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形形色色
戰(zhàn)后,被鮮血浸紅的地面。
殘肢與斷臂,死人和活人,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一起。禿鷲鳴叫著盤旋于上空,隨時準(zhǔn)備飽餐一頓。
當(dāng)亞恩帶著青哥布林的尸體趕到之后,普通哥布林很快就被驅(qū)散,救下了留守的傭兵和民兵。
三人在外的戰(zhàn)斗很慘烈,這里也好不到哪去。死掉的還沒統(tǒng)計,活著的人人帶傷,就連最怕死的辛吉德都?xì)⒘巳桓绮剂帧?p> 后者是亞恩在尸堆里意外發(fā)現(xiàn)的,騎士管家這次沒有裝死,只是很幸運地被打昏了。
這樣一場戰(zhàn)斗,被打昏確實是太幸運了,還有更多不幸的人,比如蒙多。
這個男人全身都被鮮血浸透,胸部的傷口血肉模糊已經(jīng)凍結(jié),在陽光下泛著冰晶的光芒,這是冰錐消逝之后留下的痕跡。
蒙多安靜地躺在地面,他沒有死,但離死不遠了。
蒙少跪趴在一旁,雙手揪著頭發(fā)自言自語:“什么可以救大哥,老爸教過我的,快,一定要想到,快點,什么都可以!”
他一邊焦急地念叨,一邊四下張望。
希維爾的視線只在這里停留了一瞬,就看向了空地上突兀而起的山洞,戰(zhàn)斗后有很多哥布林逃了進去。
至于傭兵們,還能動的大劍成員都圍在他們團長周圍,有人失魂落魄,也有人泣不成聲。
大劍沒了蒙多,還能叫大劍嗎?
亞恩在旁一臉黯然,看著眼淚流出來都沒有發(fā)覺的蒙少,想要安慰,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雖然相識不過短短兩天,相處也沒多愉快,畢竟二人還打了一場。但這個男人毫無無疑是一個值得把后背托付的戰(zhàn)友,如果沒有他一直拿命擋在最前面,亞恩也不可能殺死青哥布林,其他人更不知道還能活下多少。
這時,蒙少忽然眼前一亮,踉踉蹌蹌地推開人群,走到一叢普普通通的綠色雜草前。
他揪起一團雜草就塞到嘴里,不停地咀嚼著,同時四下搜尋,發(fā)現(xiàn)相同的草類就吃下去,直到嘴巴塞滿為止。
“副團長!”一名大劍成員悲痛叫道。
所有人都認(rèn)為蒙少是突然受到刺激,精神失常到吃草,就連亞恩一瞬間都有懷疑。
他正要攔住還在不停吃草的蒙少,辛吉德在旁說道:“亞恩先生,他應(yīng)該沒事。”
自從亞恩把他從尸堆里刨出來之后,這個騎士管家就一直跟在年輕人身后。或許是因為再沒人救他,這個略顯蒼老的男人就要被哥布林的尸體悶死了。
亞恩疑惑看向有幾分報恩念頭的辛吉德,問道:“他看起來像沒事嗎?”
“應(yīng)該吧,”辛吉德躬身答道:“蒙少先...吃的叫做艾草,大家都叫驅(qū)蚊草,村里有村民在生活困難的時候也吃過,不難吃,還有點草香味?!?p> 蒙少只是一個醫(yī)生家族,仍然沒有脫離平民身份,雖然哥哥蒙多覺醒了斗氣,有很大機會被貴族看中,提拔成軍官或者護衛(wèi),但現(xiàn)在...未必能活下來。
騎士管家想了想,覺得沒必要叫他先生。
“我在騎士老爺?shù)臅坷锟催^一些記載,驅(qū)蚊草似乎可以治療某些疾病,可惜老爺?shù)臅镏挥涗浟诉@是一種食物,還有驅(qū)蚊的效果,沒有說可以治什么病,蒙少也許是在想辦法給蒙多治病?!?p> 亞恩剛松了口氣,又提到了嗓子眼——因為躺在地上的蒙多胸膛起伏已經(jīng)越來越小了,不仔細(xì)看,幾乎以為是個死人。
而旁邊的希維爾始終面色如常,她的視線沒有在這兄弟倆身上停留過一秒,一直在觀察著山洞。
亞恩忍不住問道:“你就一點也不擔(dān)心蒙多嗎?畢竟是...和你并肩作戰(zhàn)過的戰(zhàn)友!”
他本來想說畢竟喜歡你這么久,但想了想還是沒說。
發(fā)絲散亂的女人回過頭,深棕色的瞳孔極為平靜,說道:“我擔(dān)不擔(dān)心都改變不了結(jié)果,你也一樣?!?p> “那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希維爾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沒見過幾個死人吧?”
年輕人還想和她爭論一番,他是沒見過,但他死過,而且還死了兩次。再說死人見多了就可以對生死之事漠然嗎?但這時蒙少鼓囊著嘴回來了,他才閉口不言。
傭兵默不作聲、且不約而同地后退。
蒙少跪在地上,先用小刀劃開蒙多結(jié)冰的傷口,等到出血以后,再把嘴里嚼爛的草渣吐出,用力地按在傷口處。
不過一個呼吸,就見蒙多毫無血色的面孔上有了一點反應(yīng),本已凍結(jié)的傷口與草渣接觸之后,肉眼可見地消解,一股淡白色輕煙從傷口冒出。
眼見著治療方法起效,周圍人還沒來得及高興,情況又急轉(zhuǎn)直下——
昏迷中的蒙多眉頭越皺越深,明顯是感覺到了疼痛,胸口因解凍流出的鮮血也越來越多,再不止血還是死路一條。
“驅(qū)蚊草治寒,什么能止血??對了,扇子樹!”
蒙少立馬起身就要尋找,亞恩按住他的肩膀,說道:“你在這看著你大哥,需要找什么,我?guī)湍闳フ摇!?p> 蒙少面色焦慮,先是猶豫了一下,才小聲對他說道:“扇子樹的根可以止痛,葉子可以止血?!?p> 亞恩想了想,發(fā)現(xiàn)他不認(rèn)識這種植物,幸好辛吉德在旁小聲說道:“亞恩先生,我跟您去吧?!?p> 他自然答應(yīng)。
二人快步走進樹林,沒找多久,辛吉德就指著一顆樹說道:“亞恩先生,那就是扇子樹?!?p> 亞恩抬頭看去。
那是一顆相比周圍橡樹要矮很多的樹,樹如其名,每一片葉子都像是一把扇子。
他想到還有很多人受傷,索性多采一些,拔刀出鞘,一記拔刀斬劃過樹干,樹身紋絲不動,然后伸手輕輕一推,整顆扇子樹便轟然倒下。
“去叫幾個人過來抬走?!眮喍鲗π良抡f道。
后者聽到以后頓了一下,似乎有所顧慮。
“亞恩先生,不知道您剛才有沒有注意到,蒙少治病的時候,周圍人都刻意走遠,哪怕離得近的人也不敢看他?!?p> 年輕人聞言回憶到,剛才傭兵們確實都走遠了,便問道:“為什么,有什么顧忌嗎?”
辛吉德躬身答道:“當(dāng)然有,您會把刀術(shù)教給其他人嗎?對蒙少這樣的醫(yī)生家族而言,醫(yī)術(shù)遠比金索倫更重要,誰敢偷學(xué),就是蒙少全家的敵人。雖然他愿意把這些東西告訴先生你,但別人...”
辛吉德后面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了,亞恩只能沉默以對。
他很想告訴對方,自己這身御風(fēng)刀術(shù)完全可以教給其他人,甚至不會藏私,教與不教都只在他一念之間,但別人愿不愿意把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也教出去,那就是別人的事了。
他低頭不語,沉默著挖出樹木根莖,辛吉德采摘葉子。
二人快速帶回交給蒙少。
一路上,他留意了一下,在二人經(jīng)過的時候,不論是民兵還是傭兵都故意轉(zhuǎn)過頭,沒人敢看他們拿的是什么。
蒙少接過藥材,雙手?jǐn)Q住寬大的樹葉,將其中流出的汁液滴在蒙多的傷口,再把混雜著泥土的根莖切碎,取出中間最柔軟的部位,捏成泥狀敷了上去。
沒過多久,傷口就不再流血,蒙多緊皺的眉頭也松了開來,雖然臉色依舊慘白,但明顯可以感到傷勢穩(wěn)定下來了。
自始至終,亞恩為了避嫌,一直扭過頭不去看他,辛吉德也在身后彎腰低頭,誰也看不到他的臉。
蒙少這時終于松了口氣,回身說道:“亞恩先生,希維爾小姐,還有很多人受傷,請兩位和我一起去取材料,治療其他人?!?p> 亞恩滿口答應(yīng),希維爾也點了點頭,三人前往樹林里。
采集完以后,蒙少當(dāng)場就對藥材開始加工,希維爾也動手幫忙,唯有亞恩背過身,他笑道:“亞恩先生不用這樣,如果沒有你和希維爾小姐,我大哥、甚至還有很多人都會死,這點醫(yī)術(shù)算得了什么?!?p> 年輕人一想還有很多人正等著治療,自己卻糾結(jié)于這些破事,真是白癡。于是他轉(zhuǎn)過身,在對方的講解下制作止血、止痛的藥物,然后前往空地給受傷的人治療。
蒙少治療大劍傭兵團,希維爾治療她的隊伍,亞恩負(fù)責(zé)治療民兵。
民兵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先是誠惶誠恐、難以置信,然后知道不要錢以后更是格外地感激,甚至有人跪了下來,口中不停地道謝。
亞恩難以理解,他只不過是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這些人就做出這種夸張的舉動。
他哪里明白民兵們平時是什么待遇,實力上首先被傭兵瞧不起,這次隨同更是來替騎士老爺監(jiān)視的——
實際上這也是慣例,傭兵公會發(fā)布的任務(wù)由傭兵們自行完成,一般是需要取得某種信物。而貴族發(fā)布的任務(wù)則是由民兵監(jiān)視完成,自然會被傭兵們冷眼相對。放在平時,不挨揍已經(jīng)是運氣不錯了,怎么可能被人免費治療。
希維爾在遠處看到這一幕——少年人面對下跪者窘迫到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由一笑。一個正被她治療的女傭兵瞪著大眼睛,喃喃說道:“大姐頭竟然會笑...”
其實自從亞恩入隊以后,一種猜測就在這支傭兵隊里流傳,只是平時攝于隊長‘淫威’沒人敢在明面上說,剛才希維爾那一笑似乎是側(cè)面證明了這點。
女隊員暗道,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大家——她們的隊長可能要迎接春天了!
這件事實在夠勁爆,以至于讓她都忘了身上的傷痛。畢竟三年了,還沒有哪個男人可以讓希維爾正眼相看,更別提露出笑容。
空地的邊緣,被所有人忽視的騎士管家,嘴里不停地小聲念著:“艾草治寒,蒲葵根止痛,蒲葵葉止血?!边@句話已經(jīng)被他背了無數(shù)次,還有制作方法他也偷偷記下來了。
辛吉德曾多次看過月牙村騎士的書,相比別的平民,他知道很多東西。比如驅(qū)蚊草叫艾草,扇子樹叫蒲葵,現(xiàn)在又知道了它們的藥性。
沒人知道辛吉德為什么總是放棄騎士老爺?shù)馁p賜,每次都只求可以多看一點書,多記一點東西。
只有他自己知道,任何有用或沒用、只要是被貴族稱為‘知識’的東西,他都愿意付出代價去獲得。
柔和的春風(fēng)吹過樹林,卻吹不走戰(zhàn)場上彌漫的血腥味,幸存者們忙忙碌碌,收起悲傷,割下哥布林的耳朵,帶走戰(zhàn)友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