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明十三年臘月初七日，神策府與兵部曾聯(lián)合發(fā)出過三次預(yù)警，通報北離大軍沿孤狼山南下入侵一事，你父親葉遜可曾收到？”
葉湘河神情黯然，點了點頭。
大理寺少卿陸昂用力捶了捶桌案，怒目而視，接著問道：“臘月十二日，北離大軍距離寧關(guān)尚有百里之遙，你父親葉遜身為寧關(guān)主帥，為何棄守關(guān)隘，不戰(zhàn)而逃？”
葉湘河干澀起皮的嘴唇微微抿動，他頭腦昏沉，兩只眼睛充滿了血絲，半天才掙扎著回話道：“不……不是逃跑?！?p> 大理寺少卿陸昂“砰”地拍響驚堂木，喝道：“還敢狡辯！寧關(guān)要塞易守難攻，縱使守軍兵力不足，你父子二人只需堅守三日，西境陵陽軍便能趕到……可你們卻棄守要塞，致使北離大軍兵不血刃破關(guān)而入，寧州一線隨即淪陷，兩萬守軍全部被困在亂石山峽谷之內(nèi)，成了北離的箭靶子。你……你們父子二人這般禍國殃民，如何對得起你們?nèi)~家的列祖列宗，如何對得起我大乾億萬兆民！”
葉湘河已經(jīng)五日未曾合眼，被陸少卿一番痛斥，直覺得眼面前一片恍惚，像是被人從萬丈山崖上推了下去，天旋地轉(zhuǎn)。
“少卿大人，稍安勿躁，且聽他如何辯解。”承天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陳維忠端著茶盞，慢悠悠地撥去浮沫，愜意地泯了一口。
“不是北離，不是……”
“你說什么？”陸少卿追問道。
“不是北離，不是……”葉湘河呼吸急促，渾身顫抖，整個人仿佛失控了一般喃喃自語起來。他的眼前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出亂石山峽谷，那天飛雪凌空，寒風(fēng)凜冽，從寧關(guān)撤下來的守軍剛進入峽谷，密密麻麻的箭雨便如同陰云一般壓了下來，血霧彌散，哀嚎遍野。親兵營的護盾把他和父親護在中心，他眼睜睜地瞧著一個接一個的親兵倒在雪地上，殷紅的血漬一圈又一圈地浸透了皚皚白雪?！安皇潜彪x，是……是陵陽軍！在亂石山峽谷伏擊我們的是陵陽軍?！?p> “哼，胡說八道?！闭朴√O(jiān)陳維忠冷笑一聲，搖了搖頭。
“葉湘河，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陸少卿走下位置，站到了葉湘河的面前，厲聲問道。
葉湘河掙扎著抬起頭，兩側(cè)肩上緊鎖著琵琶骨的鐵鉤牽動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讓他連一個輕微的扭動都變得十分艱難。他凝視著陸少卿苛責(zé)的目光，喉結(jié)微動，咽了咽干澀的嗓子，低聲說道：“陸少卿，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也知道你不信，畢竟直到此刻我也不敢相信?！?p> 陸少卿盯著葉湘河滿是血絲的眼睛，正要追問，身后卻傳來了掌印太監(jiān)陳維忠那略帶陰鷙的聲音。
“同明十三年臘月初十日，陵陽軍接到神策府和兵部的聯(lián)合調(diào)令，當日從陵陽大營出發(fā)支援寧關(guān)。臘月十二日，葉遜率部棄守寧關(guān)要塞，退往亂石山峽谷，隨即遭遇北離追兵……葉湘河，從陵陽到寧關(guān)，日夜兼程，至少也需五日方可抵達。照你所說，陵陽軍莫非都長了翅膀不成?！?p> 陳維忠把軍報折子遞到陸少卿手上，大袖一揮，坐回到桌案一側(cè)。
陸少卿掃了兩眼折子上的內(nèi)容，不禁怒從心起，“啪”的一聲，把軍報折子扔到葉湘河面前，怒斥道：“葉湘河，還不如實交代！”
葉湘河腦子里一片混亂，大理寺少卿的聲音如驚雷一般炸裂在他耳邊，他眼前又恍惚浮現(xiàn)出那日的場景。一支羽箭破開了親兵營的護盾，徑直刺入父親葉遜的胸膛，他驚慌失措地撲向父親，顫抖著雙手去堵那被貫穿的傷口，可是，那殷紅的鮮血怎么都堵不住。他哽咽地喚著父親，父親卻顧不上理他，只是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手，恨恨地指著亂石山。順著父親的指向望去，他看到了亂石山上正迎風(fēng)飄展的陵陽軍帥旗，帥旗下站著陵陽軍主帥韓庸……
“陸少卿，埋伏在亂石山上的陵陽軍是我親眼所見，陵陽軍主帥韓庸當日也在?！?p> “少卿大人，看來這小子是鐵了心的要污蔑陵陽軍??！”掌印太監(jiān)陳維忠指著葉湘河砸了咂嘴，長嘆一聲。
“葉湘河，本少卿諒你年紀小，也是看在太后和葉首輔的面上，才未對你動刑，豈料你竟一再污蔑陵陽軍……你可知道，你父親棄守寧關(guān)，北離大軍破關(guān)而入，致使北境防線一度崩潰，若非陵陽軍血戰(zhàn)歸雁河，北離的刀鋒此時就已殺到帝都城下了……你如此污蔑陵陽軍，豈不讓那些戰(zhàn)死在歸雁河畔的陵陽烈士們心寒？”
“我說的也是實情?！?p> “好一個實情！”陸少卿猛地一轉(zhuǎn)身，快步回到位置上，再次拍響驚堂木，“照你所述，是陵陽軍讓你們棄守寧關(guān)，是陵陽軍讓你們退往亂石山峽谷的嗎？如若不是，那陵陽軍又是怎樣未卜先知，預(yù)先埋伏到那里的？”
“是……”葉湘河的意識越來越混沌，他似乎陷入了一片沼澤，滿是泥濘，他想要拔出泥濘中的雙腿，卻無論怎么掙扎都動彈不得。這種感覺就像那日在亂石山峽谷中一樣，黑壓壓的箭雨一波又一波地襲來，親兵們用身軀組成了一面護盾，將他緊緊地壓在身下，壓得他透不過氣。
“是什么？”陸少卿追問道。
“是……”葉湘河雙眉緊鎖，終究保持了沉默。
“少卿大人，你這樣審訊怕是問不出什么了！陛下還等著老奴回話，時間緊迫，若是少卿大人不介意的話，不妨讓老奴試試?！闭朴√O(jiān)陳維忠站起身，躬腰向大理寺少卿陸昂搭了搭手，不等回話，便徑直朝葉湘河走去?！叭~湘河，老奴久在帝都，這戰(zhàn)場上的事嘛，自然是瞧不明白的，不過這朝堂上的事，老奴卻十分清楚……譬如，葉遜若是勾結(jié)北離，棄守寧關(guān)，引北離大軍直取帝都，屆時會怎樣？”
“陳公公，不可作此誅心之論。”大理寺少卿陸昂聞言，大吃一驚，不小心打翻了剛剛端起的茶盞。
“少卿大人不必緊張！老奴說了，這只是譬如……”陳維忠淡淡一笑，拍了拍葉湘河的肩膀，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說道，“北離新皇登基不足半載，便引軍南下，若說沒有內(nèi)應(yīng)勾連，只怕也不會如此冒然用兵吧！只不過葉遜小瞧了北離，那北離以武立國，既已破關(guān)而入，自然不會與他人共謀我大乾山河，這才有了亂石山峽谷一戰(zhàn)……葉湘河，老奴的猜測是否合理？”
葉湘河盯著掌印太監(jiān)那張面白無須的臉，感到無比惡心。與此同時，一些模糊的碎片此時在他腦海中漸漸變得清晰，仿佛即將拼湊出一副完整的構(gòu)圖。
陳維忠眼珠子一轉(zhuǎn)，蹲下身子，撩開葉湘河凌亂的頭發(fā)，繼續(xù)說：“當然，這只是老奴的猜測，也未必就是你父親葉遜的想法，也許他是受人指使呢……葉湘河，少卿大人剛剛也說了，你還年幼，很多事你未必知道，不知者不罪嘛！倘若你能把你知道的那些事情如實說出來，縱使有罪，也算是戴罪立功了……那么，接下來，我換個方式再問你一次：葉遜棄守寧關(guān)，引北離大軍破關(guān)而入，是何人指使?。俊?p> 天牢里忽明忽暗的燈火照在葉湘河的臉上，映出了他滿是不恥的神情，他狠狠地瞪著陳維忠那張枯皺的面皮，上面爬滿了齷齪和卑賤。
“呸！”葉湘河忍不住唾了老太監(jiān)一臉。
“來人，給他上大刑。”陳維忠怒吼道，門外聞訊而來的龍影衛(wèi)蜂擁而至，將葉湘河摁在了地上。
“且慢！”大理寺少卿陸昂攔住龍影衛(wèi)，喝止道，“大理寺辦案，不可刑訊！”
“老奴奉旨監(jiān)審，自會向陛下稟明。”陳維忠負手而立，瞟了眼仍在一旁準備出聲攔阻的陸昂，沉聲說道，“少卿大人，不必介懷。大理寺法度嚴明，但對于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那還得靠龍影衛(wèi)的非常手段?！?p> 龍影衛(wèi)直屬御前，自大乾立國之日起他們就只受承天監(jiān)的指揮，大理寺少卿自是無權(quán)干涉。陸昂雖不贊同刑訊逼供，卻也明白多說無益，只得出言提醒道：“陳公公，此子尚未定罪，刑罰不可太過，若是出了人命，只怕于太后和葉首輔那里不好交待?！?p> 陳維忠微笑道：“老奴自有分寸！少卿大人安坐，且看龍影衛(wèi)的手段?！?p> 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獄已有數(shù)年，不管是大理寺，還是刑部，亦或是地方府衙，刑罰無非是先將人犯綁在長凳上一頓毒打。但龍影衛(wèi)的手段果然非同尋常，只見他們把繩索的一端套在葉湘河兩肩琵琶骨上的鐵鉤中，另一端穿過天牢橫梁，用力一拽，葉湘河便被硬生生的吊在了半空。見此情形，縱是執(zhí)掌刑獄的陸少卿也是心頭一緊，身上滲出一層冷汗。那深入骨間的劇痛如烈火一般涌入葉湘河的雙眼，額頭和脖子上青筋凸起，仿佛隨時都要炸裂。
掌印太監(jiān)陳維忠甚是得意，端起茶盞泯了兩下，悠哉地問道：“葉湘河，葉遜棄守寧關(guān)是首輔大人指使的吧！”
葉湘河強忍著劇痛，倒吸了一口冷氣，顫聲道：“不……不是！”
陳維忠撂下茶盞，似笑非笑地說：“真夠硬氣的！不過老奴得提醒你一句，千萬不要指望有人能夠保你，首輔大人保不了你，太后也保不了你，這世上唯一能夠保你的就只有你自己，懂嗎？”
葉湘河的意識已經(jīng)開始混沌，他根本沒有聽清楚老太監(jiān)在說些什么，血水順著兩肩琵琶骨上的鐵鉤緩緩淌落，身上的溫度也正隨著血水流逝。他有些扛不住了，喉嚨里悶發(fā)出殘續(xù)的喘息聲：“陰……陰謀，都……都是陰謀……”
陳維忠沒有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不肯罷休：“繼續(xù)用刑！”
得到指令的龍影衛(wèi)中走出兩個雄壯的漢子，他們無需商量，駕輕就熟地分別扯住葉湘河的腳腕，陡然發(fā)力。意識混沌的葉湘河被這突然增大的撕扯力痛醒，兩只原本緊握的手瞬間攤開，腦袋一歪，昏死過去。
陳維忠最后還是聽從了大理寺少卿陸昂的勸阻，畢竟太后與首輔大人尚在，他暫時還不得不有所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