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片烏云壓滅了緋紅色的小泡泡
潘曉晨從岳東林家里出來,心中雀躍,行走如飛,終于能采訪到英雄,可以一雪尤娜上次給她的奇恥大辱。能報一箭之仇她想想都覺得很爽。
潘曉晨不由得像小朋友那樣蹦跳著走了一段,打車回到了公司,冤家路窄,尤娜正在跟同事們聊天,一見潘曉晨特意提高聲調(diào):
“潘大記者回來了,又沒約到大英雄吧?”
潘曉晨正沉浸在高興中,不打算跟尤娜計較,她沒有說話。
尤娜不管不顧地繼續(xù)說:
“截稿時間很快就到了,到時銀行劫案,我看就撤稿吧!”
眾人一頓哄笑。
潘曉晨心想讓你們先得意一會兒吧,尤娜,這次我讓你哭都找不到調(diào)。
尤娜繼續(xù)和同事們說笑。潘曉晨走到自己的工位上打開電腦開始寫采訪提綱。
三天后,潘曉晨約了岳東林,采訪進行得很順利,不但提綱上的問題岳東林一一回答,他還講了很多他在野外采風的有趣經(jīng)歷。
岳東林的樣子在潘曉晨心里慢慢豐滿起來,采訪期間她幾次走神,她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遇到了那個Mr right,但是每當她陷入緋紅色的遐想時,豬大腸的臉就會適時出現(xiàn),中斷她的美夢,她心里暗暗嘆氣,恨不相逢未嫁時,正確的時間都給了錯誤的人。她又想起她媽媽的病情,想起家族里的爭斗,她這點緋紅色的小泡泡立刻就破滅了。
潘曉晨看著媽媽日漸蒼白的面龐心如刀絞又無能為力,還有一條令人作嘔的豬大腸成為命運的腳鐐,初入職場,諸事不順,沒有任何值得歡慶的事情,她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久久難眠。
“為什么會是我?”
潘曉晨一遍遍自問,她覺得自己就像屠格涅夫筆下的那只麻雀,獵人開了一槍,別的麻雀四下飛竄,只有她是那只被打中的,落在地上孤獨地戰(zhàn)栗著。
沒有答案,她把自己擺放在床上,聽著撲騰撲騰的心跳,一種被禁錮又禁錮不住的感覺,輾轉(zhuǎn)反側(cè),嗓子干澀得如同枯井,臉有點癢癢的,似乎每個毛孔都跟著她粗糲的呼吸擴大或收縮,整個身子也僵僵的,像風干的魚片倒掛在屋檐底下。
她明確地知道,失眠來了,和以前一樣來了,路數(shù)都是相同的。
管你是國王還是乞丐,是意氣風發(fā)還是意志消沉,失眠一概不論,對誰都不打折扣,照樣溫水煮青蛙。
對一個年輕人來說,失眠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起碼潘曉晨是這樣,天秤座面子和里子一樣重要,失眠多少會減少里外的風采,她在乎自己的名聲跟訴求好眠一樣虔誠。
失眠是一個人的事情,沒有人可以承擔她的失眠,在夜里,所有人都泅渡到一座安全的島上,她被落下了,她被孤立了,暗夜是沒有坐標軸的,她沒有同盟軍也沒有方向感。
失眠像一個外化的籠子罩著她,而更多的是無形繩索在束縛著她,是生老病死中的一環(huán),是婚姻怨與恨的圍城,是不得不攀登的社會階梯,這些不過借由失眠讓潘曉晨一次次清醒地重新思考。
愛和婚姻到底帶給人什么?如果媽媽不選擇愛爸爸,那么爸爸走后媽媽就不會肝腸寸斷,被愛者掌握了愛他的人的生死大權(quán),他可以說走就走,卻拿走了別人的信念感,相愛未必持久,也許只在身體交融的一瞬間,那剩下的漫長日子讓留下的人怎么活?
走進婚姻,如同進入迷霧一般,潘曉晨的無望在于從小就目睹了媽媽所付出的愛的代價,長大后自己又深陷泥潭,成為一場政治婚姻的犧牲品,她幫不了媽媽,又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像一顆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蘋果慢慢氧化繼而腐爛。
沒有見過愛情的模樣,也沒有見過幸福的樣本,從爸媽分開后,潘曉晨像開了倍速長大,她見到的權(quán)謀比她小說里寫得還鋒利,傾盡愛的人流血受傷,玩弄愛的人倒能瀟灑走四方。
也許媽媽此刻只能靠著孤獨的回想入睡,和爸爸離開后的每個日子一樣,而爸爸卻有了新的枕邊人,他不會知道自己正在用無聲的手段折磨著一個另一個女人,什么生生世世,永永遠遠,終究是幻夢一場,“永遠”就是一種詛咒,她也給自己下了詛咒:永不墜愛河。
不是對愛情苦大仇深,而是唯恐避之不及,她太知道了,有了愛,就有了軟肋。
潘曉晨想到剛畢業(yè)的時候,幫學校組織聯(lián)誼活動,有不少20歲剛出頭的男孩女孩急哄哄地報名,在一個最怕寂寞的年紀,尋找所謂的愛情,她不太理解。
就這樣生碰硬撞,試圖讓另一個人消磨自己生命里的孤寂,甚至寄希望于別人改變自己,在她看來是最愚蠢的做法。
潘曉晨也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有一個人會像她的人生導師般降臨,教她成為更棒的自己,她知道很多女孩也抱著這樣的期待,但潘曉晨現(xiàn)在覺得這樣的想法實在好笑,這個人有這個功夫為什么不讓他自己成為更好的人,有多少純粹的愛情信徒呢,成年人都在權(quán)衡利弊,他只顧成全我圖什么?
“能讓我做更好的自己的人當然是我!”
她寧愿把熱情付諸工作,放在那些有收益價值的事情上,不管是賬戶上進的賬,還是自身增長的能力,都是實實在在屬于自己的,別人拿不走的,與其用戀愛腦談戀愛,不如用戀愛腦搞事業(yè),千萬別有什么麻煩的愛情找上身。
潘曉晨越想越直白,想要賺錢,想要事業(yè),想要有能力,想要變更好,任他什么婚姻大腸,什么愛情心肺都還不是小菜一碟。
想這些事情是夠勞心傷神的,而且很多叩問是沒有答案的,天亮的時候,潘曉晨覺得終于逃出黑夜獲救了,在被施了魔法的黑森林像一只小獸一路流竄,能夠重返人間就該值得慶幸。
其實睡不著也沒什么,跟吃不飽或者絆一跤差不多,潘曉晨覺得很多時候失眠成了雕刻自己的一部分,現(xiàn)實的問題可以在失眠的時候慢慢消化,小說里諸多精彩的橋段也都是在失眠的時候想通的。
潘曉晨心平氣和地接受了昨夜的戰(zhàn)事,她看著災(zāi)后的自己,蓬亂、干燥、兇惡,經(jīng)此一役,愛誰誰,愛誰都不如愛自己。
潘曉晨做著自我心理的災(zāi)后重建工作,嘴里念叨著:沒關(guān)系,會歸于平靜的……
突然“哐當”一聲,潘曉晨不由得起了一個激靈,心瞬間被拎起來,懸在半空里。
還以為是神給她的回音,原來是房間掛著的一幅裝飾畫掉了,潘曉晨撿起來,畫里是各色清淡明亮的睡蓮,這是她最愛的一幅畫。
伍月有次在國外比賽完,去一個藝術(shù)品小店里閑逛,一眼就相中了這幅畫,莫奈的《睡蓮》,有幾分真跡的神韻,伍月知道潘曉晨容易失眠,特意買來送她,希望她有安穩(wěn)的好覺。
潘曉晨收拾著破碎的玻璃框,嘆口氣:“得,徹底平靜不了了,指不定哪天失眠又輪到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