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墻

　　師兄他……要同我相互照拂。

　　不知是他的笑容太絢爛，還是他話中有什么詞燙到了我，一時我只覺胸口一熱，一顆心高高懸起。我不由得呼吸一窒。

　　然后……它瘋狂地撞擊起我的胸腔。

　　我近乎狼狽地接過茶盞來，胡亂端起啜了一口，才勉強(qiáng)忽略內(nèi)心乍然而起的紛雜。什么客套話到了嘴邊，都逃不出發(fā)熱的頭腦，末了，我也只能近乎呢喃地擠出一句：“......好?！?p>　　這一刻起，我前十五年里自以為的斷情絕欲分崩離析，露出最深處我的私心來。素不相識的紅塵煙火驀地霸迫闖入我的心房，滾滾縈上，化作一個紅衣的模樣。

　　他不會真是只狐貍精吧?

　　一片兵荒馬亂中，我忍不住抽出神想道。

　　若他不是妖精，又何至于莫名叫我神魂顛倒？

　　“想什么呢？這么出神?！?p>　　一雙微涼的手忽地覆上我的臉頰，薄繭擦過皮膚，有些癢。我猛然回過神，發(fā)現(xiàn)他正壞笑著捏我的臉。

　　——心臟再次開始狠狠上下亂撞，恨不得在光天化日之下剖展出它一片赤誠。

　　我忙別過眼去，手忙腳亂地抓下他一對“賊爪”。師兄郁郁收回手，還在抱怨：“捏一下而已嘛，那么小氣.....”

　　……對我來說，真的只是捏一下而已嗎？

　　“算了?！彼饺铝艘宦?，仰頭飲了口茶，問我，“對了，小師弟，你叫什么名字?”

　　“梅應(yīng)明?！蔽颐銖?qiáng)穩(wěn)下心神，答道。

　　“梅應(yīng)明...…合心聲曰應(yīng)，日月輝曰明。好名字?！睅熜址畔虏璞K來，笑看贊道，“禮尚往來，我叫孟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p>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我心里好似被貓抓了一下，微微一顫，隱隱從中嗅到了宿命的味道。

　　可惜，后來我才知道，此詩真正的后二句是——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命運(yùn)像是給我開了個玩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起點(diǎn)就是終點(diǎn)。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dá)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

　　一如我的名字，梅應(yīng)明。

　　師兄說，合心聲曰應(yīng)，日月輝曰明。應(yīng)明，是個好名字。

　　但是，我姓梅。

　　于是，我生命中的一切美好、一切光亮，注定稍縱即逝、無蹤無影。

　　而我，注定抱著一卷狗屁不通的經(jīng)文，畫地為牢，磋磨一生。

　　我那小雞師弟問我，值得嗎？

　　我說，無所謂值不值得。

　　縱然身陷回不去的囹圄間，令我痛苦不堪、倍受煎熬。

　　可只有這樣，記憶的刀劃在心上，我才不會忘了他。

　　……我不想忘了他，一點(diǎn)一滴都不想忘。

　　我只是，不想忘了他……

　　我只是...…想讓他永遠(yuǎn)活在我心里。

　　值得嗎？

　　值得。

　　因?yàn)閹熜值牡朗清羞b，而我的道，是師兄的逍遙。

　　固守本心，有何不值?

　　*

　　我終是沒有聽師父的話，不過幾日，我便與師兄混熟了。

　　“喜歡我這慕歸室？”師兄彎下腰，一點(diǎn)我的腦門，笑得沒個正形。

　　師兄生得高，我疑心他比我院中的樹還要挺拔。

　　師兄很好看，用我學(xué)過的詩說，是“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dú)絕，世無其二?！?p>　　我幼時聞“瓜果擲檀郎”的傳說，只當(dāng)其為戲言，而今我竟信了個十成十。我沒有可擲的瓜果，只好將我珍藏的樹葉松針往慕歸室送，贈予貌美的孟郎師兄。

　　在應(yīng)當(dāng)同金玉珠寶相伴的歲月，我在收藏宅后的落葉；在顛沛流離的日子里，我依舊在收集街巷間的枝葉；當(dāng)下處于深山老林之中，我自然更變本加厲地去尋各種模樣奇巧的林葉、松針，有時還順手揪些芬芳的野花，然后一并塞到師兄手里去。

　　父親在世時，就喜歡給敬仰的人送珍貴之物。我學(xué)了個有模有樣，也給敬仰的師兄送我的珍貴之物，搞得慕歸室四處掛滿了各式松枝干花，連原本插芍藥的大陶瓶里也塞枯枝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玩物喪志的小東西?！睅熜置棵繉⑽业摹皩氊悺睊焐蠅r，都要搖著頭笑罵一句，“你是要在我的慕歸室里筑個巢嗎？”

　　我聽得此話，總要不由得委屈一番。玩物喪志的分明是師兄。

　　我雖有這樣一點(diǎn)微薄的喜好，但我心中有數(shù)，絕不會在做正事時讓其擾我半分。但師兄...…看那隨手挖來的野芍藥都長滿了后院，就知道師兄一天到晚都在做些什么“正事”。

　　至于筑巢，還是給師兄那些烏雀筑吧！

　　區(qū)區(qū)兩個人，湊于一處，竟也將山上搞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師父愁得山羊胡一把一把的掉，終于有一日，在我練完劍后師父單獨(dú)叫住了我，搖頭嘆息著說：“為師剛上山時就對你說過，少和你師兄在一起，唉，可是你現(xiàn)在呢？”

　　師父又說：“你天資卓絕，生來便立于大道間，可你卻偏偏要走這樣一條路...…唉?！?p>　　我聽得半懂不懂，只胡亂點(diǎn)頭。

　　最終，師父看著我，也沒再說什么，只摸一摸我的頭，語重心長道：“也罷，合該你們命當(dāng)如此吧......只希望有朝一日，你不要后悔?！?p>　　直到師父離去，我似懂非懂地抱劍立于原地，心想，我自己選的路，縱是撞了南墻也絕不回頭，又怎會有后悔一說?

　　那時我又怎會知道，命運(yùn)當(dāng)真在我面前橫了好大一堵南墻，而我當(dāng)真一頭撞了上去，再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