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萬里無云的夜空，突然大風(fēng)驟起，沿著遠處郢都北面城廓的地平線，黑云壓城而來，似乎正醞釀著一場狂風(fēng)大雨。
“馭——”
清浦駕著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為何停了？”正閉目沉思的若敖子琰揚聲問道。
“公子，江流已經(jīng)去問了。前面各家的馬車都堵在了路邊?！?p> “嗯?！?p> 夏縵中，若敖子琰正支著額頭閉目沉思，心頭卻微微不安，跳動。
江流驅(qū)馬上前，只見各家都駕著馬車停在官道旁，而各家的侍衛(wèi)則在搬運清理道路上的大批尸體，準(zhǔn)備拋尸在一處，方便車馬通過。諸如蒍敖和孫叔敖這些武將世家的公子，早已帶著護衛(wèi)騎馬先行進城通報郢都府尹和自家大人，其余多半是些小姐和文弱的小公子，因滿地尸首而不敢前行，害怕地躲在馬車之中避而不出。
“公子，據(jù)各家說，這里前不久應(yīng)該剛剛發(fā)生了一起刺殺。”江流走到夏縵邊回稟道。
“不過并未見到王姬她們，只有先前的傳令官和幾名禁軍的尸首被留在了此處?！?p> “何時的事？！”
若敖子琰陡然睜開眼，掀開車簾，從來從容不迫的俊顏，少見的變了顏色。
“尸體早已冰涼，估摸著至少死去一個時辰?！苯鞯吐暬氐馈?p> 若敖子琰當(dāng)即道：“他們應(yīng)該就在我們的前方！趕緊疏散人員，追！”
“同時，派一隊人馬保護好現(xiàn)場，任何一個可以證明他們身份的線索都不得放過，他們就算死了，我也要掘地三尺，挖出他們的幕后之人。”
“諾！”
若敖子琰面色鐵青地說完，然后命人將馬車驅(qū)向成家的車隊，停在一輛標(biāo)志著“成氏”族徽的黑色四駕馬車前隔窗問道：“今日之事，可與你有關(guān)嗎？”
馬車中的男子聞言，放下手中的一卷兵冊，掀開車簾露出一張俊顏，幽幽回道：“你認(rèn)為，如果是我的手筆，會只留下這幾具刺客的尸體嗎？”
“今日之事，最好與你無關(guān)！”
“給我牽琰冰來！”
說完棄車上馬，揚鞭一擊，快馬飛奔而出。
“王姬遇襲，吾若敖氏現(xiàn)號令所有氏族子弟帶上人馬，立即隨我救駕！”
“諾。”
各家子弟當(dāng)即整隊：“快！快！跟上！”
快速取出一支爆竹點燃，然后彎弓仰天一射，只見爆竹在蒼茫的夜空中開出一朵燦爛至極的火花，留下一部分侍衛(wèi)勘查現(xiàn)場，順便護衛(wèi)那些受了驚的楚京公子小姐們，清浦、江流帶著其余所有侍衛(wèi)打馬快速跟上。
望著打馬離去的若敖子琰，成嘉嘆息一聲：“看來這郢都馬上就要起風(fēng)了！”
“是啊，公子，看這天氣，不僅要起風(fēng)，馬上還要下雨呢?！背杉螌γ?，溫著清酒的年輕侍叢聞言也點點頭說道。
“嗯！恐怕還是一場暴雨將至，也不知道她能否在大雨來前趕回王宮……”成嘉幽幽嘆道，低聲自語。
“公子，你說誰？”靜安不解地問道，總感覺自己跟不上主子的思路。
“酒溫好了嗎？”
成嘉沒有回答，只是反問道。
“好了，公子?！膘o安斟了一杯清酒遞到他的手邊：“不過喝酒傷身，您還是少喝點吧，最近您喝的有點多?！?p> “嗯，今日就喝這一杯，可不能醉了，我們也得趕去救人呢?！?p> 成嘉說完一杯飲盡，然后目光繼續(xù)回到手中的《兵冊》，他正看到這一卷：兵者，詭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
入秋的郊外，天黑的極早，又身在荒野叢林之中，夜黑如墨，大地陰暗無邊。
原本才不到二十里的路，本應(yīng)該輕易回城的，可是因為前后幾撥黑衣刺客的緊追不舍，還有昏暗的天色，漸漸在竹林中迷失方向。
綿綿如絲的秋雨突然降下，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密林之中顯得更加陰森，煙云籠罩，寒意逼人。
此時四下里只剩一片“沙沙”的腳步騰挪聲，混著絲雨聲，不絕于耳。
倒分不清這聲音，到底從何處來。
是人？是雨？
根本沒有可見的光線，身上火石皆已濕，眾人手握兵鋒，不住警惕的掃視四面八方，分辯周遭的各種聲響。
遠處傳來幾下尖銳的金鳴之聲，近處還有幾聲類似夜梟的呼哨聲此起彼伏相應(yīng)，這撥人顯然早已適應(yīng)夜間作戰(zhàn)，配合的天意無縫，還時不時地向她們發(fā)出各種干擾和偷襲。
一直藏身在暗處的鬼面人見此，暗啞著聲音道：“該死，這群人是誰？”
有鬼面人在她背后答道：“看樣子，還有人要殺他們?！?p> 老嫗發(fā)出怪笑聲，“那就讓我們助他們一臂之力吧。”
“是?！?p> 此等環(huán)境下，羋凰游目四顧，運足目力，也只能隱隱約約看清周遭事物，戰(zhàn)車行至一處竹林邊，羋凰沒來由左側(cè)眼皮跳動，一道黑影自朦朦朧朧的黑暗中忽然鬼魅般飛撲而來，快如利箭，她迅速右手拔劍，向左側(cè)轉(zhuǎn)身應(yīng)敵不便，按常理說左面與背后同樣是偷襲的上好方位，要是碰上劍術(shù)高手在此，多半會旋身防守，連消帶打，先化解敵人來襲再圖反擊。
卻不料，羋凰壓根兒就沒有墨守成規(guī)的概念，每一招一式都是搏命的打法。
一見左邊有動靜。
右手長劍立時交到左手：“來得好！”
她也不轉(zhuǎn)身，仗劍一揮，霎時宛如銀電橫空，寒光席卷過去，摧枯拉朽般將刺客射來的利箭一劍斬成兩段……
這一劍使得淋漓盡致，如有神助。
實是她平生前所未有的巔峰之作，她一劍克敵制勝，眼前卻驟然一花。
猛見自己斬斷的卻是一截竹桿。
哪有什么刺客？
“樹枝？……”
“哈哈，王姬，你也忒多疑了。”
蒍敖剛要大笑嘲諷羋凰一句，突然臉色大變：“有刺客，在你右后方！”
羋凰聞言心頭狂叫。
說時遲，那時快。
還不等轉(zhuǎn)念，想也不想便一記反手劍揮向右上方……
只聽“當(dāng)”的一聲脆響。
手中的銅劍與對方的長戈在背后架個正著，避過驚險的致命一擊。
羋凰無暇去多想刺客究竟是怎么這么快速地追上并出現(xiàn)在車隊中，甚至出現(xiàn)在她身后，她大喊一聲：“司劍！”
司劍當(dāng)即從右側(cè)猛然伸出一臂，徒手抓住劈下的長戈，手腕發(fā)力微微一轉(zhuǎn)。
“?。∪ニ?，賊人！——”的大喝一聲，順勢運力連人帶戈將人舉起甩飛，然后疾速轉(zhuǎn)過身形，卻見刺客已經(jīng)倒飛著逃離而去，司劍扛著大劍正欲追上，卻被羋凰阻止。
奈何對方去勢極快，眨眼工夫就沒入林中。
快到來不及反應(yīng)。
羋凰喊到：“不要追！”
“對，逢林莫入，窮寇莫追！此地古樹參天，百草叢生，只怕對方故意引我們進去，我們切莫上當(dāng)！”伍風(fēng)也道。
眾人頷首。
蒍敖卻臉色有些鐵青，只因他沒想到對方居然能輕易突破他的車隊私卒偷襲進來……要是萬一羋凰真死在他的車隊里，只怕他蒍氏全族難辭其糾。
司劍沒有多想，揮劍呸道：“哼，管他來者何人？姐姐定將他斬于劍下！”
可是幽暗的密林，卻沒有半點回音。
未幾，又聽得一陣穿林拂葉之聲，急促響起，有人在樹林里飛速逼近，甚至能聽到急促的呼吸聲就在附近。
透過密林幽石，羋凰感覺有一道道冰冷的視線，遠遠的朝她射來，如冰冷的蛇，親吻上她的脖頸，帶起一種似曾相似的毛骨聳然。
“嘶——”
一聲熟悉的絲鳴聲，響徹耳邊。
如一聲信號，準(zhǔn)備向人發(fā)動攻擊。
黑暗里，一長條黑色的影子突然從草叢中躍起，如彈丸一般，激射向他們，緊跟在后的還有數(shù)十條同樣黑色的長影尾隨滑行而來。
驀地，一道絢爛至極的花火劃破長空，瞬間將竹林照得通亮。
羋凰趁此間隙，定睛一瞧。
這數(shù)十條黑影根本不是什么利箭，而是長蟲，觀其身上花紋，只怕有毒！
“別動！”
眼看士卒們就要上前迎敵，羋凰當(dāng)即大聲喝止：“這些長蟲有毒！”
與此同時，十?dāng)?shù)道黑衣人影出現(xiàn)在前、后、左、右四方，對他們呈包圍之勢撲來，在十人之后，還有人在暗中不動，手持利器成警戒之色。
一個侍衛(wèi)還來不及后撤就中了蛇吻倒地，“大家小心，蛇有毒！”
話畢眾人驚慌失措，急急后退。
“哪來的這么多毒蛇？”
“??！怎么辦？它們會要了我們的性命！”
有的蛇爬上了戰(zhàn)車，有的蛇咬住了馬腿，戰(zhàn)馬痛苦嘶鳴狂奔，御手紛紛控不住戰(zhàn)馬，大聲驚叫：“來人，救命！”
司劍當(dāng)即揮劍迎上，砍死迎面射來的銀蛇，大喊道：“王姬，別擔(dān)心，我?guī)Я耸S！”話畢就將腰間常年隨身攜的一個葫蘆拔開，圍著三人所在的戰(zhàn)車灑了一圈石黃。
石黃濃烈的氣味致使長蟲不敢上前，只能圍著他們打轉(zhuǎn)，或者改為攻擊他人。
刺客見狀，也急急往后退了十步，直到退出毒蛇的攻擊圈才將將站定。
蒍敖手中的銅殳不停，一挑一個，精準(zhǔn)地刺中蛇的七寸，同時問道：“王姬，又有長蟲過來了！”可是他看不到的背后，女子的臉色此時微微發(fā)白，手心盜汗。
一瞬間失去所有敏捷的反應(yīng)。
“話那么多，當(dāng)心毒死?！甭勓缘乃緞Υ舐暳R道：“專心迎敵！”
“王姬，你還好吧？”
眼見羋凰半天沒有回音，司劍擔(dān)憂的碰了碰她顫抖的手臂。
還記得小時候三王姬總是以白龍威嚇王姬，七歲的小女孩被掉在白龍池上，下面就是張開的血盆大口，久而久之，就有了這個“懼蛇”的毛病。
即使如今還時常在夢中大叫著“不要吃我！”
為此，她們常年都會隨身攜帶一瓶石黃，以備不時之需，尤其是身處巫蛇之鄉(xiāng)的庸國戰(zhàn)場。
戰(zhàn)場上殺人如麻的女子此時全身冷汗直流，雙眼無神，呆立當(dāng)場，臉色慘白的看著就在車邊爬來爬去的蛇，僵硬答道：“我……”
“我還好……”
“你這還叫好！”
大雨瓢潑而下，蒍敖回頭一看大笑。
下午還威風(fēng)凜凜的女子此時早已嚇的面色慘白如紙，就連說話聲都能聽到顫音。
大手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頭，輕聲問道：“喂，王姬，你不會真的害怕吧？！”
“旦凡是人都有畏懼之物，我們女子怕個蛇有什么稀奇的？”司劍嗤之以鼻道。
“羋凰，別怕！別怕！……以你現(xiàn)在的劍術(shù)，千軍萬馬中都能全身而退，完全不用害怕這些小長蟲……它們又不是神龍?！绷d凰緊握手中劍，不斷自我催眠，卻根本不知道如何揮動手中的兵器：“沒事的，沒事的……”
“蛇都爬到你腳邊了，王姬，你好歹反應(yīng)一下！”
蒍敖手中長殳不停，一揮快速挑起爬上戰(zhàn)車的長蛇，便扔向站在遠處的刺客，嚇的刺客們四散驚走，然后持戟護衛(wèi)在羋凰身邊，將她周圍的長蛇全部斬殺而死，道：“喂，你想想你下午是怎么對付若敖子琰的，這些小蟲子可比若敖子琰那家伙弱多了。”
“你看，我一劍一條，這些小蟲子連點反應(yīng)都沒有，殺它們還不跟切菜一般輕松，根本不用害怕?！?p> 一下子，他的劍尖上已經(jīng)掛了七八條黑影，甩來甩去。
嚇的原本半僵硬的羋凰，皺眉向另一邊快速跳開，嫌惡道：“快拿開，不要甩到我臉上了，惡心?！?p> “哈哈！……”
不知何時，三條小鼉龍從倒地的銅甕中爬出，快速的掃蕩著滿地的蛇肉，蒍敖見此不禁大笑：“王姬，你看，長蟲而已，就連我那三條小鼉龍都不懼！”
羋凰聞言看去，果然只見三條幼龍若龐然巨物踩過地上游走的銀蛇，一嘴一條，直接吞吃入腹。
“好像是沒有那么可怕，都死了，動都不動……”
羋凰用靴子，小心翼翼地踩了踩地上冰冷已死的蛇軀，良久終于吐出一口濁氣。
“所以，當(dāng)你越怕什么的時候，你越是要像這樣一劍殺了它！不管它是蛇，還是人！”蒍敖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說道：“死了，就沒什么可懼的了！”
手中劍不斷變化，挽了一朵凜利至極的劍花，劍上掛著的蛇尸頓時化為了無數(shù)段蛇羹掉落地上。
“對，死了就再沒什么可懼的！”
這不就是她十一年，所有卑微求活下來的信念嗎！
白龍，劉嬤嬤，羋昭，吳王妃，還有那個漠視她存在的男人……
哪一個她都不會放過！
“對！殺！”
羋凰一聲清嘯，仿佛看到那條兩丈長的白龍昂首立在她的身前，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白牙，原本驚慌失措的雙眼陡然射出一道精光，就像有驚天的劍鋒劈在女子的心頭，霹開層層包裹堅硬的外殼，從內(nèi)熱血噴涌而出，一道九尾鳳影從此刻起勢要沖天而起，翱翔九天，萬人來朝。
夜色中，女子橫劍在手。
一雙曼眸，寒星四濺：“多說無異，有無生路，各自拿出真本事吧！”
“殺！”
原本被蛇群圍攻的眾人皆重重點頭，握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