接過那壇貼的大紅紙上用毛筆寫著“雄黃酒”的酒水,瞇著眼睛和氣地笑道:“回去了替我謝過小楊將軍,告訴他,有心了。”

  這位小楊將軍差不多跟他同歲,是楊將軍的親兒子,他們父子倆同在這河口營當差,有時底下的人都叫“楊將軍”,于是軍中為了區(qū)別開兩位,就給楊將軍的兒子“楊副將”前加了個“小”字,稱呼為“小楊副將”。

  “將軍說了,同僚和同僚之間就應該相互幫助,哦,他還說過他很喜歡你?!?p>  尉錚表情倒無甚大的意外,甚至還笑著對他說:“好,我知道了?!?p>  軍中的漢子一向粗獷,更加不拘小節(jié),在這種情況下說喜歡一個男人,多半就是說喜歡這個人的為人。

  果真,那小楊副將的原話就是:我比較喜歡這尉錚的性子,欣賞他的處世風格,生在這滿眼繁華錦繡的帝都,將來注定會享世襲官職俸祿,卻無半點心浮氣躁,還能如此盡心盡力為主謀事,著實是難得。

  偏偏他遣派來送酒的小兵說時記不全了,只囫圇說了個大概,而這個大概還帶著點歧義。

  那小兵左臉頰處有一塊青棗大小的白斑,邊緣凹凸不平,像沾了一塊白漆,應該是從前生病留下的,他不笑的時候表情有些兇,一笑起來眉眼協(xié)調(diào)了,就讓人覺得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這樣的人在這里好像有很多,以前肯定也有不少。

  偏頭看了一眼那酒,尉錚知道這酒是喝不成的了:軍中有法紀明令,若非非常時期,禁止將士在帳中私自飲酒。為上者,明知故犯者,皆罪加一等。

  小兵走后,尉錚隨手將手中的酒壇放在桌子上,看了他一會兒,拿起架在架子上的長劍就走出了帳,在空地上酣暢淋漓地舞起劍來。

  近日來公務繁忙,被文書,被演習纏住了手腳,等到拿起了劍,這副束縛許久的身體好像終于能放開了一樣。

  一整套繁復高明的劍法,在他手下行云流水一般。

  尉錚自小外出離家拜師學藝,跟著師父習得劍術精湛,他的招式變化多端卻也花哨,江湖上安身立命,出出風頭可屬上乘,但帶著這十足的江湖氣,這樣的打法在沙場上難免會吃虧。于是后來從了軍,將所學兩相糅合,就成了現(xiàn)在所看到的尉錚。

  長劍劍身閃著白光勢如破竹,氣勢如虹,輕薄的三尺青鋒生生舞出了刀棍兇狠奪命的氣勢來,令人聞風喪膽,膽顫心驚。

  幾次劍氣直指她藏身的那棵大樹,使蔥蔥蘢蘢的樹葉紛紛無風晃動,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來,躲藏在樹冠上的一條人影卻一動不也敢動。

  她曾放眼要隨尉錚入營,此時此刻,藏在暗處的自然不是流光自己,而是她先前煞費苦心用蛇骨草做出來的傀儡。

  但看著別人拿著劍在眼前晃來晃去,流光一度慌亂以為是自己已經(jīng)暴露人前,后來發(fā)現(xiàn)只不過是虛驚一場。流光忍不住往肚子里咽了好幾口口水,可是著實瘆人得慌,好在現(xiàn)下天色足夠暗沉。

  流光提心吊膽了一陣子,尉錚許是累了,一個收勢就停了下來,讓她的心又好好地放回肚子里——如果說,這副傀儡也能和人一樣有心的話。

  鄉(xiāng)下地方格外安靜,是就算城里夜間無人走過的街巷也無法比擬的。堆起的火堆燒得竹子噼啪作響,但感覺也仍舊是靜的。此刻天尚未黑透,顯得篝火不這么明亮,仿佛可有可無一般。

  尉錚持著長劍緩緩向著樹下背光走近,看來沒有十分防備,卻還是離了樹干有十步之遠。

  他只奇怪地“咦”了一聲,好像是突然間看到了什么,就又走開了。流光被這一聲引得心中好奇,也側(cè)身偏頭透過繁密的枝葉往下看,她只看到了一張小矮桌擺在了樹后,剛剛尉錚舞劍的時候,正好被樹擋住了。

  桌子是用就地取材砍伐下來的樹劈成木板拼接而成,木質(zhì)粗糙松散,木芯的紋路清晰可見??茨p程度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上面還有幾道被刀斧砍過,深深淺淺的砍痕也被用得光滑。

  現(xiàn)在看來,這些刀砍斧鑿的痕跡也不知是它作為木頭的時候留下來的,還是已經(jīng)作了桌子的時候留下來的。

  它擺在這里,若是日頭正猛,樹蔭會為桌邊圍坐的人遮蔽烈日,可是,流光望了一眼十余丈以外的軍帳,若真是這種天氣,誰會放著帳子不進,坐在室外遭這份罪?

  是了,蛇骨草汁液香甜,又一路上翻山越嶺抄近路,走的都是人跡罕至的地方,于是除了沙石敗葉蛛網(wǎng),也吸引了無數(shù)蟲蟻攀爬到了身上,有各個品種,而且數(shù)量頗多。

  到了尉錚的這荒郊野外,招得就更多了,好在見此場面的不是阿右。

  思索間,通過傀儡的感官,她見尉錚已反手背劍進了帳,耐著心候了一會兒,待他再出來時手上的劍沒了,懷里多了只尋常尺寸的酒壇徐徐走過來。其實她也不確定那究竟是不是壇酒,只不過,此時此情此景,他總不會是把軍中伙房里腌制的榨菜給抱出來了吧?

  距此處大約三百里之外,尉府中一座僻靜小院里,流光緊閉雙目,全神貫注地用師父傳授的古術操縱著遠離自己的傀儡,有阿右在門外替她守著門,這讓她大可盡力去放手一試。

  河口營中,不負所望,尉錚于桌前坐下。

  不久之后,他倒了幾口酒進粗瓷碗里,將久置于此蒙的塵和酒倒掉。如同驛站或是于行路中途設置的小茶鋪,露天擺放的茶碗即使是剛擺出來的,不久也會蒙上一層薄塵,想要喝到干凈的茶水,這時候就要先斟上小半碗茶水,然后和著水倒掉里面的沙塵。

  可見尉錚少年時就混跡江湖,十分了解這些門門道道。

  區(qū)別于在尉府時,尉錚身上的衣服料子比往前下了一個檔次,看著沒了當?shù)鄱脊痈鐣r的富貴氣,倒是多了幾分混跡江湖的瀟灑不羈。

  流光松開搭在腰上的手,放棄用阿右為此次出行特意準備的毒。雖然用上了暗殺就不會是單打獨斗的公平,但用毒還是為他們這些習武之人所不齒。

  無暇顧及其它,流光趁機翻手念咒,風中的傀儡大膽的向前探步,單腳踩在樹枝上,只是未曾留意樹冠上久積的灰塵輕飄飄飛下,紛紛落到尉錚剛剛新傾入碗的雄黃酒里。

  而樹下,幾粒塵漂浮在酒水上,卻污了整碗的酒,覺察到此的尉錚立刻蹙起劍眉不悅地抬頭往上看去。

  流光的心緊隨著咯噔跳了一下。

  這時,頭頂上卻是一只很大的烏鴉,撲棱著一雙漆黑翅膀離開樹冠。這黑鳥在民間是將要見噩運的前兆,但在這附近卻有很多的烏鴉,常常是一棵樹上站了烏壓壓滿樹的烏鴉,鳥叫聲聒噪震耳,樹腳下也是滿地的鳥糞。

  話說,這只大烏鴉堪堪在他頭頂筆直飛過,又發(fā)出一串怪叫,才慢慢隱入了頭頂?shù)穆L夜。

  流光也不知道樹上有這么只烏鴉,能正好解了她的困境,于是心中念到,天助我也!

  夜風乍起,吹過草木沙石,掃過人的身上和桌前的酒碗,瞬間酒氣彌漫,雄黃的味道讓周圍的蟲蟻都不敢靠近,都遠遠地繞開。

  見他竟絲毫也不介意酒已經(jīng)沾了灰,一手端起酒碗到鼻前淺淺嗅了嗅,盯著桌上的酒低聲慷慨唱到: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這是一首慷慨激昂的古老戰(zhàn)歌,抑揚頓挫的音調(diào)在夜里高高低低地響起,心中憤慨,歌聲在夜空中如夜梟般飄蕩了很久。這首歌經(jīng)千百年烽火繁華的年月洗禮,依然為如今的將士們所吟唱,果然激昂士氣。

  待一曲歌唱罷,尉錚方舉起酒碗欲飲盡碗中所盛。

  流光手上漸漸放開腰間的藥粉,探手摸向纏著亞麻布布條的刀柄。

  她自小跟隨師父學文習武,只偏偏不通音律,欣賞不了它的美感,況現(xiàn)在也沒有這個心境,之所以耐著性子聽完,只為預備著趁他喝酒的時候,視線受阻,再從埋伏的地方一躍而下,揮刀斬斷他露出來的那一截脖頸。

  于是流光低頭四下張望,在樹上找了個更適合的位置。

  正待下一步動作,命運的猛虎又出其不意地跳出來作亂,擾清寧,打亂了一切原本的順序。

  有一個女子說話的嘈雜聲音傳入她耳中,似乎是在很靠近她的地方,那聲音在腦內(nèi)回蕩,久久不去,但沒有一次聽得清在說些什么。她心中正疑惑,是哪里來的女子?明明軍中禁止女子出入其內(nèi),流光四下一望也沒能見到有除了尉錚以外的其他人。

  可是,好像,混在一起的好像還有阿右的嗓音。

  “一定是阿右在府里遇到了什么事了!”

  作法期間最忌分神,得知事有異變,已經(jīng)超出了掌控范圍,就很可能會有危險,流光馬上強制按下心神,穩(wěn)定神思,卻無奈,終究還是不由地分神擾了神志。

  霎時間不由分說就是一口鮮血從嘴里吐出來,發(fā)覺剎那已然為時已晚,自顧不暇。

  屋漏偏逢連夜雨,才稍稍穩(wěn)住被打亂的氣息,傀儡也不受控制的從樹上跌落在地,她隱隱有感覺下落時不知被什么硬物猛地打中兩眼之間,雖然不痛不癢,但和軟綿綿的傀儡相碰發(fā)出一聲悶響,若是真人,被這樣重打中了鼻梁,必定要暈厥過去。

  傀儡沒有多少重量,以稻草為四肢,以蛇骨為主心,輔之以蠱術,五體投地地摔了一個大馬趴,也只是一聲似衣服從屏風頂上滑落的輕響,不注意還以為是哪里的一只夜飛的鳥翅膀碰到了什么東西。

  一通的手忙腳亂,流光真正反應過來,能再次控制傀儡,掌握它五感的時候,她帶著點點僥幸地微微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兩人的目光穿透一丈半的夜色,于那一刻,雙雙觸碰。

  尉錚已經(jīng)看見她了。

  真可謂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今日她的黃歷應是不宜出門,不,應該寫的是諸事不宜。

  此時對于她已是避無可避,要么硬著頭皮硬碰硬,與之惡斗上一場。流光拿劍在自己的一條衣袖上擦了擦,一下碾死了好幾只八腳蜘蛛,也擦去了兩刃上不少毒。

  尉錚面無表情,依舊冷靜自持,似沒有防備的模樣,手邊沒有剛剛那把長劍,他卻也不甚在意。

  只不過他下意識稍微動了動右腿,因在那里綁了一柄削鐵如泥的短刀,用以防身。不過,現(xiàn)在估摸著還用不到它。

  夜風吹得衣衫盡貼向身體簌簌輕響,見眼下情形,流光已然紅了眼,輕挑著兩條淺淡的長眉,嘴里冷笑一聲,心中只想著不顧一切大干一場。

  只有一個念頭在頭腦里愈來愈強烈,已呼之欲出:“哼!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木桌上的條條道道刀斧痕跡在月光和火把照應下,依舊明顯,尉錚就坐在這樣一張桌子擺開的酒碗前,一手半握成拳扣在桌上,另一只手隨意搭在一條大腿上,雙目靜靜地平視著她的眼睛,說話的聲音依舊那樣平淡。

  現(xiàn)在想來的,當時的他,比之當夜的月光,兩者不分伯仲。

  “你,過來?!蔽惧P如是對她說道。

  莫非,事有轉(zhuǎn)機?

未逢君

文中涉及詩詞出自《先秦·邶風·擊鼓》   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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