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來處
“——子華!”孟子衿幾乎用盡全身僅剩的力氣,拼命大喊,“——回來!”
孟子華持劍擋在哥哥身前,背影瘦弱而單薄。他頭也不回,咬牙道:“母親,孩兒不孝——”
說罷,孟子華劍鋒指向了最疼愛他的母親……
沒有旁觀者能體會到孟子衿那一刻的心情。
劍于幺子不顧性命的攻勢中脫手;孟子衿眼睜睜地,看著瘋魔的母親生生將弟弟.....撕成了六塊!
鮮血……
盡是刺目的鮮血……
飄揚的血色里,孟子衿怎么掙扎著連滾帶爬回的小院,又怎么拼命催動的護院陣法,一概蒙在一層模糊的殷紅中,不真切了。
失血太多,孟子衿蜷臥在冰冷的院門前,哆哆嗦嗦攥緊手中的殘肢。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弟弟的,甚至不知那究竟是殘肢還是枯枝。
他只知道,寒夜漫漫,不見曙光。
“叮鈴鈴……叮鈴鈴……”
意認不清間,他恍惚聽見了鈴聲。那鈴聲極遠極遠,好似來自天邊。
他好像又聽見有人在說話,是父親的聲音——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縱無今日,明朝我道門亦逃不過傾覆的結局……臨行前,能再見師兄一面,我也無憾了。只是子衿這孩子,還勞師兄看顧一二……”
最后,是一只溫暖的手搭上了他冰冷的前額。
“孩子……我今日且取走這為禍的記憶,待來日你能擔起這份責任之時,再將其物歸主——記住,你生而逍遙,沒有來處——”
“叮鈴鈴——”
最后那是——師父的聲音。
“叮鈴鈴——”
沉黑的回憶歸于一處,化為一方腥紅的符咒
“叮鈴鈴——”
——“我叫孟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叮鈴鈴——叮鈴鈴鈴——”
“小師兄!”
——我猛地自浮光掠影中脫身。
復化為人形的小雞師弟正將留影石塞回懷中,一邊嘰嘰喳喳著:“幸虧帶了這物什,不然三言兩語還真說不清二師兄這事。話說這血糊的似的回憶里到底記了點兒什么啊,我一點都沒看懂,就知道死了好多人。小師兄,你看出什么了?”
我聽著他的話,猶自有些出神。
原來......師兄不是不提來處,而是記憶中根本沒有來處.
心口好似針扎一般,痛入心扉。我一把扶住窗欞,指尖還在微微顫抖著。
從此師兄一路向前,再無歸處。
“盈德府之禍……我知道?!苯K于,我澀聲開了口。
“你知道?”小雞師弟似是頗為驚訝,忙抬起頭追問道,“小師兄,你知道什么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抑住顫音,說:“九歲時,我聽見過父親和幕僚議及此事,彼時父親站隊道門,經(jīng)此一役,他極是惶恐,正急于準備后手?!?p> “什么?什么后手?”師弟有些懵。
我卻無比清醒。
縱是如此,兩年后,我家依舊橫遭禍事。抄家下獄那一日,攜官兵前來那人,正是那位幕僚。
他是皇帝的眼線。
而代替盈德府,率殘弱余宗為朝庭犬馬之輩,正是天乾門。
人間,朝庭,皇權,天子……
匆匆數(shù)十年,人禍即不斷。
欲壑難填。
我忽而想起師父告誡過我們的一句話——
人在世,必生欲;既生欲,必生患。
——直到最終,人心不足蛇吞象。
亂象就此伊始。
……欲。我抬起手,看向手心縱橫分明的掌紋,突然有些明白六年前師父的那一番話——“你天資卓絕,生來便立于大道間,可你卻偏偏要走這樣一條路……”
這是一條禍患無窮的路。
可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至少我的道干干凈凈,盡頭唯有一人。
手收回身側,我輕輕一彎唇角,心境復豁然起來。
往事俱往矣,路卻的的確確是在腳下,來日方長,事在人為。
“走?!蔽一厣碜詨ι先∠聞?,沖師弟道,“帶路,去天人居?!?p> “啊?”
說是讓師弟帶路,我卻一路都一馬當前行在前面。只聽“撲愣愣”一陣翅羽聲響,師弟以鳥身飛至我肩頭,上來就好一頓抱怨:“小師兄你走這么快干什么?。∥叶几簧夏懔?!說來你去天人居做什么?小師兄莫不是也要做梁上君子那一套?”
我懶得理會它話里的陰陽意味,直截了當回道:“嗯?!?p> “啊——啊?”
師弟頓時劈了音。
我腳下一刻不停,不明白為何它會對我要做賊這種事大驚小怪。
師兄對他幼時之事,定是未忘全的——否則師兄何至于諱莫如深?既是有余,那師兄必會去尋,與其讓師兄背上昔年刻骨銘心的仇恨,不如……讓師兄今世只將師門當作歸處,只當自己生而逍遙。
私心作崇,我唯愿師兄歲歲長安。
天人居的后院常年被結界封禁,想來便是為守住師兄過往的秘密??啥瘢B師弟都能輕易闖入禁地,恐怕那結界已然難堪大任,擋不住什么人了。
不如永除后患。
天人居后院已依稀眼前。師弟給出指示:“從院后翻進去!我就是這么進去的那個洞!”
我依言走到后墻邊,抬手按上斑駁紅墻,那層曾令我與師兄忌憚萬分的結界,竟就這般讓我的手輕而易舉地穿了過去,落在粗礪院墻之上。
我不由心頭一凜!
“抓住了。”我扔給師弟一句提醒,立即疾退幾步,而后飛奔向前,借勢縱上墻頭。
“啾啾啾啾!”小雞師弟一路尖叫不止,最后干脆自己飛到空中,怒聲道,“抓住什么抓住!再呆在你肩頭我腦漿就被晃勻了!”
我沒有功夫搭理它。居高臨下,可以看見小院中草木榮華,我家鄉(xiāng)常見的夾竹桃一叢一叢散落在墻邊,在細雨下不合時令地開著小小的紅花。
我握起了劍柄,一手抓住師弟,一躍而下。
黑暗。
無盡的黑暗吞沒了我。
….…待我再睜眼時,入目便是一圈又一圈血紅的符文,密密麻麻刻滿了整面石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幽幽散發(fā)著邪魅的血色。
很稀奇地,師弟竟然沒有聒噪,像只死物般老老實實縮在我懷里,捅它也不肯出聲。我直覺有異,神識即刻伸向四方,穿透濃重的黑暗,在我們身后探到了一股…..陌生的氣息。
一股圓融至潤物無聲的氣息。
我當即暗道一聲“糟糕”!似這等人物,豈是我等入門不久的后輩小生所能對付得了的!
但……
我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去,背后是承載著師兄記憶的石壁。
我不能退。
我不知那生人至此所謂何事,亦不知那人對我們是善意還是惡意,唯一毋庸置疑的,只有那人身上日積月累的濃郁戾氣與殺氣,稠重如海。
此般之輩,絕不可讓其踏上山門半步!
“戾氣深重者,必有百十人命在身!小師弟,以后若在山里看見這樣的人,一定要打出去!是不是啊……哎呀小師弟你惱什么!我又沒有說你。師兄保證!”
師義的聲音溫柔地在我腦海中蕩漾開來。我緊緊握著劍,胸口忽而莫名生出股少年意氣來——
師父還在山上,身邊還有個鬼機靈的小雞師弟,我有什么敵不過的?
修道修的是什么?與天爭命,不正是明知不可而為之?
我一把扔開師弟,拔劍出鞘。
劍尖斜指地面,六年來所蓄劍意瘋狂涌入青鋒,激得劍身抖動嗡鳴不止。我猛提一口氣,持劍胸前,腳下一蹬,倏地化作一陣一往無前的疾風!
——一鼓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