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美順利地當上了一名女工,而且貌似很受工頭賞識的那一種,工錢也不算低。于美也向工頭表了決心,好好干。于美很珍惜這個工作機會。
于美的帶班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楊姐,南方人,個頭不高,說話堂音很重,嗓門子賊大,震得耳朵嗡嗡響。她親自帶領于美先熟悉一下工作流程,滔滔不絕地給于美講講講,于美時不時地捂起耳朵,實在受不了她的近乎聒噪。于美心里嘀咕著,真是矬老婆聲高,老輩兒們說得一點也不假啊。沒辦法,現(xiàn)在楊姐是咱的頂頭上司,忍著吧,臉上還得陪著笑。
楊姐領著于美走進一個大場子,臺子上正咿咿呀呀地唱著老戲,于美一句也聽不懂。臺下依次排開擺著五張桌子,桌子上擺著茶水和點心瓜子。那些看戲的男的女的躺在搖椅上,瞇著眼聽,用手打著拍子,冷不丁地又“嗖”一下子站起來拍手叫好,接著又躺下瞇起眼打著拍子繼續(xù)盲聽。男的女的仿佛都是一臉的沉浸。
于美看到每個搖椅旁邊,都有一個女工在伺候著,端茶倒水、扇扇、捶腿。于美的眼睛此時瞪得格外的大,嘴也微張。她仔細地看著這幾個女工的一舉一動。于美知道,她們就是即將的自己。此時此刻,于美竟緊張起來。
有些看客這時也注意到了于美,他們剛開始或許是不經(jīng)意的一瞥,然后是上下打量,他們驚詫一個伺候人的女工竟有如此的文雅氣質和超凡脫俗之美,他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地揉揉眼,再去看,依然是驚詫。于美也看到了這些貪婪的眼睛,有些不自在,但是也無所謂了,看就看唄,誰怕誰!于美心里想,俺可不是小姑娘家家,怕你們這些有幾個臭錢的老爺兒們看。俺可是見過大世面的女漢子呦!于美昂起頭,抻了抻藍底小碎花褂子,小眼神兒飄過那些閃著綠光的賊眉鼠眼。嘿!小樣兒們,本姑娘來了!
于美忽又想起自己干癟的口袋,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子口袋。唉!于美像泄了氣的皮球,沒有了剛才的精氣神兒了。那些老爺們口袋里有大把大把的銀元啊,我于美口袋里可一個銅板都找不見,我是來這里給有錢人干活討飯的,我還自命清高啥玩意兒?。∮诿浪查g蔫頭耷拉腦,眼睛也不再放光。藍底小碎花的褂子口袋被一陣風吹開,空空洞洞的,像兩只乞討的碗。于美感到沮喪難過。
這時楊姐的高門大嗓把她喚了回來:“小于,你就跟著馬姐學手藝,明天接客?!庇诿磊s緊點頭答應,一臉的順眉謙卑之色。認慫吧,誰讓咱口袋里一個子兒也拿不出來啊。
楊姐帶領于美來見馬姐。馬姐低著頭在給客人捶腿,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怎的,于美看到馬姐的第一眼竟然淚目。于美瞪大了眼睛,小步上前看個仔細。馬姐弓著背干活的樣子像極了自己的母親或者姐姐。于美雙眼飽含淚水,眼眶子發(fā)緊,心往上提著。她的嘴唇緊緊咬著,生怕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馬姐這時抬起了頭,捋了捋有些花白的頭發(fā),沖著于美笑了笑,示意于美坐下。馬姐繼續(xù)干她的活兒。于美坐下,眼睛緊緊盯著馬姐,仿佛要從她身上找到更多熟悉的親切的東西來。
馬姐終于可以歇一會兒,于美也可以正面看看她了。
馬姐慈眉善目,仿佛是一位終極意義上善良的女人,對外界沒有一點點棱角和刺兒頭。人約五十,但綿軟的就像一只可憐兮兮的老白兔。她的眼睛有些混濁,甚至有點睜不開的樣子。于美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來的是心酸和貧窮。
于美頭腦風暴開始刮起來,是什么樣的生活讓一個曾經(jīng)鮮活的女人變得如此落魄和狼狽。于美百思不得其解,這倒激發(fā)了她想去更多地了解這個馬姐的欲望,也許自己能夠多少幫得上她,幫得上這個第一眼就很想親近的女人。
這時客人要求馬姐扇扇子了,馬姐又開始干活了。于美就站在一邊看,或許在看馬姐怎么服務客人,或許只是在看馬姐這個女人。
戲散場了,男男女女們紛紛起身離場。等下一場戲還有半個時辰,馬姐開始打掃衛(wèi)生,擦桌子、倒垃圾、擺下一場的果盤茶水,忙忙活活的。于美就這樣看著馬姐,馬姐干活兒還蠻利索,干活時臉上反倒看起來有點笑模樣,也很滿足的樣子。
一切收拾停當,馬姐擦了擦手,在果盤里抓了幾顆瓜子塞到于美手里,說:“閨女,吃個瓜子吧,這一大響兒了?!庇诿澜舆^瓜子,這時肚子真有點咕嚕了,于美三嘴兩嘴就吞到肚子里了。馬姐說:“閨女,咱們倆個一班兒,我旁邊這個工位是你的,平常誰有個大事小情的就互相照看一下?!庇诿傈c著頭說:“馬姐,我什么都不懂,你多教教我啊?!瘪R姐一口答應著,又抓了幾顆花生塞到于美手里,于美心里暖暖的。
兩個女人就這樣惺惺相惜,熟絡了起來。在這個熱鬧嘈雜的戲場,馬姐的存在,讓于美心里仿佛有了依靠,踏實了很多。于美暗下決心,她要和馬姐一起相互扶持,彼此幫襯,努力賺錢養(yǎng)家糊口。
戲一場又一場,客人一波兒又一波兒,馬姐重復相同的活兒計一次又一次,于美沒有看到馬姐的懈怠和松垮,一如既往地很滿足地干著活兒。
一天的實習期終于結束了。
于美倒累得腰酸腿疼,再加上沒有吃上一頓飽飯,于美饑腸轆轆,有點眼冒金星,早晨來時的躊躇滿志,變成回家時的弱柳扶風。幸虧大上海有馬姐,讓于美心里有堅持下去的勇氣。
于美和馬姐在大上海門口分手,相約明天,然后各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于美的滿腹委屈回去給她的大志傾倒,家是她溫暖的奔赴。
馬姐的腳步遲疑不決,她揮手告別于美,她卻不愿意回家,或者說她壓根兒不敢回家,因為她的家是她的另一個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