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你們山莊的幾頓飯，覺得魚都做得挺好吃，是從你們自己的湖里釣的？”我俯身湊近窗臺上的一個小香囊，用鼻子聞了聞，邊說，邊用眼睛瞄了一下不遠處靜坐的聞人湘。
昨夜難得失眠了，對于瞧見紫杉大人真容這件事情，我惶恐不已。大清早，我就看似隨意的拜訪，向聞人湘打探昨天下午遇見的釣魚年輕人，想確認是否莊內(nèi)確有此人。
聞人湘的眼睛依然閉著，開口回我：“有些是集市上預(yù)訂好的，有些是山莊的湖里釣的?！?p> 我起身，走近一旁窗臺上的另一個小香囊，俯身又聞了聞，順帶著瞄了聞人湘一眼，說：“你們山莊的廚子還挺忙碌，除了做飯，還要釣魚。”
這句話說完，聞人湘一直沒有再接話，我不免有些著急：我剛才是不是應(yīng)該拋出一個疑問句？
正當我的內(nèi)心七上八下，懊惱不已的時候，聞人湘淡淡的回應(yīng)說：“魚都是山莊的老仆負責(zé)，每日飯前釣好，送去廚房。”
老仆？我心一沉：昨日碰到釣魚的年輕人，應(yīng)該就是紫杉大人了。
情緒低落，對看到紫杉大人真實容貌這件事感到惶恐不安。
不知道別人是否和我一樣，當最悲觀時，會漸漸冷靜，進而發(fā)現(xiàn)一些錯過的細節(jié)。我反問自己：紫杉大人昨日是不是戴著人皮面具？
回憶昨日的釣魚小翁，他長得濃眉大眼。彩七殺在初期訓(xùn)練時，佩戴硬質(zhì)面具并不利于提高反應(yīng)度，所以準殺手們都戴著人皮面具，我也不例外。那個時期，我與紫杉大人的接觸并不多，只是偶爾遇見或是遠遠對望。我記得，為了保護大家的真實身份，當時人皮面具在設(shè)計制作時特意掩飾了大家的面部骨骼和整體輪廓，但也不能忽略的是，在訓(xùn)練初期，我們的骨骼并沒有生長完畢。
我在心中一笑：這可難不倒我。對于畫面，我過目不忘；對于骨骼的生長，我一直在觀察；對于細節(jié)、對于尋蹤覓跡，只要真的想知道、只要真的想發(fā)現(xiàn)，便可以沉下心找到。
于是新的問題來了：我需要活得這么明白嗎？活得這么明白有意義嗎？人心最難懂，人探尋很久才能了解自己的心，可是對于他人的心，難以揣測。嘆一口氣。
那么，是要心存希望是嗎？這還是人心的問題。
“不過也有些年輕人代勞?！甭勅讼娴穆曇魝鱽?，她這一句話分兩次說的太巧妙，引人遐思。
我已經(jīng)想通，微微一笑放下執(zhí)念。手指輕輕戳了戳窗臺上的第三個香囊，準備再坐一會兒就離開。
“值得想的事情，可以從好的方面去想。但是難就難在，怎么判斷這件事情是值得想，還是不值得想？”聞人湘的聲音又傳來。
我好奇的抬頭看她：香聞多了，可以看穿人心？
“說到魚，我昨日在金郡小吃館訂了一份魚肉烤餅，現(xiàn)在的時間剛好，去幫我取回來？”聞人湘說。
“魚肉烤餅？聽起來很有意思。好吧，樂意效勞?！蔽倚Σ[瞇的回道。
聞人湘給我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圖，遞給我的時候，眼睫毛抖了抖，像是暗藏玄機。我瞇起眼睛，瞧了她一眼。
金郡小吃館位于商業(yè)區(qū)的邊緣，七拐八拐后，終于看見它高高掛起的布招牌。
越靠近店面，餅香和魚香越清晰。聞著聞著，我有些餓了。
沿街的一排門板此時全被取下疊在一旁，門旁的角落里立著一個爐子，上面擺好三張灑滿魚肉和佐料的薄餅。香味正是從這里傳出。
“小姐，吃點兒什么？”爐子后忙碌的小廝招呼我說。他的臉上環(huán)著一根細竹條，中間搭在鼻梁上，兩頭交叉系在腦后；竹條上面掛著一塊方巾，既從爐煙中護住口鼻，又防止唾液噴濺到烤餅上。
“訂了魚肉烤餅，現(xiàn)在來取?！蔽一氐馈?p> “好勒，請稍等。”
小廝轉(zhuǎn)頭朝內(nèi)院喊道：“掌柜，客人來取預(yù)訂的烤餅?！?p> 我的眼睛微微張大：小廝的聲音音量不高，穿透力很強，沒看出來，他的內(nèi)力很不錯。
余光中有一道穩(wěn)重的身影出現(xiàn)，朝我走來。我的眼睛張得更大，沒有看清對方，但是我的腦子卻出現(xiàn)了一個人：昨日在聞思山莊遇到的釣魚的年輕人。用心感受，卻發(fā)覺，并不是，只是外貌相似而已。也許昨日，紫杉大人正是照著這位掌柜改容換貌。
“小姐，請問您的府邸是？”來人，也就是掌柜問道。
我回道：“聞思山莊?！?p> 視線交匯之中，沒有昨日的深邃，也沒有昨日的明亮照耀心間，更沒有昨日讓我順從的魔力。果然，不是同一個人呢。
“您來的真巧，剛烤好，這就包好給您?！闭乒窕氐馈?p> 再次打量這家小店：干凈、整齊，裝潢和家具的款式和質(zhì)地簡單、卻很講究，倒有些紫杉大人的風(fēng)格，想必這就是紫杉大人選擇此人的原因。
心情不錯，走出小巷。抬起頭，看見一襲清涼的淡藍色長衫，眼睛隨之一亮：世間緣分就是如此之巧。
“曦晗?！碧启釙Ｏ履_步，他也看見了我。
“沒想到在此時此地相遇，一切還好嗎？”我臉上露出微笑，問道。
唐翎書像有心事，臉上只有一絲絲的笑意，他看了一眼我頭上的發(fā)髻，說：“有些事務(wù)，在黎州呆幾日。一切安好，你呢？”
我想了想，今日的發(fā)髻是我自己對著鏡子綰的，和云清麟綰的花狀發(fā)髻比起來，確實過于簡單。
“我來聞思山莊做客，也待不了幾日了?！?p> 唐翎書見我享受當下的日子，他的眼神反而更暗了些，過了兩秒才回我：“近日江湖不太平，注意安全，好好照顧自己?！?p> 我想他指的應(yīng)該是聞思山莊近日發(fā)生的事情，回說：“我會的，你也是?！?p> 唐翎書深邃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過了一會兒，視線又落到我的手上：“這是魚肉烤餅？”
他提醒了我，我點頭回道：“是的，聞人湘訂好，我來取。”
唐翎書聞言看向我的眼睛，說：“那快回去吧，魚肉烤餅冷了就沒有那么香了?！?p> 我也是這么想。
我又點點頭，站在原地，想目送他離開，唐翎書卻也看著我，沒有先離開的打算。
我只好先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回頭看他，他還在望著我。
金郡小吃館雖位于商業(yè)區(qū)的邊緣，卻也仍是繁華之地，尤其黎州位于全境的西北部，是重要的交通樞紐和商埠重城，行人車馬不絕。正如此刻，一隊西域車馬隊吆喝著從遠處策馬揚鞭駛來：“勞煩讓一讓，馬車重，別碰著各位！”
站在唐翎書身旁，不知是我藝高膽大，還是莫名的有種安全感，我聽著吆喝聲，沒有立即躲開，而是扭頭朝身后的車隊看去：兩輛坐人的馬車，三輛拉貨的馬車，十幾匹或載人或負著重物的高頭大馬，整整齊齊、氣勢洶洶的朝著我的方向快速趕來。
領(lǐng)頭的人看見我還站在原地，正要張嘴提醒我，突然他張開的嘴型停住，反應(yīng)了幾秒鐘后突然爽朗大笑，吹了一個驚艷的口哨。
原因很簡單，在我還不慌不忙打量車隊的時候，唐翎書伸出手，拉起我的手臂，他一個旋身，也帶著我一個繞著他的轉(zhuǎn)身，躲開浩蕩而過的車隊。兩個轉(zhuǎn)身干凈利落，我沒用什么力氣，借著他手臂傳來的力量，邊轉(zhuǎn)身，邊看著他，一直來到安全的位置。
突然之間，我想起石城金義山莊外的雙層湖水中，水性極差的我漸漸沉入湖底深處，百變書生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拉起我的手臂，快速游向水面。
我看向手臂上唐翎書握緊的手，胸口有些發(fā)悶，腦中思緒一涌而來，而理性讓我把這些思緒盡快壓抑到消散為止。
唐翎書松開握在我胳膊上的手，嘆了口氣，重復(fù)了一遍叮囑：“注意安全，好好照顧自己?！?p> 是哦，他明明才關(guān)照過這句話。
我回了一個尷尬的笑容：“謝謝?！?p> 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可是身體卻比理智沖動的多，又轉(zhuǎn)身回去，走近一步到他面前，仰頭問他：“你之后回籽州？”
唐翎書目光閃動，點頭。
我又問：“哪一日回？”
唐翎書看著我，像是在研究我的眼神，他輕聲回答：“后日，荷月十三?！?p> 我在腦中算了算時間，對他說：“我正好有事情要辦，不如一起？”
唐翎書低頭看我，目光又深邃得有如無底之洞。
我眼睛一眨一?？粗?，不明白他想看出什么？
忽然，唐翎書的眼神變軟，卻暗沉：“好。”
松一口氣。我右手一甩，瞬間手指勾出袖中小折扇打開，瀟灑揮開：“那就后天清晨此地見。”
唐翎書看了一眼小折扇，臉上沒有什么表情，點頭接受。
回到聞思山莊，回到聞人湘的閨房。我把包好的魚肉烤餅放在桌上。
聞人湘抬眼看了看我，說：“取了一趟魚肉烤餅，就累了？”
我驚訝看向聞人湘，拍了拍臉：“我看起來很疲憊？”
聞人湘逐個清點香盒里的各種香，跳過我的問題，說：“把魚肉烤餅打開吃吧，冷了就沒有那么香了?！?p> 但我卻從她的話中得到肯定的回答，深吸口氣，平復(fù)腦中和心中的萬千思緒，手上動作飛快，解開包裝，只見里面躺著一塊精心制作的魚肉烤餅：一塊塊魚肉嵌在餅中，餅上撒著蔥花和胡麻粒，已被切成小塊，看上去外酥里嫩，聞起來香味誘人。我把魚肉烤餅推到聞人湘的面前，等著她吃第一塊。
聞人湘起身走去水盆架，仔細洗干凈手，從袖中拿出一塊手帕，將手擦干，坐回椅子上，捏起一塊魚肉烤餅吃。同時還不忘指揮我把一旁的熱茶端來，順便把茶杯斟滿。
倒好茶，我擠到聞人湘的身邊坐下，用手拿起一塊烤餅，放到嘴里，頓時香氣溢滿口中。
魚肉烤餅所用的佐料不少，我想起那日百變書生烤的魚，沒見他準備什么佐料，可烤出來的味道也很香。怎么又是百變書生？
“回憶什么呢？快吃?！甭勅讼孀⒁獾轿业淖呱?。
“回憶一個給我烤魚吃的人。”我捶捶腦袋，對自己很無奈，乖乖聽聞人湘的話，捏起第二塊魚肉烤餅放進嘴里吃。
“回憶一個給你烤魚吃的人。”聞人湘重復(fù)了一遍，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會說話，那個意思是：那你再好好想想，回憶一下吧。
我看著她，腦中居然記起百變書生烤魚和與我吃魚的畫面，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很是驚訝：“你的眼神和你的笛聲一樣管用，可以讓我想起好多好多事情。”
聞人湘沒有回應(yīng)，但眼中猶如七彩流光，她用下巴指了指茶壺。
我會意，忙給她又斟滿茶杯。
魚香、餅香和熱茶，還有清晨的陽光。近日的我沒有考慮未來，只認真的好好的活在當下。
吃完，喝足，收拾得當。
左手托腮，右手也彎在桌上，我看著又開始擺弄香盒的聞人湘：她認真、專注，雖近在咫尺，卻仿佛坐在塵世之外。
“你喜歡云翊磊嗎？”我突然開口問她。
聞人湘聞言，手中停下動作，很快又抬手繼續(xù)檢查每一根香：“喜歡這個詞，我從來都沒有想過?！?p> 見我看她，聞人湘想了想，又說：“也不是，我喜歡我的家人。”
“那不叫喜歡，那是愛?！蔽艺f。
聞人湘沒有回答，眼睛卻在笑，我可以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