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今夜燈火如晝，以慶賀城主的大喜——我的第七次大婚。我的妻，南喬，這么喧鬧的夜，你可還能安睡？”
周旦、吳恒幾個(gè)都喝得失了分寸，吵著要去鬧新房，見一見漂亮的新娘子。
“別說得你們幾個(gè)沒去過尋芳閣似的，姑娘見得還少，一個(gè)月軍餉全砸那兒吧！”
“城主，話不能這么說，”吳恒一身酒味，熏得我直往后退，“嫂子天仙一樣的人，我們哪見得著。難得今天好日子，讓兄弟幾個(gè)飽飽眼福！周旦，你說是不是？”
周旦笑著飲了一大杯。
我招呼人準(zhǔn)備涼水，一人一杯給醉的幾個(gè)潑過去?！岸汲妨?，省的回去你們婆娘釘板伺候?！?p> 我抽身走人，徐徐夜風(fēng)把我僅有的醉意都吹散了。心頓時(shí)覺得空蕩蕩的。本想遣人告訴新娘子不過去了，轉(zhuǎn)念畢竟還有數(shù)面之緣，不能讓人太難堪。
“今晚你在這里睡下，明天搬去西苑。你可以去夫人面前轉(zhuǎn)悠，這邊少來，有什么需要的告訴下人。”
懶得再理，我徑直回到書房。還是一個(gè)人清閑。
早上按規(guī)矩新婦要上茶，南喬昨晚沒露面，我還想她是不是就不打算出現(xiàn)。結(jié)果看見她正端坐著飲茶，表情是沒有表情。我坐了過去，她也沒看我。
“瑯玉妹妹快起來吧。”禮度賢淑。她其實(shí)不比瑯玉大，這樣的稱呼本該好笑，可她兩年來清寡的日子倒使她看起來像年長的婦人，不如瑯玉的青春燦笑。
“瑯玉出身青樓，不識禮數(shù)，恐日后壞了規(guī)矩，還請夫人訓(xùn)話，瑯玉恭聽?！?p> 南喬不期有此，一時(shí)結(jié)舌?？此裏o措的樣子，我覺得甚是開心。
“你自好好侍奉城主，別的也沒什么?！?p> 聽她說出這話，我真的笑出了聲。“夫人怕不好教別人，你要從何談起‘侍奉’？”戲謔的語氣讓她臉色漲紅，低下頭。
我見慣了她強(qiáng)忍委屈不肯辯駁的樣子，次次見次次都要生氣?！敖駜禾鞖獠诲e，要不要去城郊走走？”
瑯玉望著南喬，笑問：“城主問得是夫人，還是……”
我走到門口，看了南喬一眼，她仍低著頭?！胺蛉藙e的事太多，就不勞煩她了?！?p> 我很喜歡來城郊策馬，尤其是見完南喬之后。心里的悶氣非得聽呼呼的風(fēng)聲才能宣泄。此刻我抽的馬狂奔，偏在這時(shí)，瑯玉騎馬一躍而去。這次賽馬讓人酣暢淋漓，心情大好。
“沒想到姑娘深藏不漏，馬騎得這樣好！”我與她并不熟，遠(yuǎn)遠(yuǎn)不到叫“瑯玉妹妹”的地步。不過一次偶遇，聽她顧影自憐，酒壯人膽，便問她“可愿隨我離開？”她點(diǎn)了頭，我便娶了她。
“我跟馬一起長大，當(dāng)然騎得好?！彼故钦f得爽快，“城主心情可好些？”她巧笑倩兮，一雙妙目似乎看穿了我的心，“還生夫人的氣嗎？瑯玉今早表現(xiàn)如何？”到底是風(fēng)塵女子，果然人情練達(dá)。
“你不好奇你還有六位姐姐去哪兒了？”我立定笑說。
瑯玉拊掌說：“城主納妾是為了氣夫人，可惜沒能如意，所以遣走她們另尋良人，瑯玉猜得可對？”她一臉笑意。
我跟著笑說：“可我聽說她們要么無端病死，要么是城主暴戾打死。”上前一步，“你不怕？”
“瑯玉怎會不怕不敬城主，但您是癡情人，不會平白無故殺人?！彼耘f輕松飛揚(yáng)。
我哼笑一聲：“別太自信你的判斷。我勸你還是找個(gè)人是正經(jīng)，你有好去處，我重金送你?！?p> “多謝城主收留，瑯玉記下了?！?p> 瑯玉這邊我暫時(shí)放下，她說的沒錯。我鋪排娶妾是為了刺激南喬。而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驕奢淫逸的名聲，來迷惑朝廷和東南各城。近年來，城邦欲聯(lián)合反叛，我無意參與其中。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廷尚有余力鎮(zhèn)壓。我人前荒唐，表現(xiàn)我胸?zé)o大志，只想別人別打浮城主意，多留百姓幾年康寧。
這次我可借禮單看看各方態(tài)度。朝廷一如往常厚禮，雪城沒有，外加幾處常禮。而蘇城和葉城均是重禮。我正思量，周旦稱葉城有人來訪。
“恭賀城主再娶美嬌娘?！眮砣速\眉鼠眼，看了生厭。
我省去虛與委蛇，直奔來意：“貴城主還是堅(jiān)持要攻打蘇城？”葉城早就多方示意，要我借兵借道，拿下蘇城，分我好處。我之所以猶疑不定，不過是抬高姿態(tài)，多拿好處。想要浮城屹立不倒，絕不能首鼠兩端，保持中立只會喪失主動，受制于人，傍大欺小才是生存之道。
我取出蘇城禮單遞給他?！疤K城許我五個(gè)縣，一萬奴隸，十萬金銀，太摳了，貴主不會如此開價(jià)吧？”
“城主與您一向交好，事成之后想要什么沒有？聽說蘇城美人多得看不過來?！彼嬉詾槲沂呛蒙?。
“事后天大好處我要不起，浮城是玩樂之城，軍隊(duì)是拿不出的。借道可以，但得需貴城主兩萬奴隸來換。我夫人最近有點(diǎn)生氣，別盡拿女人來湊數(shù)?！蔽腋矚g這種簡單的交易，不牽扯太多枝蔓，太貪心，會有人叫你吐出來。
“告訴你城主，奴隸到了，我就開城門?！?p> 這件事中作壁上觀非我本意，想到蘇城轉(zhuǎn)眼災(zāi)禍，生靈涂炭，我于心不忍，奈何逢此世道，我實(shí)在無力他顧。為了浮城的安穩(wěn)，我只有緘口束手。
轉(zhuǎn)到南苑涼亭，看見南喬在墨書，已寫了好厚的一沓。我坐她旁邊，見我不說話，她就更不會開口。這樣也好，一旦說話，她說的總不是我愛聽的，能這般相安無事，也是稀奇。
她從前不愛讀書念字，覺得書中之物總不比自然人事來得有趣。初識她那會兒，我因傷寒失了聲音，將我名字“越邇”寫給她看，她不會念，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叫喚著“月兒”，完全不是我名字該有的氣概。我不能說話，只有追著她跑。那時(shí)我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我會這么渴望她再那樣喚我。
“天色暗了，仔細(xì)傷了眼睛。從前你不喜歡。現(xiàn)在補(bǔ)得過了頭。”
“沒有，今天才寫。城主有事嗎？”她現(xiàn)在對我說話就局促，“是不是為哥哥沒送來賀禮，興許忘了，我已經(jīng)叫人……”
一盆冷水澆下。她如今就有這個(gè)本事，輕易就能激怒我?！胺蛉耸窃搶δ锛胰硕嗉訂柡?，興許以后沒了，就遲了。”
我隨口一說，豈料她臉色大變：“為什么？雪城出什么事了嗎？”
雪城是她的死穴，真是百試不爽。“聽說朝廷有新動向，不知是不是沖小叔子去的。你還是勸他們小心為好?！边@話沒有根據(jù)，是我推測葉城攻打蘇城，朝廷應(yīng)該會派兵南下干預(yù)。拿來嚇?biāo)?，心在后悔卻也覺得痛快。氣她何時(shí)會花點(diǎn)心思來關(guān)心我！
我敗興而歸，回書房之際，石徑路邊看見瑯玉和周旦說話。我沒有出聲，我著實(shí)想知道他倆有什么交情。
“瑯玉，聽說城主沒有……你愿不愿意……”我倒從來沒見過周旦有這么“低聲下氣”的時(shí)候。
“我不愿意?！彼麛嗑芙^，背過身，沉靜的表情，“周將軍，瑯玉自小無人照拂，靠自己經(jīng)營打算，我想要的是有個(gè)人堅(jiān)定地護(hù)著我，不問情由。比如在尋芳閣時(shí)，我有想過那個(gè)人是你?！?p> “我不該猶豫?！敝艿┭凵聍鋈唬暗侵饕步^非你的良人，他心中只有南苑那位。”他對南喬一直心有芥蒂。
瑯玉微微一笑：“我不介意沒有回報(bào)的愛，我愛的人可以愛著別人。”
一顆玲瓏剔透心，一雙顧盼生輝目，似乎人間世事沒有她看不透看不開的?？伤f這話的時(shí)候，眼里的眷戀溫柔，卻是怎么也不會被她的笑掩蓋了去——她說的不是我。
后來，她清酒祭奠，跪望著天邊，眼淚簌簌而下。“公子，你走好?！蹦菚r(shí)我才明白她的超凡脫俗不過是太早明白人生無望，所以一切對她來說無可無不可——包括用她的良善無害迷惑眾人，可惜我竟渾然未覺。她是個(gè)好姑娘，我一直這么以為。
之后我吃著瑯玉送來的點(diǎn)心，贊嘆她的好手藝，說著她未來的夫君真是好福氣，笑問介紹周旦給她可好？
“堂堂將軍，瑯玉怎配得上，城主再費(fèi)心，我感激不盡?！彼笆职葜x，笑容過后是一聲嘆息，“何況城主和夫人還沒和好，我總想盡份心。城主心結(jié)……”
我的心結(jié)或許永遠(yuǎn)都解不開。
幼時(shí)我隨一幫難民流落到雪城，因?yàn)閭乖谘┏浅情T口，城主南毅，就是南喬爺爺，將我救下。醒來時(shí)，感覺身在天上，慈眉善目的老人，天真可愛的女孩，他們都關(guān)切地看著我。
養(yǎng)病期間，女孩天天都來看我，我阻止了她的喂藥舉動，她就只陪我說話。她告訴我，難民全部被安置好，以后穿暖吃飽，再不會受苦了；她告訴我，雪城山好水好什么都好，人人安居，幸福美滿；她告訴我，雪城沒有下過雪，但她相信有一天會的，漫天飄雪，一定很美……
她的聲音好像有魔力似的，讓我沉浸其中，讓我忘了從北一路走來，目睹的都是流離失所，路有凍死骨；寒冬臘月，雪下未亡人的慘狀。讓我忘了我跟她本不熟，卻一下子就熟悉親近。
老城主總是大笑著看我們，“喬喬，小邇，慢點(diǎn)跑，仔細(xì)摔著！”
自由奔跑，無拘無束的日子結(jié)束在我十一歲那年。老城主看我身子骨好，要我到軍中歷練，甚至親授我武藝。南喬大哭，拉著我的手不放，老城主第一次呵斥：“不是小孩了，男子漢就要從軍，萬不得已還要上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我知道南喬的父親就是戰(zhàn)死疆場，但我不怕，反而內(nèi)心充斥著興奮，熱血沸騰。
我在軍中結(jié)識了周旦、吳恒一幫兄弟。我們參加軍隊(duì)操練，切磋槍法，晚了就睡在軍中。有時(shí)候，南喬偷偷來看我，我還有精力打出一套拳，讓她拍手稱好。偶爾我也會靠著她，喊著訓(xùn)練好累好苦，她聽習(xí)慣了就不再安慰我，反而故意說“我去求爺爺明天不讓你去軍中”，我騰地起身，一下精神抖擻。
就是這樣，我們還有使不完的勁，還要打抱不平。我出手教訓(xùn)了南喬的兩個(gè)兄長，欺良霸市的紈绔子弟，我真應(yīng)該往死里揍！得意忘形的我完全不在乎跪在堂下的將是未來雪城之主。
少年鮮衣怒馬，我自聞雞起舞。十六歲，我第一次帶兵，就打退了滄城的進(jìn)攻，厲兵秣馬，大獲全勝，好不威風(fēng)！城主犒賞三軍，那一夜，我、周旦、吳恒大醉三天。
彼時(shí)我們壯志凌云，誓要干出一番事業(yè)，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方不失英雄本色。卻不知道原來年少輕狂，輕言抱負(fù)，是要付出血淚的代價(jià)。
我跟南喬訂婚那晚，城主提起要我離開軍隊(duì)，跟他學(xué)習(xí)治城之道。我酒氣上涌頭腦發(fā)熱，不假思索地拒絕。去武從文，怎是我想要！全然沒想到更深一層。城主年事已高，有心主持雪城百年，奈何天不假年，朝不慮夕。那份暮年悲痛，我沒能體會到。
終于一次征戰(zhàn)，南喬傳信，城主病重，叫我速回。我飛奔進(jìn)城，行至榻前，見到的卻是已然白布蓋身的城主，身體還散發(fā)著腐味。我來不及反應(yīng)，已重刑加身。南氏兄弟拉扯著大哭的南喬。
“哥哥，你說要與他商量，怎可動手傷他。別打了……”
那一刻我痛得就不是身上了，我望向南喬，期望不是我所想。這一切跟她無關(guān)。
“這小子，自小得意，今日不活活打死他，我心頭之恨難消。喬喬，你自己可說不愛他，不會跟他，這般哭哭啼啼，哥哥們?nèi)绾涡拍?！?p> 意識隨著血液流失而離散，我最后記住的只是南喬的一聲哭喊“越邇——”再不是曾經(jīng)的味道。
我命不該絕，周旦吳恒率兵沖來救下我，星夜逃到了涪縣。兄弟死傷過半。
我哪有受過這等打擊，一蹶不振，傷勢不見起色。吳恒忍無可忍，終于數(shù)拳打來。
“你輕信女人，弟兄為你喪命，你還在這兒要死不活。周旦死了弟弟，他沒問你討要，老子今天就打醒你?！?p> 周旦替我挨下，吐了口血：“你不欠我。是兄弟的就振作起來，帶著我們殺回去，找那幫龜兒子報(bào)仇?！弊詈笏拖侣?，“你也想知道南喬小姐為何……”
究竟是被什么鼓舞，我不細(xì)想，重要的是三年之后，涪縣成了浮城，銅墻鐵壁，無人敢欺。終于我兵臨雪城城下，南氏兄弟慌忙求和，愿獻(xiàn)出南喬。
再見南喬，我還妄想她會跟我解釋當(dāng)年一切，誰知她開口竟是：“懇乞越城主息兵止戈，雪城上下蒙您赦宥，南喬當(dāng)以身相報(bào)?！?p> 三年的日思夜想，結(jié)果不過爾爾。
“可南喬小姐不愛我，嫁給我，豈不委屈？”這是我心中死結(jié)。我何嘗想象不到曾經(jīng)她的處境，老城主新喪，兄長逼迫，她不愿我和她親人再生事端，兵戎相見，因此違心騙我。然而她的苦衷，我可以理解，卻沒法原諒。你我情意就只如此，所以你選了親兄舍了我？
拜祭老城主靈位時(shí)，曾經(jīng)的身心劇痛掃上心頭。身為至親，為達(dá)目的，秘不發(fā)喪，逝者作餌，去禽獸亦遠(yuǎn)矣！
“令妹佳人，與我足矣，但弟兄一路辛苦，不能白來一趟。除了南喬以外，我還要嘉寧一縣。”嘉寧乃雪城富饒之地，劃割此地，如啖其肉。我不重財(cái)富，只是昔日逃難鄉(xiāng)親盡皆在此，安能叫他們失望？
從此，雪城再無讓我注目之物，回望之理，終此一生，希望再不相干。
“然后，你們就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瑯玉心有感觸。
我搖搖頭，苦笑著說：“起初我還有心親近，可她總一副生人勿擾的樣子，我就開始言不由衷。一來二去，我們連對話都很困難。”真心凍在冰層之下，再難破冰而出。
第一次納妾，本是朝廷賞的美人，我留下來再作打算。想要跟南喬解釋，被她一句“恭喜城主”封口，我一時(shí)意氣就給了名分。之后什么葉城送來的歌姬，街頭流浪女子，就都順理成章了。但我始終沒有得逞，南喬沒有為我吃半點(diǎn)醋，留半滴淚。
瑯玉輕聲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后來才想起該是“明明彼此有情，何苦互相為難”。她看得這樣明白，卻仍然利用了我和南喬的誤會，算計(jì)于我。甚至都沒有偽裝，她連真心相待都是致命武器。
南喬身體虛弱，一直沒有根治之法。吳恒找到靈芝拿給我，我叫人送去給瑯玉。吳恒狐疑，說我終于移情別戀，看開了。我懶得理他，難道我要說，瑯玉走南苑走得勤，略懂醫(yī)術(shù)，我托她照顧南喬？
“我拿靈芝熬了銀耳羹，夫人多少吃點(diǎn)。吃好睡好，身體自然就好了。大夫開的藥終歸傷身，倒不如平日注意調(diào)養(yǎng)。”
“謝謝你。”南喬接過，“勞煩你費(fèi)心，其實(shí)不礙事的。我的身子一向這個(gè)樣子，隨它吧?！?p> 瑯玉打斷：“夫人年輕，外面大好光景，怎的這樣消極？池里蓮花開了，改天我們?nèi)タ纯??！?p> 南喬感激地笑笑。
我很少能看見南喬笑，以為她都不會笑了，原來對著別人她還能笑得這樣好看，而我卻只能站在門口偷偷地望。
很快葉城攻打蘇城，久攻不下，蘇城死戰(zhàn)，雙方陷入僵局。如我所料，朝廷暗中派兵支持蘇城，讓我開城門放行。也是，朝廷如何能坐視一方獨(dú)大。葉城開始派人四處求援。
“主上說越城主若派兵支援，拿下蘇城，蘇城東南十縣歸浮城?！?p> 我冷笑，這時(shí)候還在打蘇城主意。沒人出兵，你葉城都保不?。 拔蚁惹罢f了，浮城無兵，愛莫能助，請吧！”此刻多大好處我都要不起。
“那兩萬奴隸——”
“進(jìn)了浮城，你還要的回去?！蔽揖退阙s他們，也未必肯為你等賣命。
來人憤憤而去。吳恒才上前說：“借兵而已，十個(gè)縣，有何不可？若是蘇城贏了，也要記恨我們借道。”
我扶額，示意周旦說與他聽，我怕我會上手。
“蘇城背后有朝廷，還不能開罪。得了眼前利益，以后必定禍患無窮。況且這本就是不義之戰(zhàn)，如何能助紂為虐?！?p> 吳恒反駁：“可是葉城兵敗，實(shí)力大減。以后朝廷收拾我們，沒有葉城屏障緩沖，浮城能抵擋得了多久！“
“一旦出兵，浮城兵力暴露，韜光養(yǎng)晦一朝盡毀，到時(shí)不止朝廷對付，南方各城合縱，浮城死得更快！”
我茶杯扔在當(dāng)中，“你們爭論這些頂個(gè)屁用，我要的是解決之法。”煩死了，想來想去，仍是兩不相幫，伺機(jī)而動。
每次心煩，我都會想到南喬，特別想知道她在做什么。于是，我很沒有骨氣地去找她。
剛到就聽到一聲叫嚷?，樣窕璧乖诘兀蠁棠樕l(fā)白。
“是七姨娘自己昏倒的，摔翻了藥碗?！毖经h(huán)急著替南喬辯白，被她輕叱：“還不快叫大夫。”轉(zhuǎn)而向我，“妹妹怎么樣？”
“叫大夫去東房?！蔽冶е樣耠x開。我知道南喬怕血，免她擔(dān)心。如果那時(shí)回頭，我看見的應(yīng)該是她失落的臉龐。
瑯玉醒來已是半夜，她努力回憶了下才想起，頓時(shí)羞愧萬分：“真是不中用，許久沒看病，病來看我了?！?p> “近來你照顧南喬，大夫說是感染了，出現(xiàn)低燒?！?p> “城主不必感激，瑯玉喜歡夫人，也多受夫人照拂?！彼@樣一說，我就真不感激了。她作揖，“倒是多謝城主予榻之恩。”
她睡在我的床上，是因?yàn)檫@邊離南苑近?！拔移饺斩荚跁啃?。你腰上被碎瓦割傷，還是少動得好?！?p> 她果然扯到傷口，嘶了一聲。突然嘆口氣：“可惜了那碗靈芝。”
“她的病不是一兩碗藥就能醫(yī)治的?！蔽蚁氡磉_(dá)的是靈芝還可以再找。
她點(diǎn)頭說：“心病還需心藥醫(yī)，夫人心有郁結(jié)，這兩日更是睡不好。長此以往，怕是病根難除。”
“你可知是為何？”我記得前兩日，南喬見了雪城人。我向來不過問，只是這個(gè)時(shí)間。
“不清楚?！?p> 我到底自己發(fā)現(xiàn)了原因。一年前，我曾派人密探南方各城，繪制了蘇城葉城等的兵防圖，而蘇城的不見了。這天南喬破天荒來書房找我。
“對不起，我……我偷了你的兵防圖給了哥哥?！彼挥?。
“沒關(guān)系，那是假的。”我無所謂地回應(yīng)。
她抬頭，睜大了雙眼，“你知道……所以你試探我?！彼纳眢w在發(fā)抖。
鬼知道我笑得多難看?！笆?，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不過看在你來了這趟，我還有一句良言相贈，葉城好處，不要也罷，令兄貪利，自尋死路?！?p> 南喬勸不住南氏兄弟。雪城應(yīng)葉城之邀，出兵蘇城。
浮城秘密一處，戎裝待命。
“周旦你點(diǎn)兩萬鐵騎全力攔截雪城兵馬，絕對不能讓他們兵匯一處?！边@場仗葉城絕對不能贏，不然下一個(gè)戰(zhàn)場就是浮城。
周旦大獲全勝，班師回朝，我卻以劍相向，吳恒握著劍鋒，擋在中間。
“你跟老子玩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是不是？你倒是威風(fēng)八面，全殲雪城三萬人馬，置老子與何地？”
周旦俯首：“屬下不是逞威風(fēng)。一干兄弟之仇，五年不敢一日有忘。公器私用，甘愿伏誅?！?p> 我不禁愕然，手中劍掉落。下令將周旦暫時(shí)羈押。
“這次周旦有什么異樣？”我問吳恒。
吳恒不解：“也沒有什么。就是決定狠了些，我勸他被他關(guān)起來了，我想他只是為親弟報(bào)仇，一時(shí)偏激——”
“他弟弟的仇早在兩年前我們首攻雪城時(shí)，他就屠戮了近千雪城士兵為弟陪葬。我裝不知道，是不想告訴一班兄弟他們將軍是個(gè)瘋子！”我沉下心，“他是京都人……”
“臨行前，我看見周旦見過瑯玉姑娘，好像在爭吵什么?！?p> 那夜我去見了瑯玉。她正撫弄花草。
“你們幫我把這幾盆花送去南苑，夫人醒來便可看見?！彼愿劳?，便與我對坐，替我斟茶?！俺侵髡?！”生疏有禮。
“初次見面，聽你說你的身世，當(dāng)時(shí)酒醉不清醒，可否能再聽聞？”
瑯玉微微一笑：“京都人士，父母早亡，被人收養(yǎng)，身不由己，賣身青樓，心不由己。”一如既往坦誠以待。
“好個(gè)心不由己！原來你早有警告，竟是我懵懂不知，自食其果?！蔽夜嘞乱徽杷?，被子碎在手中，“你是如何勸服周旦為朝廷做事的？”
“你懷疑周將軍背叛你？”瑯玉搖頭，一絲苦笑，“他有他的苦衷，也未嘗不是為城主好。”
我冷道：“難道不是為博紅顏一笑？”
瑯玉斂了笑容，“城主何不親自問問，以免后悔?！彼劬νh(yuǎn)處，“城主就是自我揣度得太多，不與人說，所以造成誤會。比如和夫人的——瑯玉告退。”
我轉(zhuǎn)身，南喬已到我面前，一巴掌給得好生痛快。她知道了雪城的事?，樣瘢屈c(diǎn)空隙你都能擺我一道。
“越邇，三萬人，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要?dú)⒐馊f人？”南喬哭著質(zhì)問，“還不夠嗎，你恨我，你折磨了我兩年，雪城沒有欠你什么，你為什么變得這么殘忍狠毒？”
我控制住她的雙手?！拔艺勰ツ悖看粼诟〕枪蛔屇闵蝗缢腊?？你可讓我身受重傷苦熬了三年。差的遠(yuǎn)呢！三萬人又怎么樣，雪城跟你哥哥還在呢?！?p> 南喬難以置信地望著我，“你還要對付雪城？”
我放開她的手，沒有回答。
“越邇，我恨死你了！”她咬牙切齒地說完，轉(zhuǎn)身離開。
連著幾天，我關(guān)在書房借酒澆愁，可惜狗屁作用都沒有。能用酒解的就不是真愁，那我就醉死好了。
吳恒來找我的時(shí)候，看到滿地狼藉的酒缸，聞到我身上的惡臭，才掩鼻把我拖出去，扔在地上。
“周旦呆在牢里，你在這兒喝酒，你們都丟給老子??？”吳恒氣得不輕，冷靜下來問，“朝廷的公文你看了沒有？”
我有點(diǎn)困，打了個(gè)哈欠，不以為意地說：“估計(jì)寫著鳴金收兵，返回京都，論功行賞吧?！蔽铱嘈?，“朝廷的兵馬離開蘇城了？”
吳恒嘆口氣，“三天前，快經(jīng)過溫縣了。”
心中驚雷炸開，要回京都，溫縣不是必經(jīng)之地。雪城！這是朝雪城進(jìn)發(fā)，在雪城失掉三萬兵馬的時(shí)候！
“吳恒，你即刻清點(diǎn)五千輕騎，救援雪城?！?p> 他明白過來，卻立著不動，“你要跟朝廷開戰(zhàn)，這是反叛大罪!”
我看向他，他終于看懂了我的決心。
我叫人押了周旦。
“我向朝廷宣戰(zhàn)了，這里留不得你，你走吧?！?p> “為了一個(gè)女人？”周旦一定覺得我瘋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我冷笑，“那你什么時(shí)候也甘心當(dāng)朝廷走狗？”我控制不了語氣?！拔覄偼ㄖ樣?，要將你軍法處置，似乎她不為所動。”
“我原不指望能打動她?！彪m說如此，周旦看著仍是凄涼，“也并非只是為她，你可聽說過，幼時(shí)我兄弟倆與父親戰(zhàn)亂中走散？”
“你找到他了？”
“他幾年前去雪城找我，死了。”
我一時(shí)無言。看來他是最近才知道，那么是瑯玉說的，而她從南喬處得來的。難怪她探南喬殷勤得很。
“又是為了仇恨？你他媽就可以犧牲無辜嗎？”一條人命，千萬人陪葬，似乎還不是盡頭。我們曾說安民一方，救民于水火，就是個(gè)屁話！
“有些人，是心頭之好；有些事，是噬骨之痛?！爸艿┚従徠鹕?，他竟然在笑，“只可惜，兄弟再不能替你上戰(zhàn)場，看你大出天下。事到如今，一切都該了結(jié)了?！?p> 人說浮城周旦射箭百步穿楊，又快又準(zhǔn)，卻原來出劍也是，眨眼之間，一劍割喉。我攔阻不及，眼睜睜看著他閉眼——目光余處看見瑯玉立在門口。
她低頭，兩行清淚，終非無情。
“城主，夫人不見了?！?p> 此刻這一消息足以令我發(fā)瘋。我瘋狂地跑出去，召集兵馬出城。
“蘇城率兵正往浮城來！”瑯玉擋在我馬前，“你帶兵根本出不去。”
我咬牙切齒：“你們欺人太甚！”
“你若信我，另走一路到雪城，或許來得及救夫人！”
她是在跟我賭，而我沒有籌碼。我若堅(jiān)持帶兵，當(dāng)然可以打退蘇城進(jìn)犯，然而那時(shí)找南喬就遲了。
她們這連環(huán)計(jì)，絲絲入扣，滴水不漏，令人發(fā)指！我希望吳恒能及時(shí)趕到，幫雪城撐住。然而到底還是遲了。
我趕到雪城，望著里面熊熊大火，如火蛇一般吞盡每一寸，黑煙繚繞，直沖云霄。一切都晚了。
南喬已如丟了魂魄的人，跪坐在城門前，面上是被風(fēng)雪吹干的淚痕。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雪城終于下雪了。
南喬攤開手去接，仿似自言自語：“原來下雪是這個(gè)樣子……”
我知道她心如刀絞。“南喬，我們先離開這里?！蔽衣牭綉?zhàn)馬嘶鳴，敵兵就在不遠(yuǎn)處。
“我還能去哪兒？”她扭頭看我，用手拂開胸前的雪，漏出殘缺的“雪城”一角，“你看，雪城沒了?！彼p輕地提醒我。
“越邇，為什么你不救救雪城，救救我？”她就像折斷羽翼的鳥搖搖欲墜。
我抓著她的手，“我想過棄雪城于不顧，可是為了你，我已經(jīng)讓吳恒……”我看見她嘴角流出血，一滴一滴，融進(jìn)了雪地里，“南喬，你怎么了？為什么會這樣？”
她一手撐著地，一手盡力掙脫我的懷抱?！拔曳硕舅帯瓉聿患傲恕銊e碰我！越邇，我拿這條命還你，你別再恨我。我只求來生你我再無瓜葛?！?p> 我手停在了半空，看著她倒下。心無著落，連碰她，我都不能。
雪漸漸覆蓋了南喬的身體。我躺在她身旁，看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不見，只希望雪能將我一起掩埋。
錚錚馬蹄響，來了又去。
“公主，公子出事了。”世間如意者，能有幾人？
吳恒領(lǐng)兵剛到，把我從雪地里刨出來?！叭~城兵半路殺出，拿出拼命的架勢，來遲了，對不起?！?p> 多說已無意義。南喬死了。
人世幾回傷往事，我的往事都不堪回首。南喬的后事之后，我將浮城城主之位交給吳恒。
雪城被滅，葉城茍延殘喘，蘇城元?dú)獯髠?，留下浮城為各方覬覦，朝廷一盤棋贏得真是徹底。好在朝廷也不好過，鎮(zhèn)國鐵柱林大將軍府轟然倒塌，邊關(guān)少了銅墻鐵壁，只怕多事之秋不遠(yuǎn)。此時(shí)，那位真正頂?shù)昧耸碌模f是心有七竅的長公主，卻自我幽禁了。
離開浮城前一晚，有個(gè)人我須得見一見。
我立在門外，看她雙頰帶淚，對月祈望：“公子，愿你來生與公主再無緣份，一世長安?！睘⑾卤芯啤?p> “我以為你永遠(yuǎn)是笑著揣度人心，竟然也會為世事傷感？”
她凄然一笑，盯著手中酒杯：“我十歲就會飲酒，十五歲起就沒一日斷過，不是非飲不可，是我想喝，戒都戒不掉。你說我是不是世俗之人？”她再舉起一杯，“夫人，這杯我敬你，你好走?！?p> 我揮手打落。她沒這資格！
她一愣之下?lián)u搖晃晃跌回原處?！俺侵髋c夫人天人永隔，實(shí)非我所愿，亦非我主導(dǎo)。”
“你說不是因?yàn)槟?？你究竟對南喬說過什么，為什么她篤定了我恨她，篤定我不會救雪城？”
“這原非一朝一夕的因果。你們彼此有情，但在對方眼里卻是無情的。你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了，久到你們都忘了對方是個(gè)怎么樣的人，都忘了不會互相傷害?！彼χ次?，“我不用說一句話，也足以讓她相信，你不再愛她?！?p> 我竟然找不到半點(diǎn)反駁她的理由。她說的沒錯，積年累月的互相猜忌試探已經(jīng)磨蝕盡了我們的信任，最后剩下的只有不甘，不甘心被對方傷害？
誰又能說，沒有瑯玉，我和南喬就能安度余生。她只是恰到好處地利用了一下。從她的立場，她無可厚非?？伤◤娜莸臉幼?，真是讓人牙根發(fā)癢！
“你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你？”
“不是，只是在對待生死上，我向來超脫，能活則活。”她真是超凡脫俗！她洞察了我的想法，“比如當(dāng)有人想利用我的生做什么時(shí)，我就只能死?！?p> 她不惜一死維護(hù)背后的人。這點(diǎn)倒讓我意外。
“我不急，知道了是她，來日可待，總會撞到我手里?！贝藭r(shí)我也沒有硬碰硬的資本?！拔曳帕四悖S性而活，要回去復(fù)命，隨你。只是……少飲烈酒?！?p> 從此，豪言壯志，盡付流水，主宰沉浮，過往煙云。我成了一個(gè)流浪人，就像遇到南喬以前。
歌瑤色
越帝的成長史一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