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燈節(jié)倏忽就到了。
若嬋換了一身侍女的裝束，做了一副人皮面具，一戴上就儼然化身成了另外一個人。之所以要戴上面具，純粹也是因?yàn)榘⑵庞X得她從未出過神壇，此番第一次去鎮(zhèn)上，怕作為翠谷壇主丟了面子，是而最終二人商議，決定化身成為阿婆的侍女。也虧的她平時沒事的時候就喜歡鼓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東弄弄西弄弄還真被她折騰出一身的做人皮面具技藝。好在這個秘密也只有阿婆知道。她一早屏退了侍女，來到了阿婆住的月盈閣。她心中有激動不是假的，畢竟是第一次出神壇，各種情緒在胸中醞釀得就跟翻了的壇子，一個味兒竄著一個味兒。好在面上仍然是古井無波的樣子，阿婆很滿意，兩人一前一后走向了大堂。
兩大神壇的人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峻棲神壇的人去了兩個，一個是當(dāng)日大殿中的青衣人，似乎就是叫青衣。若嬋的頭垂著，目光轉(zhuǎn)向第二個人，這個人身著紫青色長袍，腰處別上了一個玉質(zhì)的腰封，玉色清透，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我很有錢”的氣勢，若嬋心中一動，這么風(fēng)流的穿著，倒是像極了......她目光上移又馬上垂下了頭。
衛(wèi)成炎！
若嬋此刻心跳如鼓，雖然自己精通易容之術(shù)，但也只有阿婆夸贊過自己的易容術(shù)高明，她完全沒有把握別人是不是也覺得高明。她定了定神，想起自己以前易容之后在神壇內(nèi)大搖大擺地穿梭的時候，路上沒有一個人認(rèn)出自己，甚至日照殿的管家都呵斥她不要隨意走動，想來一般人都該是認(rèn)不出來才對。這樣自我肯定一番之后，若嬋鼓起勇氣，重新看過去，這時兩大神壇的人正在和阿婆客套，無非是為何不見苗壇主，阿婆回答壇主有事不參加云云。這一看，好巧不巧衛(wèi)成炎也正好往這兒看來，他沒有加入他們的對話，只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站在那兒，四處打量著，看到若嬋的時候眼神頓了頓，又自然地移開了。
若嬋面不改色，心中倒是舒了一口氣。順勢向旁邊看去，中原神壇來了三個人，都是在大殿上見過的，其中的紅衣女子叫做傅輕虹，是中原神壇的右使，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旁邊一個人身著黑色斗篷，平視只能見到尖削的下巴，一雙枯瘦的手疊放在前面，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應(yīng)該是中原神壇的客卿苦音老人了；最后一個人衣著倒是可愛得緊，一身月白色的麻布衣裳，外面套上了一個灰色的褂子，雖然穿著隨意，但是舉止之中不難判別出這個人就是中原壇主的小兒子林成傲，倒也還是孩子心性，林老壇主想來也是想讓兒子見見世面，這才讓年僅十歲的林成傲一同南下參典。林成傲一臉稚氣未脫，一副想要東看西看卻偏偏又得假裝嚴(yán)肅的樣子讓若嬋忍俊不禁。為了避免誤會，她趕緊低下了頭。
寒暄了不久，眾人就上了神壇馬車，天色日中，到清泉鎮(zhèn)的時候，該正好趕得上天燈節(jié)開場。
西南地勢崎嶇，路途顛簸，若嬋卻一點(diǎn)也不覺得疲憊，時不時會掀開簾子看看外面的景色，雖然跟神壇內(nèi)相差無二，在若嬋眼中卻是云泥之別。阿婆閉著眼睛道：“少看，少言，少聽?！比魦裙怨苑畔铝撕熥?，壇中雖然現(xiàn)在奉她為壇主，但阿婆幾十年壇中的聲望已經(jīng)不能動搖了，若嬋有時候也會想，自己對阿婆的感情到底還是很復(fù)雜。當(dāng)初如果不是阿婆，她不會跟生父母分開，也不會跟小姝分開，但此刻自己穿的綾羅綢緞，吃的海內(nèi)珍饈，又哪樣不是阿婆給的呢？甚至當(dāng)時他們完全可以殺掉自己取出翡翠蠱，也是阿婆一意孤行保了下來，她才得以存活至今。
想到此，若嬋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家村的記憶已經(jīng)變得非常遙遠(yuǎn)，好像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她依稀還記得每一年天燈節(jié)的時候，隨父隨母都會給小嬋和小姝置辦新衣裳，一家人會提前一個時辰出發(fā)前往清泉鎮(zhèn)，到的時候天燈節(jié)往往還沒開始，她和小姝就會繞著街上無數(shù)的天燈尖叫奔跑，她們對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喜歡的緊，待到這些天燈飛在天上的時候，也便是她們最期待的時刻了。
這兩日若有若無的思緒都會繞回九年前，這次的天燈節(jié)，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去呢？到時候，是不是能夠把自己認(rèn)出來？
若嬋一心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不知不覺馬車已經(jīng)停了，阿婆咳了一聲，她才幡然醒悟，趕緊扶著阿婆下了車。
外面已是黃昏，天色仍舊明朗，晚霞耀眼。若嬋站在阿婆身后抬頭看去，一時被這樣的夕陽迷醉了眼。事實(shí)上日照殿的夕陽也是很美的，只是若嬋卻怎么也品不來今日的感覺。
及時收回了心，一行七人行進(jìn)了清泉鎮(zhèn)。鎮(zhèn)中早已熱鬧非凡，街道寬敞，可容八輛雙軌馬車并行，市肆林立，天燈琳瑯滿目，家家戶戶的人都出來了。天燈的規(guī)格有很多，四四方方的，圓的，形似魚的，形似龍的，縱然若嬋在心中默念了無數(shù)遍“戒聽戒看戒言”的教誨，她仍然忍不住睜大一雙杏眼左顧右盼，更遑論林成傲了，只恨不得自己能夠長出五雙眼睛，前后左右各一雙，頭頂再一雙才能把這四面八方的熱鬧看清楚。
一行七人太過顯眼，阿婆為了方便，已經(jīng)帶著苦音老人，青衣和傅輕虹走到了前面，原本想帶衛(wèi)成炎一同前往，卻被對方以自己“不舒服”給粗糙理由地婉拒了，阿婆無可奈何，臨走時看了一眼若嬋，意思是衛(wèi)成炎就交給她對付了。若嬋頓時覺得有了壓力。她腳步加快，想跟上阿婆一行人，自己跟衛(wèi)成炎待著未免太過危險，萬一被認(rèn)出來了，第二天西南神壇方圓百里的頭號八卦應(yīng)該是：震驚！翠谷神壇壇主苗若嬋換侍女裝現(xiàn)身天燈節(jié)！若嬋想想頭就大了。她領(lǐng)著林成傲，對著衛(wèi)成炎使了一個善意的眼色示意跟上阿婆他們，衛(wèi)成炎恍若未見。吃了冷門羹，若嬋反倒心下稍寬，這至少證明了自己的易容術(shù)并未被衛(wèi)成炎識破，既然如此也不必再趕路，這么想著，原本匆忙地腳步也緩了下來。
舒服的時間總是會被很快打斷的，找事兒的是林成傲這個小鬼。
“你，給我買一個天燈?！绷殖砂磷叩揭话胪Ａ讼聛?，目光看向若嬋，指使道。若嬋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事實(shí)上這是除了阿婆之外第一個人這么頤指氣使地對她說話。林成傲見若嬋沒反應(yīng)，用力扯了扯若嬋的袖子，表示自己的極度不滿意：“喂！我要一個天燈！”若嬋心中之前對這個孩子形成的好感此刻煙消云散。
她瞇了瞇眼睛，還好作為易容師的基本功就是，除了易容，還得學(xué)會效仿被易容者的舉動，神態(tài)，包括聲音，她并沒有忘記此刻的自己是一個侍女，若嬋壓著聲音道：“林少爺，請問您是想要哪個天燈呢？”叫一聲姐姐真是很難為這個小朋友了。
“那個！”林成傲指了指其中一個龍形的天燈，通體青綠，約莫人高，下方垂著一個碗粗的蠟燭，大大方方地被放在了店門口。圍觀的人很多，都在為這個工藝而驚嘆，若嬋心中嘀咕著，這個林成傲胃口實(shí)在不小，一點(diǎn)就點(diǎn)了一個鎮(zhèn)店之寶。若嬋朝掌柜的使了使眼色，手在袖子地下晃了晃，問道：“掌柜的，你這風(fēng)箏怎么賣的？”掌柜見到若嬋袖中晃動的銀票，又看了一眼林成傲，頓時變得聰明極了，嘆息道“客官好眼力，這可是我們的鎮(zhèn)店之寶，是燈老大我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糊好的‘龍行天下’，可惜這個是不賣的，我還得留著攬客人呢，客官對不住了啊。”若嬋很滿意，轉(zhuǎn)過頭對林成傲做出了一扼腕的表情，做足了戲：“太可惜了，要不林少爺換一個別的吧？”開玩笑，這么大的風(fēng)箏她可拎不動，這林小鬼更別說了，難道最后買來讓衛(wèi)成炎拎嗎？要是被阿婆知道了自己如此怠慢客人那是幾條命也不夠花。
然而小鬼總是有自己的想法，林成傲賭氣道：“如果不是這個‘龍行天下’，我就不要了！”若嬋心中正要舒一口氣，只聽得林成傲轉(zhuǎn)向店家說道：“今天本少爺就像要這個天燈，你說吧，多少才肯賣！”
燈老大心中一樂，正要準(zhǔn)備扭捏扭捏這就出手，但看到若嬋凜冽的眼光，還是猶豫了一下，再看到若嬋袖中的銀票多了一張之后，就干脆地說道：“小少爺實(shí)在對不住了，這個真不賣?！辈恢懒掷蠅髌饺站烤故窃趺唇倘说模趺瓷鷤€小兒子屁事兒這么多呢！若嬋拉著林成傲的手一邊說著“小少爺咱們還是別為難燈老大了”“咱們快走吧，要錯過放天燈的時間了”說著便準(zhǔn)備把林成傲拖走。
林成傲的倔脾氣上來了，他沖到攤子面前扔下一塊玉佩，大聲道：“此乃冰寒玉，是工匠自極北之地掘地百尺才發(fā)現(xiàn)帶回的，買下你這條街都夠了，我就買你的‘龍行天下’，你賣是不賣！”語氣中不無得意。
燈老大呼吸一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塊玉，雙手都在不停地顫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好的玉??！賣！賣！當(dāng)然要賣，他也顧不得看若嬋猛眨的眼睛，張口準(zhǔn)備應(yīng)了這個單子，這玉到手，還辛苦做什么燈籠店啊，可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若嬋眼看不妙，事情搞大了，她完全沒有預(yù)料到這個林成傲這么“視金錢如糞土”，自己相形之下真是囊中羞澀有辱神壇神威，她心中百感交集，正準(zhǔn)備趁衛(wèi)成炎不注意把林成傲直接打暈帶走完事兒，耳邊突然響起了衛(wèi)成炎不咸不淡的聲音：“小少爺真是闊綽?！?p> 若嬋只感覺林成傲的身形頓了一下，只見得林成傲迅速把冰寒玉揣回了懷里恭恭敬敬地對燈老大說：“既然這是掌柜的鎮(zhèn)店之寶，成傲就不奪人所愛了?！闭f罷埋著頭直直朝前沖去了。只剩下燈老大和若嬋目瞪口呆的臉。
燈老大在短短的半個時辰里經(jīng)歷了一生的大起大落，目光呆滯地目送著林成傲遠(yuǎn)去的背影，雙手朝前招著，若有所失。若嬋更是百思不得其解，看向衛(wèi)成炎的目光充滿了懷疑，為什么感覺林小鬼這么怕衛(wèi)成炎，還是衛(wèi)成炎背著自己使了什么小動作。來不及思慮太多，若嬋直向林成傲消失的地方奔去，衛(wèi)成炎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天燈節(jié)人太多，要是走丟了就是十個侍女也熄不了林老壇主的怒火啊！
然而就是怕什么來什么，明明林小鬼跑了幾步若嬋就跟著追出去了，此刻他的身影卻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淹沒在了人山人海里。若嬋只覺得頭皮發(fā)麻，這么多人，小孩兒也不少，大家推擠著朝前走，她覺得要找到林成傲簡直如同大海撈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