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一到,黑壓壓的天幕就格外深沉了。
這半日下來日子過得跟平日沒什么兩樣,謝誼之前投在小河溝的魚網(wǎng)有收獲,網(wǎng)到了兩條大鯽魚,幾條黃鱔,幾條泥鰍,還有些河蝦。傍晚時李常正好擦黑過來了,他爹李道士又讓捎來了給人做白事時,人家送的一筐糯米。
秋娘便把鰍鱔都先養(yǎng)著,把魚殺了,加了幾塊水豆腐,切了些辣子,煮了一大鍋湯。
又加上紅棗蓮子下去蒸了一鍋糯米飯。拿巷口劉屠夫給的一些豬皮貼鍋抹了些油,雞蛋炒碎,倒入蒸熟的糯米飯,一塊兒炒得噴香。
娘仨要留下李常一塊兒吃,但李常指了指東邊墻頭,大伙便十分有默契地送別了。
秋娘還是勻出了一碗糯米飯,給李常溫在鍋里。
這其中豆腐和雞蛋都是自家產(chǎn)的,辣子自己種,魚也不必花錢,院里有紅棗樹。附近的花石鎮(zhèn)是貢蓮之鄉(xiāng),到了采蓮季節(jié),去幫幫工,不但能得工錢,還能賺些蓮子。
總的來說只要勤快,依山傍水的,吃的總會有。
但這么過日子總不是辦法。
人活著總不能僅滿足于糊口不是?還得積蓄點應(yīng)變的能力。
前世陸珈進(jìn)京后,很快就陷入了身不由己的境地,彼此通信報了個平安,就再也無暇顧及與秋娘聯(lián)系。后來聽說奸臣老爹派了人到潭州尋找阿娘,又贈了銀子鋪子,能夠安穩(wěn)生活,她心里總算能踏實了。
誰知道,謝誼因七歲喪父,此前跟著父親讀了些書,后來也不過接受了張洪兩年的珠算教導(dǎo),隨著張洪一死,謝誼就不得不幫襯著家里干活,換句話說,九歲以后,他就沒學(xué)得什么本事了。
謝張兩家都從商起家,謝誼除了一手算盤打得不錯,竟完全不諳行商的爾虞我詐。
陸階給他們的鋪子銀子,最后還是讓人給算計了去。
可見不懂經(jīng)營,就不是餓肚子的事了,反而會給他們帶來災(zāi)殃。
謝誼前世只活到十八歲,但凡他能擁有點兒操持家業(yè)的能力,也能把謝家支楞起來,再不濟(jì)也能護(hù)住手上的家底。
陸珈飯后不想浪費燈油,便在灶后燒火,盯著大瓦壺里咕咚咕咚的水泡想心思。
窗外細(xì)雨幽幽地下著,到戌時左右,側(cè)墻根子傳來了兩聲貓叫,她才悄沒聲兒地放下火鉗,將瓦壺提到旁側(cè)炭火上溫著,另掛了一壺半開的水架到火上,然后摸黑到了前院西角門下柴房里頭。
謝誼和李常都在柴房里。
李常穿著下晌拿來的張家下人的衣裳,而謝誼看到陸珈就迎上來,咬著牙關(guān)示意她往東墻那邊看:“果然不出你所料,打從今兒下晌起,那邊廂就派人盯著了,這是一門心思地想要把你送到李家去呢。外祖父竟然養(yǎng)出這么幾個東西來,我可真是替咱們祖父當(dāng)年對張家的幫助感到不值!”
謝誼話糙理不糙。
當(dāng)年張家不過是個小商戶,是謝老爺子欣賞張洪的人品,一路提攜,才終使他逐步發(fā)家,他在世時不但成為了整個沙灣縣的大富戶,在潭州城內(nèi)的商戶圈子里都是排得上號的。
可以說,如果沒有謝家的幫襯,張家絕對沒有如今的家業(yè),更說不準(zhǔn)當(dāng)初祖?zhèn)鞯膸组g鋪子都要沒了!哪里輪得到何氏他們住著大宅,豐衣足食?她何氏娘家也只是個農(nóng)戶,能插金戴銀的,那也是沾了謝家的光??!
“來了!”
正說著,果然前門墻下就傳來了聲音。
陸珈給了個眼色,謝誼便走出去,借著下晌挪到了側(cè)墻下的草垛遮蔽,爬上木梯。
墻頭外,幾個人鬼鬼祟祟地聚在大門下,腦袋湊一塊不知商量什么,但他們手里提著盞燈籠,光一照,恰好把李二那鬼迷心竅的臉給照了出來。
謝誼下了梯子。
與此同時,李常貼著墻走到大門口,輕輕地把大門栓給打開,悄聲往門外探頭:“是二爺么?人多不好辦事,讓家丁留在外頭,您隨我進(jìn)來便是?!?p> 李二聞言,雙眼賊亮,把家丁撇下之后,忙不迭地跟隨李常閃進(jìn)了門。
“你們表姑娘呢?”
李常笑瞇瞇把門插上:“在里頭呢!”
他們倆大小伙子忙活的時候,陸珈回到了廚房,爐架上的水早就開了。
門開之際,東邊墻頭上的腦袋聽到動靜也了探出來。
陸珈拎起一壺滾水,幾步踏上造在東墻下的雞塒,照著那腦袋便潑了過去!
墻那邊立刻傳來哭爹喊娘的慘叫。陸珈平日也勞作慣的,不但手腳有力,動作也不慢,還沒等這慘叫聲緩下,她接著又潑上了第二壺!
墻那邊的人痛呼不及,哪還管得了謝家這邊什么情形?
就在這時,李二剛剛好閃進(jìn)院子。
聽到慘叫聲,他倏地停下了腳步。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悄悄走在他后頭的謝誼就瞬間揚起門栓擊中了他膝蓋!
李二倒地。
旁邊的李常早就準(zhǔn)備好了棉絮,這時不由分說堵進(jìn)了李二嘴中!與此同時,謝誼也迅速把李二的手腳都給綁住了。
“套上!”
謝誼揮手,李常那邊就立刻抖開了麻袋,將李二套了進(jìn)去。
……
一墻之隔的張家,張旗與何氏剛剛躺挨著枕頭,猛聽得一路慘叫聲自西墻那邊傳過來,倆人頓時一個鯉魚打挺坐起。
“怎么回事?!”何氏還有點懵。
“大爺,不好了!”
張旗沒反應(yīng)過來,慘叫聲就到門下!
聽出來正是派去蹲守在西墻下的家丁,張旗鞋也不及穿就沖過去開門。
家丁屁滾尿流地沖到他跟前,指著后方上氣不接下氣:“大,大爺,謝家,謝家有詐!……”
“什么?!”
張旗訝異,但又哪里還顧得上問什么詐?連鞋都顧不上穿好就開躥了。
到了墻下,只見在此蹲守的兩個家丁不是捂著臉就是捂著脖子,上身濕淋淋的,濕的那處在寒天里還冒著熱氣,露出來的臉皮和脖頸處皮膚卻是通紅一片,水泡一串接一串!
“這是怎么回事?”張旗大驚。
先前報訊的家丁道:“大爺,是謝家的古怪!是他們往我們頭上潑開水!”
張旗倒退了兩步,看向通往張家那道早就鎖住了的門,咬牙揮手:“把鎖打開!”
這邊廂,謝誼和李常把李二盤到了柴房。
倆人平日在碼頭幫工,練出了一身力氣,而李二卻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里抵得過這倆小伙兒?
張旗趕到西墻下的工夫,他們倆已經(jīng)悶聲不吭地把李二揍了個半死。
張旗開了鎖,舉著燈籠跨進(jìn)謝家前院,謝誼跟李常則看準(zhǔn)時機把反綁了雙手又堵住了嘴的李二從麻袋里放出來,一把推出了柴房!
李二在沙彎縣橫行霸道,平日只有欺負(fù)人的份,幾時被人這么搞過?
這會兒他只是上身被綁著,嘴里塞了布,兩條腿還是能走動的。此時逮著機會豈不就屁滾尿流往外頭躥了?
一經(jīng)推出來,他看準(zhǔn)大門奪路就沖!
張旗提心吊膽這一日,就防著陸珈逃跑,這會兒才進(jìn)院子,就見一人在黑壓壓的夜色里亡命地往外沖,哪里還能放過?當(dāng)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去就揪住了他后領(lǐng)子:“往哪里跑?”
柴房里的謝誼李常這時各揮一條棍子,悄沒聲的到了張旗身后,噗噗幾下將家丁手里的燈籠撲滅,然后便照著李二打來。
李常邊打則邊捏著嗓子罵:“敢來打我們表姑娘的主意,打死你個玩意兒,你真當(dāng)我們張家豬油蒙了心,要把外甥女賣了給你個王八蛋?
“那不過是騙你罷了!
“沒想到我們大娘子不過隨便傳了個話過去,你還真有這膽子,大半夜地跑來謝家爬墻?
“也不用你的豬腦袋想想,敢玷污我們表姑娘,他們當(dāng)舅舅舅母的能眼睜睜看著不出手嗎?看我不打死你給我家大爺大娘子出氣!”
這話跟連珠炮似地吐出來,手下棍棒則跟鼓點似的往下落,不光張家的家丁看傻了,張旗更是傻的說不出話來!
雨天的深夜本就陰暗,燈籠一丟,頓時整個院子就變得黑咕隆咚,誰是誰,哪里看得清楚?
張旗知道謝家有大貓膩,但他只防著陸珈逃跑,哪曾想到過別的?
抓住李二的剎那,他恍惚間也覺得不對勁,這人不像是陸珈的模樣,而且身上似乎還綁著繩子,謝家好端端的怎么會有綁著的人呢?!
可是還沒等他細(xì)看,這人竟然就被打了!
——冒出來的這倆人是誰?
他們冒著他張家的名打人又是怎么回事?
而被打的人到底又是誰?!
聽著這番話,張旗心里惶恐極了!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可偏偏這黑燈瞎火,不但被打的人看不清,連打人的說話的是誰他也看不清。
只有一點他能肯定,出手打人的絕對不會是他們張家的人。
他被算計了!
明白過來之后,寒風(fēng)里他了個激靈,連忙喊道:“住手!”
謝誼和李常哪里肯聽他的?趁黑一頓亂打,把個本來還能掙扎的李二打得這會兒只剩呼呼喘氣的份了。
張旗慌得道:“快掌燈,掌燈!”
家丁們手忙腳亂找燈籠,這邊謝誼往李二屁股上又搶踹了一腳,這才飛快退回后院里。
而李常則快步到達(dá)大門下,倏地把門栓抽掉,將門打到了大開。
李二此刻已被打得皮開肉綻,整個人肺已氣炸,突然被拔了棉絮,能說話了,見那大門又已打開,他可是還帶了人在外頭的呀!
此時不喊人來,更待何時?
他扯著嗓子喊將起來:“來人,給爺來人!給我滅了張家,滅了張家!”
他這破鑼嗓門一出來,張旗宛如被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
——是李二!
真的是他!
先前聽到李常放出那番話時,張旗的心里就犯上了嘀咕,但那會兒臟水潑到了自己身上,他自顧不暇,也不相信李二會有什么理由大半夜地在這兒。
此時確認(rèn)這的的確確這就是李二,張旗手里的燈籠都拿不住了!
“敢坑我們爺?打不死你!”
不等張旗緩過神,三四個壯漢就手持棍子闖了進(jìn)來,就著燈籠看準(zhǔn)了目標(biāo),手上棍棒便沒頭沒腦地朝張旗落下去了!……
青銅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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